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叶昭抬眼和周莘对上,觉察她眉眼显露疲态就讪讪收了嘴,算作默许了,见沈才均也起了身,二人准备留周莘休息。
“两年前夏侯老先生救下我后,我高烧一场,醒来后忘了许多事。”周莘苦笑,盯着那抹青色的身影继续道,“不巧的是,正好把你也忘了。”
午后有阳光倾泻而入,沈才均回过身,背着光紧绷的侧脸忽明忽暗,只有那一双眼,直直的和周莘对上,“如今呢?”
“都想起来了。”周莘点头。
沈才均眉眼舒展,没再往下问,不问她从前那些过往,只留了一句好好休息便离开了,叶昭狐疑的来回看了两眼,跟着出了门。
屋里只剩周莘,她自想起那些以后,仿若拨开云雾,能看见的都是光明。
沈才均安排好隔日启程达州一事已至深夜,躺了一会他仍无睡意,一闭眼脑海里都是离开那几年的事。
他身在北晋王庭,父亲位高,他自幼就备受瞩目,明宗帝有意培养,那几年恰逢他父亲辞官,他回了北晋便被留在宫中与几位皇子一同教习,实在抽不出空去越国一趟,只留了书信来往。
萧烨器重他,甚于亲生,及冠那年就提了他做令尹,位极人臣。
北晋王庭,明面一派和气,底下却是波谲云诡,他年纪尚轻,做上令尹之位朝中多有人不服,明里暗里嘲讽和排斥。
幸而他得父亲真传,不愿掺和朝堂党派之分,处事公正,为人谦逊,又有明宗帝青睐,才颇受得朝中敬重。
等他转头再看越国,周府已经没了两年了。
于周府,沈才均总有歉意,周廷之位越公忌惮已久,他言语间侧面提及,周廷也未放在心上,怪他不曾坚持。
他已官拜令尹,前几年与周府来往甚勤,越公到底要给北晋几分薄面,岂料越公动手极快。
那时周莘也才十六而已。
沈才均站在廊下,眸中盛满月光,谁人想到北晋那位一人之下的沈令尹能为谁红过眼眶。
·
翌日三人起了个大早,下了平山。
周莘好好休养一夜,早起已经喝了药,此刻不提刀剑精神头尚足,跟着沈才均叶昭二人脚程也未察觉到累。
一路行至上京城门口,是整肃出发的队伍,由沈令尹领军,从上京城至达州。
城楼之上送行的正是萧亦如,周莘隔的远,眯着眼往上看,又朝萧亦如行了个礼,两人相视一笑,没有任何交谈。
因是行军,沈才均并没有替她安排马车,领了个温驯的马,伤药斗篷一一准备好才上的路,叶昭也驾马随在其列。
周莘虽是个女子,那夜回来后,身上自然多了些肃杀之气,眉宇间都是英气,又与沈大人亲近,一些将士也不曾怠慢,一路相安无事。
行至渭水下游时,周莘鼻梁上的疤已经好的只剩淡淡一抹粉,她肤白,是以一眼就能看见。
渭水之战过去快十日,他们这五日连达州的战报都未曾收到,所行之处难民成堆,一路帮扶又拖延两日才至达州城门。
不出所料,达州城墙之上立的是南晋的王旗。
沈才均面色凝重,眉头紧蹙,这局势于北晋而言不好。
御林军才拿下达州,必定要稍作休整,达州官道往北,只要南晋御林军够强悍,便能直取北晋宫廷。
他们退守达州外往北扎营,入夜时,便有探子来报,“禀沈大人,已经打听清楚,席灼远仍无消息,在达州坐镇御林军的,是名为陈征的将领。”
“陈征?”周莘就在一侧,陈征二字入耳不由的一怔,片刻又恢复常态,陈征在御林军八年,颇受席灼远器重,如今席灼远不在,以他之能统管御林军也不为过。
“你认识陈征?”沈才均又吩咐几句叫人退了,坐在周莘一侧,疑问道。
周莘收回思绪,笼了笼披风解释道,“说来也巧,和卫侯爷落难后上过小春山,碰到那时还未登基的明阳郡主,在席灼远麾下见过他一面,他在御林军已有七八年,如今席灼远守在御前,他带领御林军是迟早的事。”
只是席灼远……
上次离开南晋后,卫玘捧着青玉玺给她,她当时就有所怀疑卫玘是否与李幼蓉做了什么交易,渭水一战是个契机。
可现下却有些棘手,席灼远忠心自不必说,他若知道卫玘是北晋的庆阳侯,就算在校练大营席灼远与卫玘打过平手,这次动手恨不能与他杀个天昏地暗。
二人双双沉船失踪,大抵是卫玘引诱,从而为了推陈征上位?
