城下整顿完毕,李幼蓉与周莘于台阶而下,来的是卫玘,系发用的是周莘来时那抹墨色发带,二人关系不言而喻,往他身后站的是叶昭。
李幼蓉往前,周莘和卫玘并肩立在她身后。
面前齐齐高呼女帝之名,已然分做两军,为首的二人是席灼远与陈征,等着李幼蓉一声令下,出兵北上。
“从前山河未定,而今南北一统是必然之势,总有人要坐到那个位置,去造一个千秋万古。”
这是李幼蓉上马车时,周莘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城墙上,李幼蓉指尖抵上她手背那一刻,周莘脑海里就映着一统之后的昌明景象,鎏金宝顶,雕龙御路,宝座之上是群臣高颂的李幼蓉。
这世间自有定命之数。
她生来就该是南北的王,是天命所归。
寅时一刻,出兵吉时。
城门外兵分两路,由席灼远与陈征分别带队,叶昭早已经上了马,只有周莘和卫玘在后头。
周莘面不改色,卫玘却凑的更近,余光瞥见她手中长生剑剑鞘,昨天他就想问了,赶着往城门的时间问出了口,“你这剑鞘什么时候换的?材质尚可,纹路清晰,比我原先送的更契合。”
周莘抬剑,想起被带走的沈才均,缓道,“你的那柄碎在平山行宫外了,回来后沈令尹来看我时寻给我的。”
卫玘听到沈令尹三个字目光微滞,“原是他送的。”
周莘垫垫手中长剑,没听出卫玘话里的酸意,只觉得的称手。
卫玘侧目瞥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李幼蓉被拥护着上了车,领头的是席灼远,身侧空着一匹马,是留给卫玘的。
二人临别了,周莘不顾众人目光,凑上前搂过卫玘,昨夜旖旎犹存,二人更甚亲密,叶昭在前面马上看的笑意连连,表兄嫂嫂这一对,他怎么瞧怎么登对。
“这一次,我仍在上京等你。”
上次离开幽州,卫玘心中还有遗憾,他没能在上京城等到周莘,这次他要在故土,再迎一次她。
周莘笑着微微侧头,同他说,“卫玘,我祝你旗开得胜。”
二人分别进了队伍,周莘目送卫玘上马,等往定州的大军上了路,陈征这头才动身。
方轻舟和沈才均也在定州大军中,周莘原来要留下人的话被卫玘堵在口中,他斩钉截铁的说沈才均其人,于上京城意义重大,放人,那是必不可能。
临走时周莘沈才均二人也没能见上一面。
目送着大军往前,周莘也上了马,手中长生剑扣的紧,拽着缰绳随着大军往幽州方向,直到看不见卫玘的影子,才回过头来。
夏侯老先生说她一向最有主意的,她从下平山那一刻起,就不打算成仙了。
最后一颗鲛珠,本该就是卫玘的。
她微叹口气,驱马上前到陈征跟前,她再一次与陈征并肩作战,二人相视一笑,领着大军北上幽州。
·
南北晋明着开战,毗邻国家虽行为不一,却在南晋小女帝能获胜这事上秉承怀疑态度。
越国有天玄国师自是不怕,鲁公从来中立,关起门来听着动静。
陈襄公就不一样了,卫家那位侯爷毕竟与叶家是血亲,渭水一战中因卫玘失了先机,致使达州失守,南军北上,将来北晋真要论罪,牵连叶家,他陈国也脱不开关系,于是一向心宽体胖的襄公心里开始犯了难。
他这一惆怅就是十天半个月,身体终于也跟着垮了下去。
本也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后宫舞姬众多,纵欲过度,这会儿面露灰暗,眼也看不清明,只听清榻前有青绾的声音,然后青绾一点点喂他喝着药。
襄公缠绵病榻,朝堂之事全落在乔世子身上,他刚处理完朝事从前殿过来,就碰上往襄公寝殿去的高姝。
叶青调养得当,如今拄着拐就能出门,高姝嫁了他也算良缘。
因着襄公一事,高姝干脆回了宫住着,二人无外乎就是在襄公寝殿碰上,这会碰上倒是个意外。
