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灼远并不生气,笑对眼前二人,“小周姑娘不必担忧。”
席灼远敬重沈才均是个君子,当着两军之面仍对他礼遇有加,“久闻沈令尹大名,还请移步,主上要见你。”他侧过身,二人看过去,黑甲军绵延至城外,其中守着一辆马车。
席灼远的主上,自然是女帝。
马车来接的人,不言而喻。
情势明了,席灼远一出现,沈才均就已是败局,他站在周莘身旁,拉下周莘护着他的手,眸底一片黯淡。
他没有拒绝席灼远的邀请,握着长生剑柄竖在身前朝席灼远拱手,“我既已败,自凭席将军处置,席将军爱重将士,还请放过余下残兵。”
沈才均挽剑卸下臂缚和玄甲,随其同来的将士纷纷上前泪目,“沈大人……”
蝮蛇螫手,壮士解腕。
沈才均不是武将,朝中那些波云诡谲教会他的是当机立断,他也不是圣人,会以什么拯救天下为己任,将士肯把性命交在他手里,随他一战,已是万千信任,这场输在主将不是他们。
他本意,不想牺牲任何人。
可他碰上了席灼远。
“这是自然。”席灼远朗声回答,“诸位将士是随你或是归乡,我都不会阻拦。”
沈才均又朝他重重行了一礼,才将长生剑还于周莘,“小周姑娘,你方才伤的不清,又与席将军是旧识,不如先休养。”
席灼远光明磊落,情势之下毕竟和沈才均是敌对双方,杀将劝降也是难免,现在是李幼蓉见他,周莘自是不在阻拦。
陈征命人已经收了余下残兵,席灼远带着沈才均从人群中前往黑甲军。
行至不过半途,遥遥从黑甲军后走出一人,那人长身玉立,玉冠束发,纹金蟒袍,双手负在身后,冷眼扫过在场,最终落在周莘身上,向她走去。
于周莘而言,不止是隔着人群,那是隔着万水千山和无数日月。
席灼远与他迎面而过,身后的沈才均堪堪与他对上一面,稍稍侧目身后传来雀跃之声。
“玘表哥?!”叶昭惊呼出声,语调扬起,“我前些日子还给淳姨去了信,生怕你回不来了。”
他上下打量卫玘并未受伤,才露惊喜之色,早有抹影子掠过他眼前冲了过去狠狠抱住卫玘,叶昭面上僵住,卫玘已经伸手搂过周莘。
沈才均收回目光,面上毫无波澜,跟在席灼远后面已至马车前,有人摆了车凳,沈才均点头致谢,抬脚上了马车。
周莘这一路走的艰难,从平山到赤霞关,她连着几个月奔波,就连行宫外厮杀时都不曾叫苦,这会见卫玘从人群走出,眸中热泪涌出。
不管眼前所有冲过去就抱着他人,谁知情绪更是止不住。
方才接陈征那一招致使她的手掌仍在不停抖动,长生剑被她扣的紧,直贴在卫玘后背上。
“怎么了?”卫玘搂过她的腰,脖颈里都是她温热的吐息。
周莘的情绪太不对劲,从枷楞山到上京城,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此时人抖的像个筛子,卫玘耳里都是她强忍的呜咽。
卫玘还没听到回答,怀里的人身子一软就要倒下去,长生剑应声落地,他眼疾手快捞起周莘。
周莘歪在她怀里,清隽的面上还挂着泪,吐息平稳,虽然卫玘也难以相信,可周莘她的确像是睡着了一般。