周莘倒抽一口凉气,这事卫玘做的出来,他遍寻卫长风旧部,就是为了找到真相,而当年赤霞关外她和陈征都在场。
那么不管他在场与否,不管北晋来的是谁,达州就是他要向北晋开的第一刀。
沈才均正递给她熬好的药,等她双手捧过,又伸手贴过她额头,见没起热才收回去,一旁的叶昭捏着长生剑略显焦虑。
周莘倒是没瞧见叶昭,看向沈才均神色担忧,欲言又止。
“瞧你心不在焉,有话要说?”沈才均一语点破,篝火映着他的侧脸,比日常还要冷峻许多。
周莘抿完一口汤药,开门见山,“我见过席灼远,也见过他麾下的兵,他的刀法极其霸道,带的兵也是勇猛强悍,女帝不是案板上的鱼肉,敢来过渭水夺达州,一定有所筹谋。”
“我知道。”沈才均平静镇定,眸子和周莘对上。
“你知道?”周莘皱眉,神情凝滞,不可置信的问了一遍,“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沈才均毫不掩饰,拿走周莘手中空碗,错开她的目光,声若微风,“卫玘不畏萧氏之权,却甘愿接下两道金诏,为的就是替南晋打开北上的第一扇门。”
叶昭听的一知半解,对面的周莘却捂着嘴满目震惊,“那你为何……”
为何还要来达州,还要入死地。
沈才均垂眸笑笑,不语。
卫玘和他会面那夜说北晋大厦将倾,他如今已经做了决断,离开上京之前同萧亦如交过底,若此去未退,达州之外就要搭起防线,从西北调过来的兵力尚且能和南晋交锋。
过了许久,周莘才听风中传来那一句,“因为我是北晋的臣。”
夜色更深,沈才均送了周莘回营,出来时碰上站在营外的叶昭,他一脸防备,眼神直盯着自己。
沈才均无奈的笑了笑,到叶昭跟前大方问道,“叶公子,在下是何时惹到你了?”