高姝身后跟着两个丫头,她见这头来的是高谦,摆手叫丫头们端着东西退了,自顾的来跟前略欠身,“乔王兄。”
高姝喜素,便是成了叶家少夫人,也不曾招摇过市。
秋日渐凉,她外头罩了件黛蓝的斗篷,行礼时露一节月白的裙角,发髻梳的整齐,别了枚白玉簪,瞧起来却格外娴雅。
二人未拘多礼数,碰面后一同往襄公寝殿走。
“父王从前并不多疼你,此刻病重还要难为你放下叶家的事回来照顾。”
高谦不久前及冠,襄公早认定他是继承者,病了这些日子,由着高谦整肃内外。
高姝眉眼平顺,没有明面作答,直转了话头问回去,“辰王兄还在宫中时,人人都以为他会继承大统,没成想却要你撑起高氏基业。”
高谦失笑,何至于他,兴许连襄公自己也不曾想到,曾经不起眼的一双儿女,现如今一个稳坐高堂,一个身份高贵。
二人过淑夫人宫殿时瞧了一眼,又继续往前,高姝侧目看高谦的神色,拂过袖口提起一事,“叶家小妹生于九月末,届时可就满十八岁了,若淳姑姑的意思,是要开始替她相看议亲了。”
高谦表情始终淡淡的,目光落在前路,高姝瞥了一眼继续道,“叶家乃世家大族,老爷子的外孙都是北晋的侯爷,除开陈国境内,多少外人都有心攀附,可小苒那丫头只对你有意,近来她虽对你有些疏远,我虽不知因何缘故,便是你需要世家拥护,还是她寻求所爱,光是这一点,就表明你二人缘分匪浅。”
那桩旧事始终横亘在他和叶苒之间,凭着线索,他已经全然知晓当年真相,许多年的冷落和白眼,伤害叶苒太多,他借着宫中事宜将这事在心头压下,却没想到会由高姝再次提起。
高谦正启唇要说些什么,已至襄公寝殿门口,宫人行礼推了门,他便没再说话,高姝先他一步进门,回首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态,垂眸间转身进了内室。
襄公正喝完药,精神头尚好,醒着就免了二人行礼,才叮嘱完两句事,又喘了起来。
无法,青绾伺候,二人只得退出寝殿。
作者有话说:
盯!我猜你们一定忘了这两个人
陈国高氏,乔世子高谦,平宜公主高姝
第86章 、凌虚台(五)
未及酉时, 朔城城门落锁前进来一对爷孙模样的人。
为首的老先生须发尽白,目光炯炯有神,一一扫视城中景象。
跟在后面的女孩儿瞧着约莫十六, 乌发圆脸, 眸中透着期待。
二人穿过灯火通明的长街,一路行至叶府前敲响了门。
有小厮应声开门,问是何人。
老先生转头瞄了女孩一眼,和蔼笑道, “敢问叶老爷子是否在府中,劳烦带句话,就说齐国故人来。”
小厮点头躬身, 进门通报, 二人在阶前静候。
不多时里头传来动静,夏侯复转身叶府门正开,立在中央正是叶家那位老爷子。
夏侯复求仙枷楞山,今次与叶云山这一面, 隔了有近五十年,若不是为了周莘之事,夏侯复连枷楞山都不会下。
身为晚辈的成韵早行完了礼, 见二人站定足有小半刻钟也没敢说话。
“数年不曾相见, 叶老兄瞧着硬朗的很呐!”夏侯复多有调侃之意,话音刚落,对视的两人同时大笑起来,叫在场的几人都愣了神。
叶云山眼中湿润, 他在府中听到齐国故人时, 手中上好的茶盏都碎了一地。
隔着家国山河, 万千春秋, 他竟没曾想过会再见到一位故人。
叶云山不拘客套,迎了人进门,并肩入堂就开始论起旧事,“想当年你与周廷初到朔城,真是意气风发,求仙论道不在话下。隔了这数年,我原以为没机会再见……”
叶云山的话戛然而止,思及当年欲揽青天明月的周廷,仍感唏嘘。
夏侯复生在齐国夏侯家,早年历经世事,于生死看淡,可谈周廷之事也感慨良多。
他站定伸手拍了拍叶云山肩头,话中多有安慰之意,“老兄何必伤怀?天命自有定数,你我又何待?”