卫玘将她抱进城中府邸,叶昭提着剑跟在身后,不放心的卫玘还是替她诊了脉确无大碍才放下心。
·
女帝的凤驾不在达州城里,而是停在渭水至达州途中。
这次李幼蓉对外称病离开汾州,朝中只一个张易之知晓,上岸后的席灼远见李幼蓉第一面当即就要跪下了。
那时席灼远和卫玘一起从舷窗跃进去船舱,右侧倾倒,水漫进船舱,二人刀剑相接星火四溅,脚下就是冰凉的河水。
席灼远势头正盛,刀刀致命,膝盖没进水里仍利索逼近卫玘。
卫玘无意争斗,未出全力,半遛人将席灼远引进最里侧。
战船右翼破损倾斜,船身镶着甲片,如千斤重,河水一涌而入,不过片刻船就沉了下去,翻出水花来。
沉船后生出漩涡,两人就算从船里游出来也会被往下带的更深,席灼远出了名的猛,可在水里抱着近半百的九环刀仍有些吃力。
卫玘及时丢了剑,在水里游刃有余,引着席灼远追了许久。
二人游上岸正是渭水另一畔,听不见战火,只有二人粗重的喘息,席灼远将刀放在一侧,此刻盯着卫玘心生知己之意。
“从前听闻你卫侯爷大名,想着年纪轻轻便在十三州将名声吹嘘至此,定是个有负盛名的纨绔子弟。”
卫玘将额发通通挽至脑后,眸子清亮,衣衫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和着夜风凉的出奇,听席灼远的话只笑了声,“不知我可叫席将军失望了。”
席灼远哼笑一声,啐了口河水,干脆躺在九环刀边上,手枕在脑后,看着漫天的星光,无限感慨,“校练大营时就觉得你不是凡辈,谁曾想竟是卫长风之后。”
卫玘伸直腿,侧目瞧他,听他继续道。
“南北向来敌对,凭着打起来都不好过平安渡了好些年。我暗暗算着任将位时,向先帝申请边巡一职,为的就是能和卫长风有所对弈。可恨我晚生十几年,等我坐上将军,卫长风的阵地都挪到了赤霞关。”
席灼远长长叹了口气,“不过倒也不亏,与你有一战也算了了我一桩心结。”
卫玘抬头,星光落在眸中,熠熠生辉,寂静的夜里有只黑影盘旋,他眯眼瞧了一会儿不动声色的弯了嘴角。
“还要多谢席将军看的起,我不如我父侯千分之一。”
席灼远大笑两声,“今夜另当别论,等明日一早你我仍是仇敌,届时定要以命相博。”
卫玘并不为这话生气,揶揄道,“南北战起,边境必遭混乱许久,往严重了说,两国合并,内政都要梳理半年,萧烨金诏我本可以不接,席将军以为我为何会应承下来?”
席灼远面色骤变,转眸瞧着卫玘面上闪过一丝狡黠,心中顿觉不安,忽的整个人窜起来,顺势卷起九环刀直指卫玘面门。
未及他问,卫玘自顾自的回答了他,“自然凭的是与曾经的明阳郡主有本旧约。”
李幼蓉尚且是郡主时危险如影随形,更别说此刻是女帝之尊。
席灼远还没明白过来,河滩之后出来大批人影,为首的正是陪在女帝身侧如今荣升御前掌事姑姑的灵犀。
席灼远向来听李幼蓉的话,就此一事便是卸了职也要亲自送她回汾州,近身看清李幼蓉周围守着的人,都不是南晋御林军而是卫玘的人。
席灼远瞪着眼,霎时才明白,难怪先前卫玘一脸高深莫测,原来早已经安排庆阳军,从乾正殿偷来女帝,等着他落网。
卫玘精于算计,席灼远不耻,毕竟他未危及李幼蓉,席灼远也就忍了下来。
