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轻舟大惊,扯开身上的战袍跳进水里找人,卫玘若是出了事,达州就守不住了。
主将落水,两边慢慢停了战,落水的声音接二连三响起,全是下去捞人的。
两军交战没了主将这事,倒是头一次出现,杂乱的水面上泡满了人,距离船沉下去已经有一个时辰,庆阳军御林军不知下去水里多少人,就是没捞上来一个。
急躁又不安的战火里,两军又在水面上空手博击。
方轻舟在水里游了几个来回,没发现人立刻爬了船指挥,南晋的士兵按着旧路数打着,没了席灼远,却从船里走出来个一瘸一拐的将军,方轻舟眯着眼瞧了许久,等他看清,两只眼瞪的老大,差点跌在甲板上。
他在庆阳军中待了几年,卫长风磨他性子,给他职位不高却也能随时监看到他,是以他知道军中除了主将卫长风,还有个副将。
那副将稳重又孤勇,刀剑使的都厉害,常年在卫长风后头,一双长眉凛然正义。
赤霞关与戎北一战之后,庆阳军几乎无人生还,没想到他还能再看到这位副将。
他叫什么来着?方轻舟死活想不起来,只看到他手中长|枪抵着,慢慢踏上了甲板。
战报自达州往上京传,才送到兴德殿,朝臣们登时炸开了锅,在底下议论纷纷。
“渭水被攻占,达州还有个方轻舟能守,若过了达州,往北的州郡,能有谁替上?”
满堂寂静,无人能应。
两位皇子也是焦灼不已,战报中伤亡几许都不曾看清,往下看去,朝堂中唯有一个沈令尹神色平静。
“沈大人?”
沈才均自回来之后,亲自将无相花熬了药端给萧烨,可连日来萧烨的病情不见好反倒加重了,中途也只略微睁过两次眼,话说的含糊不清,太医也束手无策,榻前宣姬都哭红了眼,他实在想不通。
朝中大事一应放在兴德殿,由皇子和他处理,达州急报上书正是庆阳侯和席灼远落水,下落不明。
席灼远麾下有将,在他失踪后指挥着占了渭水整面,南晋的王旗就快插|在达州的城墙了。
卫玘落水,渭水失守,这两件事不难料,卫玘绝不是寻常将侯,卫家世代侯爵,其父卫长风镇守赤霞关多年,名义上是卫玘输了,可沈才均知道,他要舍弃北晋了。
或许卫玘说的对,朝中以文臣当先,各州郡将领没有一个能拿得出手,没了他,谁能顶上主将之位,
北晋大抵是气数已尽。
沈才均微叹,当务之急是达州之战,如今唯有他自请前往达州,方能平息。
他观兴德殿之态,心中愈加笃定,操控北晋后宫之人,多半是那位宣姬了。
他不在朝中之时,就有人钻了空子发了金诏,战乱已起,幸而他早做了打算。
“臣请领兵前往达州镇守。”
沈才均叩首,堂上众人又惊又喜。
眼观北晋,沈令尹有权有才,他确实是不二之选。
他如今是朝中砥柱,他一走,单凭两位皇子坐镇,必要起乱。
有人话还没问出口,那位沈令尹早已经拟了奏章,躬身念道,“臣僭越,东宫未立,陛下危急,朝中不可无主,臣已拟章程回禀陛下,叩请长公主殿下代行天子权。”
众臣这才恍然大悟,嘉仪长公主辈分与明宗帝平齐,虽出家甚久,确系先帝嫡出,又由沈令尹提出,他之忠心,众臣深信不疑。
沈才均回来那日就已经与长公主详谈过。
从前沈才均与长公主的情分多半因为其母,后再多言,便是因为卫玘。
早年那些事,沈才均并不知晓,依着长公主带大卫玘的情分,推断长公主曾经恋慕卫长风也不是难事,她若不管不顾,在清音庵时就不会谈之色变。
长公主在修行之时尚且明晰,回来后只与宣姬打过一个照面就不再插手王庭,令人生疑。
沈才均开门见山,“陛下旧事,微臣无意窥探,如今陛下不醒,朝臣不安,卫家早有龃龉之心,长公主毕竟乃先帝嫡出,微臣恳请长公主代行天子权,切不可因宵小之辈趁乱误了北晋。”
宵小之辈,不言而喻。
宣姬控了整个后宫是事实,外人或许被迷了眼,以为她贤良淑德,萧亦如清楚的很,她与萧烨之间隔着卫长风的命,那场仗里,又何止宣姬一人与萧烨生了嫌隙。
卫玘与萧烨不合已久,金诏逼他征战,更是断绝他与北晋最后一丝温情。
萧亦如长长叹了一口气,而后无奈的笑了,她入佛门已久,于政权无意,便是回了北晋皇室仍不愿过问,如今沈才均就跪在她跟前,明面恳请,暗地里却要夺回宣姬的权力。
宣姬在萧烨身侧二十多年,兴许为的就是这一刻呢?