叶云山入座,叫人奉了茶,新叶刚浮上杯沿,他就等不及要问,“你欲成仙之心,不比周廷小,如今怎么肯下山?”
如今怎么肯下山?
夏侯复拧着眉,哼了一声,没好气道,“若不是周廷生了个和他一般倔的丫头,倒也用不着我担忧!”
叶云山霎时就明白过来,他知周莘自枷楞山而来,未曾想还与夏侯复有些渊源,神色颇感意外,随后又一副豁然的模样,“你我与周廷的情分不浅,便是没了他也延续到小周身上,真是天意如此。”
南北战事瞬息万变,各国探子一拿到消息立刻往回传,达州失守,令尹出兵被俘,席灼远领兵北上,这事儿一早就传到叶云山这里。
战报里并没有传回卫玘的消息,他落水之隐秘还是庆阳军带了话回叶家才安他们的心,是以叶云山不提此事。
“小周现下应随南晋大军北上,不知因何要你下山一趟?”
成韵站在一旁,听到这话从袖中掏了两封信放在叶云山跟前,都是周莘亲笔。
信是周莘在南晋时写的,那时女帝初登,周莘就放下青玉玺及询问碧玺珠串一事连着给夏侯复去了两封信,那之后周莘就再没了消息。
叶云山拆开一一看完,信上字迹较从前更工整,夏侯复看时不用多想就知道她斟酌再三才落的笔。
“她那封成仙秘术传自我夏侯府,上书四样东西并一座凌虚台,能助她登仙。东西难得,今年叫她都碰上了,可她信中绝口不提鲛珠,一面说青玉玺不可得,一面说以碧玺珠作替。”
夏侯复叹了口气,拈着胡须神色不明,“我记得你那位外孙是北晋卫家的后人,卫家祖上得罪的妖族就是鲛族吧。”
周莘下山五月初,如今已至十月底。
她身上发生的事不少,光是五月底就与北晋侯爷成了亲。
“鲛人族灭,鲛珠难寻,我疑心有二,其一是她听了什么传闻,知这世间再无鲛珠,其二便是她得了鲛珠却不肯用,若真是,我想应是与你这位外孙相关。”
叶云山目光锁在信件上,眉头紧皱,他外孙的这桩婚事还是他亲自促成的,二人离了朔城后落下断云崖,历经南晋朝中变动,互生心意也未可知。
周廷重情,只一眼就能为白岑放弃仙途,周莘也未必不能。
“小周是个什么性子,你只怕也知道些,她既寻了这个秘术登仙,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放弃,她这两封信,叫我实在放心不下。”
夏侯复两年前将她从越王宫救出来时,就当她亲孙女一般养着,拖了她两年都没能叫她放弃复仇的念头,无奈翻遍了藏书替她做了个秘术。
原以为无相花最难得,却没想到周莘只等了两年,叫她以为天意相助,复仇之心更甚。
秘术所写自是改不了,他怕周莘像两年前一样,赤手空拳冲进去越王宫。
“我知你何意。”叶云山心中有了定数,将信件折好,递还给成韵,唤了人往卫玘那传话,叫他盯紧周莘。
外头天已黑,叶府的探子连夜驾马往北而去,夏侯复与成韵则是留宿叶府中。
成韵被叶若淳安排着住了厢房,与叶苒打了个照面,正堂中余下两个老爷子彻夜长谈。
·
达州往北,周莘陈征率军过六七日路程至幽州。
帝都旧址,又有天山主流穿过,常年丰硕,城内自然繁盛。
幽州内驻守有防御军,卫玘留了陈征来拿下幽州,的确是个好盘算。
陈征是个可堪用的,早年是卫长风麾下亲军,又继承席灼远雷厉风行的战风。
