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川王府里,卫玘说是萧烨逼死了卫长风,这封奏折往外递,萧烨必定不会议和,甚至会明令卫长风应战,这事儿怎么都图不上好,她见秦师唤了探子,正递过奏折,鬼使神差的按在上头。
“若陛下不同意议和呢?”
周莘目光笃定,秦师眉眼映上笑意,他也曾问过这个问题。
卫长风半生戎马,半生都在替这位陛下收复失土,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位陛下,他藏拙多年一朝上位,借庆阳军之手铲除异己,没人比他的江山重要,一个宣姬而已。
卫长风与戎狄丹阙对阵多年,巫女之能也非虚言,丹阙王高傲自大,戎狄王好高骛远,戎北将士却勇猛彪悍,能在北方漠地扎根多年,不是哪一方促就。
卫长风敢给,就怕他不要。
“这位巫女也不是神仙,得了神谕,总要付出点什么,听说祭台上都是血,戎北的议和书同大雾一起来的,他们催的紧,这场雾多半支撑不了多久。”
“秦师,你以为呢?”卫长风瞥过他手上那议和书一眼,伸手拨弄沙盘的旗帜。
秦师伴他身侧多年,这一眼就能猜到他的意思,“不若以退为进。”
秦师捞过广袖,将庆字旗帜被挪在赤霞关五方州郡后,戎北的兵往前行,这一幕看的一侧的几位将士霎时变了脸,就连陈征都流露异样目光。
“不可!”有将士立刻伸手挡在秦师跟前,神情不愤,“卫主将,与戎北对峙多年,这一退就是输!难不成还真叫他们戎北蛮子骑到咱们头上来?”
卫长风眼眸始终持着不容抗拒的坚定,面对部下的质疑,仍有耐心一一解释,“戎北这场雾来的厉害,我们怕,他们更怕。硬碰硬只会折损的更厉害,虚张声势戎北比我们在行,这时候折一半的利,他们自然也肯接纳,再等雾散,追回这五方城池,并不是难事。”
庆阳军即便是能人居多,此刻也只能尽力救人,真要僵持下去,会有更多的人倒下,唯有撤出大雾之外,才能有一线生机。
这个局势卫长风看的清,秦师看的清,周莘也看清了,她缓缓撤开手,任由秦师将那封信交给探子,眼睁睁见探子隐在雾中。
第74章 、鲛人泪(十三)
道不清是吉是祸, 自奏折递呈出去起已是第三日了,还未有回信,周莘隐隐觉得不安, 同样焦灼的还有整个冰河大营。
除却先前高烧不退的将士们, 这几日又加了好些病倒的人,庆阳军分四方镇守,冰河大营仅几千人,起雾后都忙的不可开交, 周莘秦师也在其列。
冰河大营往后拔了一百里,才见雾淡了些,周莘原是个闲人, 这会正在大营忙里忙外。
那日后卫长风的影子都没在大营出现, 秦师说是领了骑兵去巡视四方镇守的营地,出了冰河大营雾色更浓,周莘实在担心,她一时又分不开身, 和秦师安排营帐伤员躺下时,赤霞关的天色都暗了。
周莘站在营帐篝火前,捏了捏发酸的胳膊, 手贴在腰后才想起来卫玘给的令牌那日卫长风没还她, 最初捡来的,没成想还能派上这个用场,到底也算物归原主了。
她来这里已经好些日子,不知卫玘那头过了几日, 现下怎么样, 难免思念上了头, 周莘看着那层火光下的薄雾一时难抑心中酸胀, 没留神秦师早站到她跟前。
“周姑娘。”
周莘回神,见秦师捧着两杯酒过来,凑近时周莘看见他那身素色袍子微微愣神,那延衣襟脱了线的刺绣是琼花纹。
这几日里她与秦师多有接触,他一个文弱的读书人,能熬过关外的风沙,却穿不惯盔甲,以为是多少有些文人的傲骨在,却不想另有原因。