萧亦如不敢肯定。
她在殿中站了许久,最终应了沈才均的请求。
只因他为国之心,天地可鉴。
沈才均所请合理,朝中无异议,遂请了长公主萧亦如掌控前朝后宫之事,沈才均捏那封战报亲手誊抄了一份,叫人送进了长公主殿中。
·
萧烨的黑影比周莘的脚程快,周莘前脚刚入上京城,那头的捷报就传入城里,传的是庆阳军全军覆没,卫侯爷战死,余军叛逃,陛下大军踏平戎北。
萧烨坐明堂之上,迎朝臣恭贺,除了赤霞关大捷,黑影还替他救回来宣姬,就算是关了宫门,萧烨还是亲自出了兴德殿接她。
庆阳军战败一事传的快,周莘到平山行宫下,底下的宫人都在议论,萧烨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她顿觉不安,立刻冲上去畅春殿里,她在行宫住了几日,有人认识她并未阻拦,她顺着台阶往上冒头正看见叶芷嫣被众人拥簇着抬进去。
周莘反应过来,她来时叶芷嫣孕期已有九月,按她离开的这段时间算,叶芷嫣此时若受了刺激,多半是要临盆。
她往上走,畅春殿内外都掌了灯,映出地上有一处暗色血迹,她心仿佛被狠狠勒紧,喘不过气。
殿里是叶芷嫣的叫喊和众人忙碌的身影,外头是暗沉可怕的天色。
周莘紧赶慢赶的还是迟了一步,双手捏着剑柄突然不敢踏进去看她,卫长风托她带的话还在脑海里悬着。
她在台阶外站着,不敢靠近殿门,她怕挡着进出的人,往下看是的行宫门。
“阿嫣想见你。”萧亦如出现在她跟前,神色不太好看,配着一双通红的眼。
她上山和卫长风战死的消息,是一同传进来的,叶芷嫣只怕也知道她回来了。
二十三年后的萧亦如不比现在,她此时更加明艳,是被捧着长大的嫡公主,宫灯下华丽的长袍衬的她的身形消瘦,领着周莘进去之前在殿门忽然转身抓住周莘的手腕,仿佛忍了许久才出口道,“捷报上说,他万箭穿心,他是真的……死了吗?”
血色战场里,那个身影跪倒在地,周莘没有回答,萧亦如却已明了,她咬着唇,眼眶里泪还没流,就有雨落下,一瞬间跟天上倒下来似的,砸在台阶上,溅湿周莘雪白的袍角。
“你进去吧。”萧亦如哽咽着,没往里走。
周莘颔首,跨过门槛进去,掀起内室门帘,就有血腥味扑面而来,里头人不多,除却两个稳婆,另有几个宫女来回伺候,叶芷嫣躺在榻上抓着锦被,额头上都是汗。
榻前有个仪态雍容的女人陪着,看着约莫有四十多,周莘来时没见过她,凭着卫玘说过在行宫时是太后和长公主陪着和她发上的凤簪,周莘才确认,她便是那位储家嫡女,当朝的太后。
她甫一进来,那位太后就让了位,榻上的叶芷嫣就看见她,朝她伸手,面上痛苦万分。
周莘两步过去挨在她跟前,放下剑接过她的手,另一只手捏着袖子替她擦了擦汗,没等她问,眸中不忍昭示一切。
叶芷嫣面色苍白,握着她的手虚弱无力,汗水泪水混在一起,稳婆说她没什么力气了,这样下去母子都要出事。
太后立刻叫人端了参汤来,周莘喂着她喝下一点,她才清明了些,她昂起头问周莘,“他可有……可有……说什么?”