陈征带着人连夜突袭幽州,从城墙攀上,一点点渗入城中,在城主跟前以城中百姓作胁,顺势就控了整个幽州城。
城中百姓不过只是睡了一觉,幽州就易了主。
周莘不懂战事,留守城外营帐,等到城中烟火冲上月梢,她方知道这事成了。
周莘收拾完,并着余下将士一同自正门入城。
天明时,陈征处理城中事宜,周莘正以寻友一由与他拜别。
周莘眼见他铺平城防图,眉目仿若染了赤霞关的烈风,回想起赤霞关的长夜里与卫长风诸将对酒,心中感慨。
于她而言不过是月前北晋之行,可于陈征,那是二十多年前的生杀过往。
“陈将军,今日仿佛再见昔日庆阳军雄风,依此往后上京诸城尽数在囊中。”
周莘不是夸口,李幼蓉出现在达州城那日,她就隐隐察觉北晋气数已尽,改朝换代不过是早晚而已。
“承你吉言,能复当年庆阳军威名,也是我毕生所愿。”陈征说着抬头,见周莘收拾齐全,想起卫玘回北晋也是自幽州而过,“原来听侯爷提过一句,幽州还有旧友,你这是要前去拜会?”
“作拜会,也作别。”周莘的话听起来意有所指,陈征眉头更皱,卫玘临走时叫他好生照看周莘,他不敢大意。
周莘瞧出来他的顾虑,解释道,“那位友人家中有仙物,使时间流转极慢,里头一二时辰外头都三五日,我过去一趟费些时间,大军还要北上,不可因我耽搁日程,索性你们先出发,我再追上。”
陈征面露犹疑,卫玘临走前郑重嘱咐他,叫他千万别放周莘一个人走,他见周莘这副样子,手中放下堪舆图,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周莘堵上。
“幽州城中万宝巷,卫侯爷也知道那处地方,陈将军你且放心,等我拿了东西,立刻北上寻你。”周莘举手立誓,再三作保。
二十三年前,他与周莘是交付生死的战友,苍鹭江畔赤霞关外,血色过往里,还是周莘指点他南下,他才有如今这番景象,他内心对周莘深信不疑。
陈征思及此,方点头,在周莘走时连着叮嘱几句才放了人。
万宝巷的院子外依旧能看到那棵槐树,现下已经黄了满树,连院外都落了好些叶子。
周莘立在院外瞧了许久,给自己留了这片刻的宁静,随后心下做了决定,握紧长生剑敲响了扶影的院门。
扶影还是幻化梦女的模样,白发胜雪,再见周莘时笑意不减。
扶影迎着她进了院子,里头如从前一般,周莘离开一月有余,这里也才不过几日,又有青玉玺加持,周莘进门时就觉灵气充盈。
扶影一路迎她进了里屋,内里如旧,只多了几声娃娃叫,周莘往床榻前走,榻前放着青玉玺,原先沉睡的雪团多了好些生机,眼珠子乌亮乌亮的,这会儿正伸着手乱抓。
周莘只瞧了一眼,就退了回来,扶影满脸眼眸里含着笑,领着周莘出去,叫她在槐树下矮几前坐下,替她斟了茶就起身回屋去取东西。
手中是两幅卷轴,一幅是周莘的婚书,另外一幅是他替周莘画的画。
周莘将婚书放在一旁,接过扶影那幅画,甫一展开便有春景映入眼帘,画上远山如黛,碧湖浅滩,其中多见书中所记灵草仙植,只中间空旷留白,周莘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合上画卷向他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