“世人多爱以月寄情,只可惜关外笼了雾,不若夜里,一定能瞧见最圆的月亮。”秦师递过一杯清酒,漾着笑意,“关外清酒有桂香,周姑娘暂可排解相思。”
关外都是将士,饮的都是烈酒,清酒还是秦师来了之后卫长风特意批准只给他的。
秦师聪颖,一眼能看透她心中所想,她欣然一笑,接过秦师递来的清酒浅酌。
不似樊阳荔枝酒清香,又不似卫都金鋈酒华贵,是独属关外将士男儿的那份炽热。
“齐国澄水下游多种琼花树,军师是齐国人?”周莘和秦师挨着篝火坐下。
秦师眸中惊异,露出几分哀伤,垂眸看一眼衣襟刺绣,举杯无奈道,“故土不再,只能以此遥寄。”
周莘无意挑起齐国旧事,见他如此神情,以为自己戳到他痛处,宽慰道:“军师见谅,是我唐突,方才瞧见这刺绣,想起一位朋友说过这话,他也是齐国人,说起来你应当知道他,他是夏侯家的人。”
沙沙作响的夜风中,周莘竟然看见他眸中涌上泪来,疑心是自己又说错话了,立刻想劝解他,却被他摆手打断,“夏侯家那位现在也是位老先生了吧。”
周莘点点头,听他长叹一口气道,“齐国以文为治,向来不争,澄水大旱之后,饿死不知多少读书人,是夏侯家倾尽家财替齐国王室兜底,却最终也没能救下垂死之国。”
说罢朝周莘拱手,“若有机会,定要和周姑娘回去一趟,见见这位老先生。”
周莘笑着和他碰杯,仰杯抿尽酒,视线从夜幕一点点下移,落在雪白的营帐上,然后倏地凝固,落在疾驰回来的两队人马身上。
“是卫主将和陛下的军。”秦师较她更激动,瞬间起身,周莘放下杯子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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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长风急急赶回正与萧烨的黑影军碰上,大营上下出来接了军令。
黑影军来了七个人,交完密令后就被安排在冰河大营,主将营帐气氛却格外冰冷,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因为萧烨的这封密令的确不是什么好事。
随着密令一起来的,还有卫长风留在萧烨那里的另一枚庆阳令。
秦师写回去上京城的折子,被萧烨一口否决。
黑影带来的密令里夹着庆阳令,朱批上写的是不退和营救。
卫长风眉头紧锁,眸光却异常锐利,周莘站在角落都能感受这微凉的夜染上火星。
“主将,此事不妥。”陈征密令还没看完,立刻交还秦师,言语愤愤,声音几欲要炸起来,“陛下耽于美色,也绝不可为了一个宣姬叫万千将士去送死!浓雾不散,怎么能开战!”
底下几位将士纷纷接话,大多都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言,萧烨远在上京城,卫长风是冰河大营的主,危急情势之下,自然以胜为先,从前也不是没扛过旨,只要夺了戎北的旗子,传回北晋照样是荣耀。
那头一句接一句,周莘听的心惊肉跳,抗旨不遵位高权重,于帝王而言是大忌,将士们单纯心思,以为胜了仗夺了失地就能弥补帝王之心,焉知此时萧烨是否已起杀心。
此时应了密令,一如卫玘所述曾经关外之战,那这里就是卫长风的死地。
秦师未与他们搭话,他尚有些清醒,军令不受这种事可大可小,北晋文臣一人一句都能把卫长风淹死,他就曾亲眼见过一次。