这番结束,席灼远已经领着沈才均的车驾前往李幼蓉的营地,达州留了陈征留守,收了沈才均的残兵,重新扬了南晋的王旗。
达州已是南晋领地。
第83章 、凌虚台(二)
达州至渭水方向, 行不过半个时辰,就能看见大片营帐,是女帝的所在。
席灼远这次不止是送沈才均过来, 更要迎女帝进达州城。
一路至主营帐跟前, 是灵犀亲自来接的人,领着二人往营帐后走,又一面解释给席灼远听,“席将军, 主上并不在帐中。”
李幼蓉没什么架子,说到底也还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出生高贵, 被拥护的紧, 除了汾州城外的小春山,连外头的风雨都没瞧过。
这会儿正卷了袖子和裤脚,在驻扎营地边的河滩里叉鱼。
卫玘的人只负责她的安全,并不多加管束, 灵犀更是希望她开心些,是以河滩身后留了不少侍卫守着。
李幼蓉着一身行装,河滩的水没过她的小腿, 手中握着鱼叉, 聚精会神盯着水面。
灵犀领着人过来也不敢打断,刚停下脚步,李幼蓉迅速下了叉子,岸上人都吊着心, 只见李幼蓉从水里提起鱼叉, 尖端赫然叉着一条鱼。
李幼蓉心情颇好, 眸子里都是笑意, 转过身往岸边,她赤着脚上岸,席灼远和沈才均皆回避,等灵犀差人替她套了鞋袜罩了斗篷才回过身来。
李幼蓉余光早看见二人过来,只是捉鱼要专心,便装作未看见,她双手将鱼叉递至席灼远跟前,“席将军,来回奔波着实辛苦,这鱼来之不易,赐你加餐。”
说罢目光落在沈才均身上,摆手打断席灼远的开口,盯着沈才均道,“想来这位便是沈令尹了,我听过你的名号,我御前有位张卿还曾临摹过你的字迹呢。”
沈才均语调平顺,“皆是妄传,不必当真。”
张卿,张易之。
临出行前还在李幼蓉面前多嘴两句,“沈令尹,沈才均,天下文臣典范,二十二即令尹之位,真令人羡煞。”
李幼蓉笑着回他,“张卿何必妄自菲薄,如今你也是御前重臣,比他有余。”
见沈才均这一面,李幼蓉才知张易之所言非虚,他天资卓绝,立在席灼远一侧不卑不亢,脊背挺得笔直,深入龙潭虎穴仍毫不畏惧,方是真胆色。
李幼蓉挪着步子,沈才均慢她半步,灵犀席灼远及一众侍卫在后空了一小节路。
“沈令尹及冠入仕,在北晋王庭两年内稳坐令尹之位,我一向敬佩能平衡局势之人,不知沈令尹这番来以为自己能有几分胜算?”
李幼蓉单刀直入,话里似有辽阔壮志,斗篷上的龙纹随风隐现,沈才均在汾州女帝登基盛景时就知道这个曾经的小郡主并不一般。
她与卫玘有旧约,底下有猛将席灼远,出谋划策有陈征,底下新臣拥护,百姓爱戴。
北晋内朝堂不稳,达州沦陷,说起来他沈令尹是真毫无胜算。
李幼蓉看的明白,沈才均又何尝看不清。
离上京之时他临了旨意盖了玺印送往西北,只盼着西北兵力能早些南下。
沈才均眸底划过暗光,忽而明白此次女帝想要见他的缘由,“国运天定,事在人为,胜算不是凭何人断言。”
李幼蓉侧目,眸中兴味不减,“沈令尹,北晋大势已去,他日你便是旧臣,我知你一心为国,若国破你自甘愿舍身,可到底活着才有出路,索性叫席将军带你来一问,我有心招你为臣,不知你作何想?”
