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娘娘,废诏何在?”
“现下还在案上。”
“如此,劳烦娘娘差人送到臣的府上。”沈才均躬身行礼,退的极快。
沈才均走了许久,拂冬回来时,宣姬还盯着殿门,拂冬小心翼翼的问,“娘娘,这位沈大人冷面的很,莫不是怀怀疑金诏为假,还是娘娘你杜撰的?”
宣姬伸手,拂冬扶着她往回走,感觉到宣姬手心的汗,拂冬替她擦干净,宣姬却反过来温声宽慰道:“你不必害怕,沈大人,是好人呢。”
沈才均虽不是个武学高手,过长巷往兴德殿这会,却能感受宫中的天子卫少了大半,应如宣姬所说多数出去寻了神医。
他眉头皱着,疑心总消不下去。
宫中未立太子,有两位殿下处理朝政朝臣辅佐倒是没出大问题,无论是南北交战之事,还是连发金诏,宣姬的从容应答叫他觉得不对劲。
陛下昏迷不醒,宫中良药无医。
沈才均忽而顿步,他想起被自己磨成齑粉的无相花根,如今他已经知道周莘的身份,花根便没了用处,若真是奇药,能叫陛下醒过来也说不准。
领路的内侍唤他回神,他歉笑着跟上。
北晋前朝中以沈令尹为首,两位殿下见了沈令尹都要行礼叫一声先生,他没回来时接了不少朝臣的信件,只可惜他身在远处,回来才叫大家安心,刚进兴德殿的门,就有不少朝臣慰问。
沈才均一一回应,与两位殿下及朝臣商议京中大事。
萧烨病重是不争的事实,朝中无主事之人也是事实,沈才均是天子近臣,萧琮萧玮便是有争夺之意也要得一个沈令尹的首肯。
沈才均到底是个例外,群臣之首的派头也不是两个皇子能压住的,他在朝堂上游刃有余的回了两位皇子,“陛下正值壮年,只是昏迷尚未危及性命,若非陛下有意立储,臣等不敢造次。”
天子昏迷,边境开战,本就多事之秋,两位皇子的身份高贵,众臣有异议也只能憋着,这会沈才均回来才有了领头羊,跟在沈才均后头附和。
无法,仍旧两位殿下日常代理朝政,沈令尹与众臣辅佐,好在有了个主心骨,就骤然出兵南伐一事,朝堂之上才敢发出声音。
“听闻今次庆阳侯已然与南晋席灼远开战,渭水之上战火连天,此战不休民不聊生。”
“早也说此战并非及时,可陛下怎么……唉……”
“……”
“陛下尚在病中,臣回来时去过达州兵营一趟,金诏确为真,只是发兵之由仍要等陛下醒来。”沈才均稳住局势,言辞之间颇为镇静,“陛下之症不明,臣尚得两味药材,已送太医院试药。”
此言一出,群臣高呼,为陛下祈福,更有甚者堪堪落下泪来。
朝臣散时,这话自然也传到宣姬耳朵里,她瞥了一眼榻上的萧烨,碧蓝的眸子里都是恨意,立时派了拂冬再请沈令尹。
半晌后拂冬回来报,“回娘娘,奴才问过了,散朝后沈大人就去了长公主殿里,现在还没出来呢。”
清脆一声响,宣姬手中的玉簪应声而碎,尖角滑过拇指下方,吓得拂冬立刻替她擦手拿药。
·
那夜聊完第二日,卫长风就不在大营了,带着陈征一干将士清点人数,周莘在营里略熟识的也就一个秦师,可他也在案前忙的不可开交,听说是拟了个战书送到了戎北。
大营里的伤兵大多送回了关内,营中又制了适合的纱罩,用以特殊的药水泡过,早几日在大营外都试过,确有效防御,出战那日所有将士都配备一面纱罩。
卫长风安排的妥帖,特意多等一日,苍鹭江外来了援军才往戎北战场去。