“侯爷说他身负咒诅,无论如何那就是他的宿命,他要我跟你报平安。”周莘忍着泪,凑在叶芷嫣耳边,“侯爷说,他希望生个男孩儿,长大了能护着你,他还说,他给取了字。”
周莘想起出战前夜她和卫长风把酒,她问卫侯爷是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卫长风叹口气道,“若我在上京,我定是个女孩儿,我能护着她们母女,可我征战在外,我倒希望是个男孩,长大就能护着芷嫣些。”
卫长风常年守在赤霞关,枕的是黄沙,盖的是星月,他也曾是疏阔男儿,立志要收复北晋失土,那些赤血岁月里,他渐渐看清王庭的真面目。
卫家传承百年,咒诅加身也引来萧氏忌惮,他从前心里也盼着是个女孩就不用承袭爵位,可他仍然希望能有人支撑叶芷嫣活下去。
所以他给孩子列了许多冠字,最终取了承渊。
叶芷嫣嘴角噙着笑,暗淡的眼神透着决然,她虚脱使不上力,却仍然没想放弃,她此刻只要这个孩子平安。
生孩子,也是大劫。
周莘摸到怀里只剩小半的无相花根,毫不犹豫的掐了一小节放在叶芷嫣跟前,叫她含着,定能保她平安。
外头雨声渐大,平山上大批黑色身影攒动交织,雨声外头盖住杀戮和血腥。
萧亦如在门口哭了许久,戎北以宣姬为胁这事叶芷嫣不知道,她和太后一清二楚。
萧烨要他一定救下宣姬是真,在他死后诛杀戎北二族争夺荣耀是真,庆阳军余兵更是定为叛军也是真,萧氏欠了卫长风何止一条命。
萧亦如不愿替萧烨开脱,但这事不合时宜,她此时要替卫长风陪叶芷嫣渡过这场劫,她扶着殿门起身,目光台阶之下,有人推开行宫的大门。
剑芒晃眼,血顺着剑尖滴落,黑色身影自宫门蔓延开来,从台阶往上,见人就杀。
萧亦如看见宫门外的尸体,那时卫长风留下的庆阳军侍卫,一直守在平山。
殿前冲出来不少近卫,是卫长风留的另一批,从台阶跃下,双方身影交叠在一起。
萧亦如靠着殿门往里挪,她站不太稳,被门槛拌倒在地上,她心里清楚得很,平山行宫是什么地方,北晋朝中能豢养身手奇高的死士屈指可数,萧氏黑影组织就是其中之一。
萧亦如连滚带爬的冲进去内室,她匍匐到太后跟前,神色哀伤的摇着头,外头刀剑打斗之声传来,太后眸中惊变,心中已然明白,萧烨是要斩草除根。
叶芷嫣尚在生产无力顾及这边,萧亦如不敢打扰,拽着太后的裙角,小声重复的问她怎么办。
太后扶起她来,将殿中交给周莘,带着萧亦如再次出了殿门。
作者有话说:
今天应该还有一更
第79章 、鲛人泪(十八)
台阶上都是尸体, 黑影掌剑就要杀上来,太后立在殿门前,威仪俨然。
底下还在缠斗, 就有人到了太后和萧亦如跟前行礼, “还请太后娘娘和长公主殿下相让。”
“哀家不让呢?”
“陛下密旨,今夜必除卫家,若遇太后和长公主殿下阻挠,叫属下们不必遵礼, 擒住凤驾再动手。”
太后是储家嫡女,雨珠和寒芒折进她眼中丝毫不乱,站在殿前都没晃过身子, 她凤眸扫过眼前黑影朗声笑道, “他萧烨这帝位都是哀家与卫侯给的,你们隶属于萧家,永昌帝皇后与萧氏嫡公主在此!今日哀家倒要看看,你们谁人敢上前!”