正值澄州水脉大旱,南北晋派兵瓜分齐国,为首的正是袭了侯位且年纪尚小的卫长风。
国破之后,萧烨也是传的密令,要卫长风杀光所有被俘之人,秦师就在其中。
是卫长风抗旨,回旨说收服齐国之后要稳固民心,也是卫长风给了他们良田银钱,保他们活了下来,对他们读书人更为优待。
之后秦师就留在冰河大营,正因为这事,卫长风在北晋被文臣骂了许久。
秦师数着时辰,等帐中声音小了,才无奈开口,“侯爷曾因齐国澄州一事,公然违抗陛下密令,与陛下生了嫌疑,若此次再行抵抗之意,就算朝臣们不说话,陛下都该疑心庆阳军的忠诚了。”
果不其然,谁也不敢拿庆阳军的名声开玩笑,庆阳军战无不胜民心所向又如何?陛下较起真来以此为由头也不无可能。
“这番丹阙戎狄占了上风,入了雾等于折了一半命,陛下要您不日出兵,他逼的这样紧……”秦师担忧,顿了句,没敢说出口。
“这本就是帝王之令,天命所归,这话往后不许再提。”卫长风那张冷峻的侧脸隐在火光里,忽明忽暗,过了半晌又提及密令中另调三十万大军之事,“另有三十万大军已从上京和西南五城调来,最迟不过五日,届时陈征你安排人接纳部署,将戎北一方拖至第九日于西北交界交谈,务必保证宣姬娘娘平安。”
陈征听此倒是缓解几分脸色,与秦师一一汇报卫长风相关事宜。
那封密令里,萧烨还允诺调遣三十万大军随他用,卫长风信了,就算是撑着这场雾也不愿再与萧烨生出嫌隙,只因他是君,是他亲手送上王座的人。
周莘忽而就懂了,鼻尖蓦地发酸,那就是卫长风,和她阿爹不同。
卫长风一生戎马,庆阳军身经百战,护的是民,忠的是国。同样的他们也都是把锋利的刀,不善握柄,只会令刀尖反刺。
这场商议以听君令为终,周莘窝在角落一句话也没说,各将士散了时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周莘,在卫长风摆手叫退后便一一散了。
唯秦师一个眼神就知道卫长风的意思,取了周莘来时携带的那枚令牌交给他,转身出了营帐。
“小丫头,你瞧着伤神的很。”卫长风的话唤了周莘回神,她立时站起来发现营帐早散了场,只剩她和卫长风。
卫长风回了主座,见周莘还没过来,招手叫她过来,顺势就倒了碗酒,将令牌放在桌前,沉静眼眸掠过坐下来的周莘,欣然笑道,“这令牌不是叶家那枚吧?”
周莘微怔,见卫长风抿了口酒,满眼了然,她只好坦荡回答,“侯爷早知道,为何还要留我在军中,不怕我坏事?”
卫长风摇摇头,似乎早已料定,笑道,“你这令牌纵然不是叶家的,却是个真的,卫家虽传言只有三枚,连我这个家主都不敢断言,兴许是祖上哪位流传出去也未可知。既然能到你手里,便也是卫家认定的人,绝做不出下作之事。”
周莘垂眸,伸手握着令牌,听卫长风这番话,满眼都是那个熟悉的身影,不知从几时起他给她令牌的意义都变得不一样了。
“多谢侯爷信任。”周莘给自己倒了碗酒,捧着碗与卫长风碰杯,仰头一饮而尽。
她这几个月来,酒量见长,却仍旧被这关外的烈酒呛了满喉,惹得卫长风开怀的笑了两声。
等她平息下来,卫长风正色对她道,“北晋与戎北开战,左不过也就这几日了,兵荒马乱你在此不安全,届时我派人送你回赤霞关内,你回去上京城向芷嫣报个平安。”
卫长风说的轻巧,周莘心情沉重,她管不着大营的事,却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侯爷当真要不顾军情险急,听从帝令出兵么?”