赤霞关往东横过一条苍鹭江,上京和西南五城的援军若是绕过苍鹭江从赤霞关抵达冰河大营,需花费三天时间,渡苍鹭江而过只需一两个时辰。
秦师那边收到援军的信函,与卫长风筹谋后决定这日出战,将士们整装齐发,卫长风先领冰河大营及其周四营共十万大军先一步往戎北对阵,毕竟戎北那头捏的是宣姬的命。
留下秦师镇守冰河大营,陈征赶往苍鹭江迎接援军,周莘随她一道离开关外回上京。
卫长风的大军和陈征周莘的小队是同一时间上路的,一个往北一个往南。
周四营还在大营外等着,卫长风走得急,只与周莘陈征点头授意上了马离去,那头将士都没了影,周莘还在马上回看。
只有她知道,这一别,便是最后一面。
“周姑娘,随我走吧。”
接援军的队伍往前行,陈征回来叫她。
周莘笑笑,驱马跟上。
陈征是个健谈的,去苍鹭江这路上,与她谈了不少话,周莘猛的反应过来,原来在汾州校练大营陈征瞧见她和卫玘站在一起那怪异的目光,是因为在这时已经认识了陈征。
过了二十三年,陈征依然记得她,他记忆模糊或是不敢相信,周莘没法猜想更多,此刻意气风发想要建功立业的陈征,庆阳军的变故叫他多年漂泊,再见他已打磨的消颓萎靡,直到见到卫玘,才渐渐燃起希望。
“陈将军。”周莘没由来的唤了他一声,在他的疑惑中最终只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
冰河大营到苍鹭江边骑马不足半个时辰,渡口已经安排了好些船,连人带马都能渡过来。
两人带着十几人的小队就在渡口停下,隔着薄雾四起的苍鹭江,遥遥的能瞧见对面陆上高扬的王旗和一簇簇的人马。
陈征面上大喜,转头看向周莘。
二人商定就在此告别,周莘在马上执剑拱手,“陈将军,一定要凯旋而归。”
“周姑娘,一路小心。”
众人回礼,周莘扯着缰绳转身,驱马走出去不过十几步,身后就传来陈征的声音。
陈征带人下了渡口,只剩数十艘大船,渡口却无人把守,不禁疑惑问道:“这渡口守着的人呢?”
周莘停马回头瞧了一眼,陈征带的人刚进了近船的船舱,二楼几个带刀的黑衣人影从上面跃下。
周莘眼皮一跳,一边勒紧缰绳往回赶,一边大声呼喊,“陈将军!有埋伏!”
周莘声音一出,周围灌木丛里也窜出来四五人,她立刻翻身下马,抽出剑接下招。
陈征众人已经从船舱涌出,这一时间,已经倒下几个人,陈征武功不弱,手中长剑翻转,伤到两人。
周莘接了几招,从渡口跳上船舱,和陈征并肩迎敌。
那些人来势汹汹,带的是死命令,周莘没认出来,可陈征看的清楚,那些人分明是来送萧烨密令的黑影军。
黑影军来回交手,空出一人向苍鹭江对岸放了个烟花,对面振臂高呼起来,陈征愣住,周莘迅速反应过来,拉着陈征躲过迎面一剑,上前解决两人。
两人出大营时带的十几人已经全死了,冲出来袭击他们的正是来穿密令的黑影军,苍鹭江那头已经有了战船驶出。
陈征眉骨上还有血,滑落在他眼睛里,他看见一片血色的苍鹭江,三十万大军并不是援兵,而是来替庆阳军收尸的。
“陈将军,回大营!”
周莘吹哨唤回来两匹马,两人疾驰着往冰河大营赶。
一来一回耽搁的时间并不长,是以两人冲进大营时,秦师还吓了一跳,见二人身上溅上的血迹,霎时变了脸,“苍鹭江渡口出了何事?”