“哼!”叶昭孩子脾气,双手抱胸,长生剑就叠在怀里,在沈才均跟前晃了晃,“别以为我瞧不出来,你看我嫂嫂的眼神像我表哥一样。”
“连你都能看出来。”沈才均也不生气,苦笑一声转身往营帐走,月色下的身影有些单薄。
叶昭怔然,明白他的意思后立刻又跟上,并在他身侧没说话。
一路行至他的帐前,那里已经是整军待发,叶昭仿佛懂了些什么,停下脚步,看着他站在将士们面前。
沈才均束上臂缚,戴上玄甲,手中拿了柄长剑,转身对他道,“御林军在达州整顿,此时就是不二之机。”
这是他的战场,他要夜袭达州,若能使达州脱困,依着最坏的打算,达州再次陷落,也能为北晋拖延些时间。
沈才均一改从前温和之态,此刻他就是将军,手中长剑生辉,折进他眸中,决绝又坚定,“你且放心,她已成亲,纵然我与她年幼相识,也不再期待什么。这里辛苦你了,营中我也留了人守着,她喝了那药能安睡到明日。”
沈才均不期待,他只想成全一些自己心中的愧疚和遗憾。
“若城墙之上撤了南晋的王旗,你们再进城。”
沈才均嘱咐完,说罢上了马,领着从上京沿途带来的一万余兵,沿着官道前往达州,叶昭看了看天,才至四更。
营中寂静,叶昭仿佛还能听见他们离开的声音,达州近在咫尺,不多时能听见厮杀之声,叶昭知道,他们开战了。
他挑了个空旷的地方眺望,只能看见星火点点。
两国战事起,山河仍未定。
陈国尚武,毗邻南晋与鲁,可也不曾真动过战。叶昭算出生在叶家鼎盛之时,家中父兄仍在,不必入仕袭家主之位,自小无忧无虑,已是万幸。
入秋露重,叶昭无端生出些豪情壮志来,他若生在乱世,也该是个保家卫国的男儿。
·
许是用了药的缘故,周莘睡得甚好,早起后给自己换了遍药才出的营帐。
周莘行过两三个大营,却只有三三两两的兵将,她一眼就觉察不对劲,那头叶昭出现,两步就到他跟前。
叶昭也不敢隐瞒,两三句解释清楚,眼见着周莘目光骤变,立刻冲回去营帐捞了长生剑。
叶昭见状跟在后头,两人上了马直奔达州。
城外遍地尸首,城墙上还燃着火光,南晋的王旗虽然倒了,但也没有北晋的旗帜。
城门半掩着,看不清里头的情形,周莘和叶昭只能下马。
两人绕过地上的焦土,从城门侧身穿过去,里头听着没什么动静,等两人钻进去才发现城中站了不少将士,两种战甲,碎裂沾血,齐齐望向城主道中央,不断有刀剑之声传来。
二人进去没有弄出什么动静,隐在最后错在人群缝隙中瞄着,两抹身影缠斗,一人正是昨夜的沈才均,身上血迹斑斑,另一人腿脚不变,棍法利落。
作者有话说:
本卷完
二更√
小周要和所有人见面
就是不和男主碰面
第82章 、凌虚台(一)
两方主将失踪, 南晋以陈征为首,方轻舟面对眼前这位,就算是敌对方也挑不起北晋的大梁, 连船之上断了铁索致使自己身陷囹圄。
陈征继承卫长风的战风, 渭水之上发起猛攻,从水面一直打到达州,城中百姓早被放了,战士们不敢沦为俘虏, 拼死抵抗宁愿战死,方轻舟被锁在帐中大骂陈征叛贼,骂着骂着流了一脸泪。
他何尝不是庆阳军中之人, 卫长风战死之后, 其余将士传出叛逃之名,他不肯相信,连着好些年向上京递折子,那位明宗帝后来连看都不曾看。
好歹方轻舟与庆阳军有些渊源, 陈征不曾对他下手,锁了好些日子,等占领达州, 又将他换了个地方关着。
沈才均突袭时, 陈征正占领达州两日,不出沈才均所料,这两日正在休整,没人比陈征更了解北晋的版图, 达州往北, 途经州郡于他而言, 犹如囊中取物。
他能列清北晋朝堂之人, 唯独算漏了沈才均会亲自带兵前来。
沈才均是个文臣,不善刀剑,领兵经验皆纸上得来,只一身骑射功夫了得。
带人突袭行包围之势,自城墙底下渗入,他当头阵,浓浓夜幕之下,凭着一点火光于烈马之上,一箭将城墙之上王旗长杆拦腰射穿,王旗倒下,士气大涨。
沈才均部署应援之快,令陈征有些棘手,他不是退缩之辈,南晋的援军仍在渭水之上,既然来了个对手,他干脆开了城门迎这一战。
两军对垒,死伤无数,沈才均和陈征正面交锋时天际微明,战火之下二人竟生出惺惺相惜之意,一位是昔日北晋之将,一位是北晋炙手可热的令尹。
陈征观他视死如归之态,眸中一热竟大笑出声,“我尚且听过沈大人的名号,萧烨那狗皇帝,也值得你如此效忠?”