黑影是萧氏的死士, 面前的太后和长公主,他们谁都得罪不起,可明堂上的那位才是帝王, 犹豫片刻, 为首的黑影浑身是雨,他近前不顾眼前是谁,冷着声道,“太后娘娘, 得罪了。”
说着就要伸手抓过太后, 却见自她肩侧伸出一柄墨色长剑, 云纹流动, 剑锋微光凝起,一瞬间划破夜空,那黑影的掌心多出道血。
他只能转身后撤,太后身侧缓缓走出个利落打扮的女人,眉眼如霜,手中长剑绽着锋芒。
“请太后和长公主好生照料卫夫人,这里我来守着。”周莘立在太后和长公主身前,等她二人进去关了殿门才看向台阶上的黑衣人。
数道剑影袭来,周莘手中寒光流转,长生剑诚不欺她,在场之剑无一敌手。
周莘脚下生风,身影如鬼魅穿梭,轻易躲开迎面刀剑,又与其相接,交锋淬出火星,令人心惊。
黑影几欲全部出动,自平山行宫涌入,堆在畅春殿外与周莘交手,畅春殿里灯火通明,殿外大雨滂沱。
彻夜未睡的不止平山行宫,王殿里还有萧烨亲自接回来的宣姬,她仍着旧时衣坐在地上,衣襟血渍发黑,脖颈鳞片消失只剩血,一双碧蓝的眸子盛满恨意落在萧烨身上。
案上的锦盒里放的是随着宣姬一起带回来的鲛珠。
彼时明宗帝正值及冠,北晋朝堂安稳,他早借卫长风之手除尽异党,这把最锋利的刀也都被他抹杀的干干净净,可他唯独对宣姬心软。
他不在意宣姬的恨意,单膝跪在她身侧替她捋着额前沾了血的发,又拿锦帕擦拭她劲间的刀,下一刻宣姬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弯刀发力插|在萧烨肩头。
周围黑影和侍卫纷纷抽刀上前,萧烨挥手叫退。
他低头看弯刀上镶着宝石,手柄镂空的精致花纹里还藏着斑斑血迹,眼前的宣姬握着刀死死盯着他。
萧烨不怒反笑,目光里都是深情款款,自弯刀看向宣姬,而后握上她的手和刀,又往里摁了摁,明黄的袍子染成深色他也不在乎,对宣姬说,“不用担心,卫长风死了,我会好好对你的,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萧烨像个疯子,全然不顾身上的血,将浑身发抖的宣姬抱在怀里,伸手拍着她后背,哄着她的声音渐渐殿外的雨声盖下。
顺着行宫的台阶往上,鲜红的雨水瀑布一般流下,台阶上都是横躺的尸体。
越深的夜,越想遮住那抹白。
萧烨想叫卫家绝后,就算是太后和长公主在场也不惜出动黑影上行宫。
滂沱的雨幕下周莘融在那群黑影里,身上的白衣染着泊泊血迹,碎发贴在脖颈上,马尾随着她身形转动在空中扬出水线。
前后银光跳跃,周莘侧头躲闪,有剑滑过她的鼻梁,霎时就出了道口子,血水迷进眼里,周莘闭眼瞬间,黑影执剑自她头顶削过。
黑影手快,长剑锋利,周莘束发的锦带当即就断了,连带着长发顺着雨水散下贴在她下颌。
周莘猛的抬头,手中长生剑迸发纵横之气,所到之处裹挟肃杀,自重重黑影之中杀出一条生路。
雨声渐小,畅春殿外的那场仗也没了声,行宫的台阶不足百,上面横躺无数尸首和刀剑。
周莘早已精疲力尽,她跪在地上撑着长生剑站起来,胳膊都在颤抖,虎口生生磨出血,右侧长发断了半截,垂在耳后,这时的周莘心里方悟了些,那位大人物竟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