“萧烨派来送密令的黑影在渡口欲杀我们灭口,又给了对岸所谓的援军信号,我斗胆猜测,那些并非援军。”周莘神色严峻,话语里镇静叙述渡口发生的一切。
陈征僵了半晌,接受事实,“正如周姑娘所言,黑影下手招招致命,绝不是随机杀人这么简单。”
秦师握笔的手微颤,他何等聪颖,陛下密令为何一再要他们出兵,只消深想,所有的一切瞬间明了。
“侯爷此时只怕已经与丹阙开战了。”
卫长风假意议和,后出兵交战,等苍鹭江援兵一到,戎北就是囊中之物。
秦师放下笔,就要唤人进来,被周莘打断,“大营中人数尚多,我与陈将军奔赴战场,你带人撤空大营。”
商定完周莘就要和陈征出营往戎北战场赶,秦师眼疾手快,拽住二人,眸中担忧,“战场之事,瞬息万变,隔十里就有狼烟,无论发生何事,请陈将军周姑娘一定一定报于我。”
作者有话说:
os:快了快了,赤霞关要完了
第76章 、鲛人泪(十五)
卫长风带领庆阳军, 汇合了周围四营的队伍,整整十万人,分了五段依次挺|进戎北的战场。
那是一片辽阔的疆域, 黄沙千里绵延, 如今越往里走白雾越浓。
秦师早拟了议和书递往丹阙,再往前行上百步,就能看见丹阙挪过来的王帐。
王帐前站满了人,都是丹阙和戎狄的勇士, 向来以凶悍为名的戎北,身上都穿着盔甲,肩上扛着弯刀, 王帐往后是藏在浓雾里数千弓箭手。
戎北人说话做事直率, 见到卫长风的队伍时就已经从帐里拖出了宣姬。
宣姬被抓来十日之久,鲛人生来貌美,丹阙那些蛮民觊觎她已久,一双双眼睛恨不得黏在她身上, 她才来时有人摸过她的肩,当即她就要夺刀自刎。
最终还是那位丹阙王女不忍,叫退人不许欺辱她, 那之后王帐的将她捆的结实, 也不让她寻短见。
丹阙人的绳子比她手腕还粗,在她肩上胳膊上勒出血,顺着血显出来的鳞片,五彩里映着血色, 她被拖出来趴在地上, 随后就有人将她拉起来, 手拽着她的头发, 迫使她抬头看。
浓雾里缓缓出现的大片人马,为首的正是在战马之上的卫长风。
他来了,卫长风来了!
宣姬笑了,又哭了,眼中渗出两抹血泪,他不该来的。
萧烨忌惮他重兵在手,在宫里就想把兵权拿回来,戎北两族视他为仇敌,不惜牺牲王后代霜也要起这场大雾,夺下赤霞关。
她被关在丹阙这些日子,听到无数的流言,说北晋王庭传了密令要救她,说卫长风接了旨,带着疆域图来王帐换人。
这一仗,无论是丹阙还是北晋赢,卫长风只要应下,就注定不会有好下场。
战马上的人与她对上一眼,像极了从前卫长风救下她的样子,只这一眼,可抵万千。
卫长风转瞬从腰上解下疆域图,金色绢布展开,里头用画了赤霞关往北十方州郡,右下侧是卫长风的私印。
北晋往戎北的那些城池,都是卫长风打下来的,他的私印比萧氏皇帝的玉玺都管用。
丹阙王耶律成格看着那抹飘红心中一动,眼睛直勾勾盯着,随即从众勇士身后走出,示意人将弯刀架在她脖子上,对着卫长风高呼,“侯爷果然守信。”
说罢摆手叫人上前拿,那人还没出两步,卫长风收好疆域图翻身下马,他扯开了面上的纱罩,身后将士具是一震,被他挥手示意不敢动。
“还请丹阙王将宣姬娘娘送过来。”卫长风步履稳健,朝着丹阙王帐而来。
众人下意识后退一步,连带着宣姬被扯的清醒过来,她盯着卫长风的步伐,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过来。
丹阙人的那把弯刀还挂在她的脖子上,她的颈项倏地贴上弯刀,那人撤手快,宣姬没死成,白皙的脖子上多出道刀,立刻就见了血。
出了这个变故,耶律成格不敢再胁迫宣姬,生怕她此刻死了,拿不到十方州郡的疆域图,叫人押着她跟在身后和卫长风碰头。
“十方州郡换美人,萧氏那皇帝果然肯舍得啊。”耶律成格笑意满脸,隔着冰冷的雾气,令人觉得森寒。
疆域图就在眼前,耶律成格亲自提过宣姬到他跟前,另一只手伸出去和卫长风换疆域图。
宣姬死死瞪着卫长风,猛的站起,耶律成格到底是丹阙人的体格,将宣姬拽的死死的,没来得及捂她的嘴,听她朝着卫长风嘶吼,“王帐雾后都是大军和弓箭手!撤退!退!”