这话在沈才均心中搅起波澜,上次这样质问他的还是卫玘。
依照明宗帝令人寒心之举,只有旧臣才对明宗帝心生怨怼,他对上那双如炬目光,陈征绝不是南晋将领这么简单。
“晚辈当职晚,识人皆有数,不知将军是否乃庆阳旧将?”沈才均握剑拱手,礼数周正。
陈征笑的更欢,何怪沈才均一路做到令尹,单凭这一句就将他身份猜了个全,他也不再隐瞒,“卫长风,是我主将。”
卫玘早就识别他的身份,才特意作了局送他上位。
二人相视一笑,叫停城中之战。
这层身份抛不开,不必他们消耗余下兵力,单看二人交锋。
新旧臣交手,连周莘都没办法插手,手指紧扣在剑柄上,穿在一群将士里看向中间之势。
陈征那杆长棍重新打造过,棍身塑着百炼钢,沈才均毕竟不是武将,交手毫无章法,硬着头皮抗了数招,便是腿脚不利的陈征都渐生赢面。
沈才均手中长剑显了裂纹,神色却未露出半分慌张。
铿锵一声,沈才均手中长剑碎成几片落在地上,清晰可闻长棍破空之声,陈征下的死手。
无论是陈征或是沈才均,两人身上捆着的是达州这一战,输即死,这就是主将之命。
周莘手比想法快,那一棍挥出势如破竹,她想也没想从人群中飞奔而出,叶昭反应不及没拽住她,她闪身挡在沈才均身前,双手握剑硬生生接下这一棍。
周莘被震的手臂发麻,细碎火星在眼底闪烁,她脚底踩裂砖块,咬牙凭着蛮力将长棍摁下,抬头对上陈征,“陈将军!”
这声如千斤重,炸在陈征耳中,几月前还在校练大营,他与周莘匆匆一面,终究隔得太久了,他不敢相信,此刻场景唤醒他二十三年前的记忆。
同样的面孔,同样的一柄剑,周莘和他说过,往南走,她还说,一定会再见。
他忽的忆起与周莘初见,她一眼就认出自己来,陈征收回长棍,不可置信般问道,“周姑娘?”
周莘未动,长剑指地,虚弱的长出一口气,回道,“一别二十三年,陈将军比之当年更甚。”
周莘收回剑,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她的手抖个不停,还是沈才均反应过来替她拿过剑,问她如何了。
忽而众人身后大开,紧接着是马蹄声声,将士统统往后看,让开一条路,叶昭在边上往后瞧,城中涌进一支黑甲军,为首之人翻身下马。
那人身材魁梧,着盔甲绛紫披风,腰间别九环刀叮啷作响,厉目扫过城中,吞山河之势震得在场之人皆愣住,这人竟是在渭水上失踪已久的席灼远。
那之后未见卫玘身影,众人当下以为卫玘已然遇害,不免更生怯意。
席灼远大步向场中三人走去,陈征最先反应过来,收回长棍反手折在后背,迎过席灼远,知道这事终了,退在一侧。
“小周姑娘。”席灼远带着笑意,目光热切。
周卫二人皆是翘楚,他早有纳才之心,可惜二人没这层意思,渭水之上得见卫玘真面目,叫他怒火中烧。
周莘却不同,为人爽利,救女帝于危难之中,席灼远近几日才知晓她原是个女子,更令他刮目相看,毕竟周莘耍的一手好剑法。
“席将军,许久不见。”周莘颔首,声色温和,不由的伸手拦在二人之间。
席灼远侧目,颇感意外,周莘身后这位便是北晋的沈令尹,放下笔杆着了战甲仍旧气质出尘,人群中一眼就能瞧见,早有信函传回去之前,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北晋会派来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