卫长风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周莘也毫不避讳,“这场大雾一起,戎北明显有备而来,几日后这雾也未必会散,就算援军来了,也是白送。侯爷,我身为外人本不该多嘴,可这,并不是个好的战术。”
凭着不想再生嫌隙,贸然不顾当前军情险急而听了帝令,才不是一个主将该做的决定。
卫长风略带几分欣慰,“卫家向来效忠萧氏,我也只年轻时抗过几回旨意,成家以后愈觉从前逾矩,君臣之道难解,你还是个小丫头,不懂这些。”
周莘一时情急,按着桌子倾起上半身,“若你……”
“若我死了?”卫长风并不介意,反倒清朗笑了几声,“我如今已经二十五了,赤霞关是我的归宿,冰河大营就是我的宿命,我呀,注定回不了上京了,注定要负了芷嫣。”
卫长风敛了笑意,隔着大营的帘帐往外瞧,目光定得远远的,嘱咐周莘道,“到时你带着令牌回去,一定报平安。”
到这里,周莘一句劝他有私心的话都不敢说了。
二十五岁,是大劫,冰河大营和萧烨都是。
第75章 、鲛人泪(十四)
沈才均在上京刚下马, 渭水那边就起了战。
北晋达州为首的正是卫玘,南晋瞿城是席灼远带的兵,两方行水上之战, 投石飞箭战船连索, 渭水整个水面都是战火。
两岸的百姓早被安排离了家乡,只剩两军在水面对垒。
席灼远那日隔着远都能一眼认出卫玘,九环刀配在腰间作响,指着对面的卫玘大骂。
卫玘没回他一句, 满心担忧的竟是上京寄过来的信。
信还是半月之前叶昭寄来的,叶昭还未在清音庵等到周莘回来,就连长公主也无法确定周莘何时会回来, 只叫他安静等着。
叶昭是个急性子, 又不敢打扰在战的卫玘,只略写了两句话,自己仍窝在清音庵。
长公主未与周莘见过,何至于她借周莘这么久, 从叶昭的字里行间,不曾提及她与周莘说了什么,只周莘一人消失。
这事蹊跷。
卫玘传了信回上京, 令庆阳军的精锐在上京找寻, 隆恩寺及清音庵那头群若碰上了萧烨的天子卫,不必客气。
他定了定心思才加入了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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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卫近些日子都没在萧烨身侧,宫中又有嘉仪长公主掌局,帝王寝殿除了宣姬无一人敢近, 两位皇子也只在殿门口请了安, 臣子更是只能在寝殿外悄声议论, 瞧着光景不大好, 以为是个小病,却没想到重伤了身子。
众臣在殿外跪安,门口有人通报,众人回头看,遥遥的从殿门口踏进来个绯色官袍之人,竟是赶回来的沈才均,众臣仿佛吃了定心丸起身迎他。
沈才均官居令尹不是没有权力,是他太过正直,不愿握权,从朝堂到后宫都知道他的端正为人,是以他来时,宣姬也未加阻拦。
除却宣姬之外,沈令尹是离萧烨最近的人。
沈才均被引进来时,宣姬正给萧烨喂药,眼角都是红的,榻上的萧烨脸色苍白。
寝殿中飘的药味,沈才均细闻就能知道都是大补的药材,他疑惑问出口。
宣姬不紧不慢的替萧烨掖了掖被角,和沈才均一同退出殿中才缓缓解释道,“宫中无一太医能为陛下诊断是何病症,天子卫已经十三州寻找神医,陛下身体每况愈下,现下只能用补药吊着。”
兴许是这些日子的照顾,沈才均隔着距离都能闻见宣姬身上那股药香,他颔首向宣姬请礼,“我等身为臣子,不便守在御前,娘娘劳累。”
宣姬回了个礼,碧蓝的眸子里款款温柔,“我不过是个女子,得陛下万千照拂只能以此为报,倒是前朝,还请沈大人多费心思。”
“臣还有一事。”沈才均正在她对面弓着身。
“沈大人请问。”
“臣回来时,宫中连发两道金诏,之后陛下便一病不起,这两道金诏是陛下病中所写,当时陛下身边只有娘娘一人,敢问娘娘,陛下当时是否清醒?”
沈才均稳坐朝堂令尹之位,也绝不是个善辈,他太过中直,即便是早有准备的宣姬,此刻也被他瞧得手心发汗。
宣姬垂眸,似乎并不愿回忆,摁下浮动心绪哽咽回道,“陛下当日就不大好,午睡时浑身透着汗,睁眼时仍念及南北之事,起了身就要写金诏,连着写坏了几道,还是成了金诏发出去,又怕众臣起疑,立刻追加了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