战场惊变,卫长风收手极快,和耶律成格对了一拳也不输气势,耶律成格立刻拖着宣姬往后退,他本意就没打算叫卫长风活着回去,这样的人,对整个戎北都是威胁。
以牺牲王后代霜为代价的这场雾,一定要终结戎北和北晋的关系,卫长风就是个开始而已。
两军对战,一触即发。
宣姬被耶律成格踹了一脚,趴在地上呕血,前头已经厮杀成一片,没人顾及她死活。
卫长风有周四营做援军,耶律成格做了数不尽的霸王弓,比人还长的利箭飞速加入战场,庆阳军霎时死伤无数。
周莘和陈征赶到战场时,周四营的最后一波援军已经伤亡过半,雾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厮杀之声震耳欲聋。
雾里不断有利箭直射过来,也有丹阙兵杀过来,周莘和陈征只好弃马应战,两人不知从后面杀过去多久,直到越过去丹阙的王帐,才看到提着刀冲在最前面的卫长风。
他浑身是血,杀的人都堆在身后,耶律成格被他砍了一刀,他也没落的好,原本身上的战甲早被切的七零八落,这会肩上又挨了一刀被耶律成格压跪在地上。
“主将!”陈征怒吼一声,挥着长剑冲了上去,周莘紧随其后。
卫长风猛的奋起,手捏着耶律成格的弯刀,挨着刀没入掌心也要将刀尖推在耶律成格的颈侧。
温热的血溅了卫长风一脸,耶律成格口中发出咯咯的声音,最终软软的倒了下去。
卫长风捡起自己的刀,从耶律成格的尸体上跨过去,一瘸一拐的冲向丹阙王旗。
雾气侵袭他的心肺,他呼吸沉重,耳中空鸣,有箭矢划过他耳际也无力躲闪,随后那些箭落在他的肩上腿上,插||进他的胸口,致使他跪在地上。
手中长刀飞出,砍断王旗杵在地上。
口鼻漫出血来,卫长风就要闭上眼了。
身后是无尽的悲吼,陈征还离他有一段距离,最先冲过去接住他倒下的身体的,竟然是宣姬。
下一刻宣姬仰头痛哭,血泪从她眼里流出,悲天的哭声回荡,妖风四起。
周莘侧过脸,地上都是尸首和碎裂的战甲,妖风更盛,雾气愈浓,原来在汾州那场梦里,她预见的未来,是二十三年前的过去。
宣姬还在释放妖力,雾气仿佛都积聚在一起,周莘睁不开眼,站不住身,抽出长剑插||在土里才没被吹走。
慢慢的,风小了,有昳丽的光照过,渐渐的也淡开。
赤霞关外的浓雾散了,周莘终于看清这个战场,那么多的人,却只剩寥寥哭声。
赤血黄沙,灰蒙蒙的天空,不见多少日光。
陈征跪在地上,正对着卫长风。
卫长风身上插着不少箭,宣姬双眼无神,小心翼翼的抱着他。
周莘咽了下,喉咙有灼烧的痛感,那些场景历历在目,她知道卫长风被逼死,却没想过,他会是这样的离开。
周莘眼里都是泪,忍不住的情绪涌出,她一步步靠近卫长风,跟着跪在陈征身侧,长生剑竖在黄沙里,剑辉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