天光下偌大的营帐,喧嚣沉寂,他们都在等,等一个回答,等一个明知答案的回答。
沈才均淡淡笑着,往后瞥了席灼远一眼,“若有朝一日,南晋危在旦夕,有人要席将军受降招揽,我相信席将军定不会为眼前所趋。”
席灼远眉峰皱起,和沈才均对视瞬间见他眼底有细碎的日光,像琉璃一样冰冷。
预料之中的答案,李幼蓉并不可惜,神态自若的招了席灼远上前,“沈令尹不肯招降,那便是阶下囚了。”
席灼远心领神会,摆手叫人押了沈才均,锁链加身,他不再是北晋的臣,而是南晋的俘虏,好在他名声犹在,又是女帝和席将军亲自接见的人,就算是被看押,也未受些皮肉之苦。
沈才均被带走,席灼远吩咐拔营,午时要赶到达州城,又将城中一事详细奏报李幼蓉听,想起和陈征对峙时还有个周莘,便道:“主上,随沈才均一同来达州的还有小周姑娘,现下与卫侯爷正在达州城内。”
李幼蓉坐在地上,膝前摆着堪舆图,听这话手指正停在达州地界,她眸光微抬,指尖漫不经心的点沿着官道北上,又似轻笑一声,看着收整好的营地,对席灼远道,“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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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莘在平山一夜伤的不清,回来这几日休息的也不好,明面上无恙,暗地里少不得担忧卫玘的平安。
出了上京城一路奔波南下,伤口是好了,伤的元神还需要慢慢调理,见了卫玘一时激动卸下顾虑,在卫玘眼前就睡了过去。
周莘精疲力尽,她这一闭眼,梦里都是兵戈剑戟,赤雾黄沙。
目光所至,是卫长风跪在赤霞关外的身影,是平山行宫里叶芷嫣垂下的手。
赤霞关外的浓雾,行宫外的大雨,带走的不止是陈旧的血,还有周府里那些过往。
周莘这一觉睡到酉时,醒来屋里有朦胧的灯光,她浑身酸软,撑着就要起身。
“醒了?”有脚步声近前,周莘往外看,手上无力险些滑下去,被来人撑了一把,拿了软垫在她身后。
周莘抬眼,是卫玘。
他扶着周莘靠下,又在屋里点了几盏灯,坐在床榻,伸手探过她额头,“我问过叶昭了,他在清音庵等了你好些天,你一出现就是满身的伤。”
说着俯下身和周莘平视,抽回手打开捏了许久的瓷罐,里头盛着白色的药膏,他指腹沾了些来回点在周莘鼻梁的疤上。
“你曾问过我说,北晋皇室有串木色碧玺可以跨越时间和生死。”卫玘涂抹的极其认真,烛火下瞳孔亮的分明,声色也是对外人不曾有过的温柔,“我虽未曾见过,也能猜到长公主手里常拿的那串木色珠串就是碧玺,自她下了平山那匆匆一面,碧玺就不在她手里了。”
卫玘的指腹有茧,摩挲在她的鼻梁上痒痒的,卫玘说的轻松,每个字却都如铁烙在周莘的耳朵里。
那串碧玺是真的,依着萧亦如和这些日子在上京滞留,想必带她跨越时间也是真的。
这些卫玘都相信,他怕的是周莘跨过两年时间,回到周府被诛那夜,对视间见她眸中不忍,猜测多半与自己有关。
过去泛着讳莫如深的光与影,就算此刻在卫玘跟前,也要斟酌再言,她不忍对视垂下眼眸。
卫玘嘴角牵起,安慰道:“还有哪里伤了?”
周莘摇头嘴唇噏动,她身上的伤都已好了大半,留下些小疤也不是大事,只她心里念着卫长风和叶芷嫣,垂着头,“跨越时间不是虚假传言。”
“我回到过去了,二十三年前。”周莘停顿,语气颓靡,抬头时眼眶已经泛着红,“对不起,平山行宫外,我没能救下她。”
赤霞关外她劝不了卫长风,平山行宫她救不下叶芷嫣。
周莘喉头泛着疼,泪珠尚一滚落,就坠在卫玘肩头。
她整个人被卫玘拢进怀里,乌木香漫在周莘鼻间,忍着上头的愧疚,周莘要诉说那些卫玘不曾知道的真相。
卫玘已然明白,曾经的线索明示过他,有人一身白衣,并一把墨黑的长剑,在平山行宫外守了一夜。
见周莘鼻梁的伤,多年前那人的影子正叠在周莘身上。
“平山行宫外那么大的雨,萧烨派了无数杀手……”周莘闷着声,字句里都是切齿恨意。
她不解世俗,给这世间渡化的,为何都是恶人?
从萧烨,到越公。
卫玘眸中涌现关切之意,怕她再多想,伸手揉在她脑后,轻声道,“你已经做的足够好了,她不会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