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烨年轻时政权紧握在手中,得了几位皇子后也未曾立东宫,膝下几位皇子皆显庸碌之辈,哪一位都不是明君之选。他年轻时尚且不在意,不惑年后但凡有朝臣提及都闭口不谈。
沈才均何尝不知?
半晌后他终于松开手中诏书稳稳放在沙盘上,他侧过身,整张脸没入黑暗,仍是带着一份笃定的初心,语气坚定,“食君俸禄,忠君之事,我既身为令尹,是北晋之臣就一日都不退。”
沈才均撑开外袍披上,行至账帘前,伸手时像是想起什么事,略回头朝卫玘问道,“周莘她…她现在如何了?”
说起周莘,嘉仪长公主他自然信得过,只是北晋的探子传回来消息时,都说未曾见过周莘从清音庵下来,叶昭还在清音庵等着。
沈才均问起,卫玘只道安好。
“那便好。”说罢沈才均头也不回的掀起账帘出了大帐,夜风过缝隙进来,吹的沙盘上的王旗标微微颤动。
不多时有侍卫从外头通报,说沈才均趁夜离了营,所行的方向正是上京城,卫玘摆手叫退,当夜帐中再无人出入。
翌日拔营前进,往南行军两日就是达州界内,再整顿一日便是渭水河畔,渭水乃天山第二分流,水势浩大,达州的边防军水性训练的极好,朝廷每年拨下来的款项都用做造船花销。
为首的边防军首领名方轻舟,今年三十有五,原就是达州港口造船局出身,早年满腔抱负,十几岁离家投军,投的正是卫长风军下。
卫长风说他年纪小,胜了仗回京就叫他在京中禁卫军待了好些年,后得了陛下青眼,封了中郎将调回达州守城,因着家中营生在达州这代混的风生水起,在渭水河畔守了达州近十余年。
金诏下发后,早有令侍疾驰达州送了消息,是以卫玘率兵来时,方轻舟开了城门迎接。
方轻舟也只年少时见过卫长风,二十余年过去,早记不清卫长风的模样,亲自出城见过卫玘后,与他记忆里那个身影重合起来。
卫家的事他远在达州都有所耳闻,他从前怀着一腔热血投军,辗转回到达州成为边防军的首领,时隔二十多年再见到卫家后人仿佛胸中的火又燃了起来。
达州土地辽阔,除了朝廷补给,偏北上有个港口,来往贸易众多,因此达州从不缺钱财,为首的两件要事便是建船和养兵。军营自几年前扩充两倍后至今日,还是头一次塞满士兵。
边防士兵和庆阳军遇上,难免有些摩擦,卫玘巳时三刻到的,午后两军就开始较量起来。
第71章 、鲛人泪(十)
那时方轻舟带着卫玘巡视渭水畔, 从港口往南沿着渭水视察,话语间难免说及如今形势。
达州往南正对着南晋瞿城,两城靠渭水养着, 对抗多年, 偶有摩擦也是点到为止,不曾真正引起过两国交战。
这次金诏突发,不止是上京城的朝臣,诏书到达达州时, 方轻舟猝不及防,接过诏书的手现在还觉得颤抖,和瞿城对垒多年, 早想过终有一战。
卫玘未着战袍, 只一身寻常玄衣都衬的他矜贵异常,此刻正面色沉着,眉目平淡盯着水面沿港连着的船只。
渭水上的船只打造的如铁桶一般,船身加固铜铁, 船帆能在顷刻间升起,便是一时三刻的强攻,都不得拿下。
卫玘回上京时曾在瞿城歇过一趟, 凭着那份记忆竟全部与达州对上。
“瞿城与达州, 太像了。”
方轻舟有些诧异,除开瞿城达州两地的城民不说,很少会有人将两地的种种说成相像,卫玘只一眼就能看出。
“瞿城和达州风土民情相差无几, 营中水将居多, 若真要打起来, 凭着两边地界和对峙多年的经验, 其实就是左右手互搏,是最容易却也最不容易拿下的城池。”
过了瞿城,官道过五郡直通汾州皇城,方轻舟理解卫玘将渭水瞿城作为首战之地的意义,只是两座城太相像,如同自己最了解自己,所以自己的长短之处一定是最明晰的。
方轻舟勒马停在卫玘身侧,简明扼要的叙着达州局势,他并非不相信上京城的诏令,只是心中疑虑,侧眸好几眼都落在卫玘脸上,只盼着能瞧出什么异样来。
方轻舟这厢话才停,那边卫玘翻身就下了马。
方轻舟见状立刻下马跟上,在卫玘身侧沿着渭水畔上了就近的一艘船。
方轻舟听闻这几日庆阳侯的消息,提早准备了两艘战船,舱里一应都是战时物资配置,等着卫玘来时检验。
卫玘的庆阳军都是精锐,带来达州的都近有大半,加上达州的边防军和建造的船只,组合起也是一整支过十万的战队。
南晋宫城内外是禁军,边防有御林军,为首的猛将便是席灼远,小女帝登基后前朝乃至自百姓总有人不服,连左相国都辞了官。
方轻舟细细盘算完,不免觉得北晋已然占了上风,心中腾升一股雀跃,两只手紧紧叠在一起,面上也难掩笑意,瞥见卫玘的背影,又立刻收了笑意正色起来。
卫玘略瞧过两艘船的配置,有些超乎预料,问了方轻舟仓库储备和军粮,等他一一作答完,卫玘已有了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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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晋四十八郡,环绕着汾州城,往北过五郡正是瞿城,消息只需两日即可直达天听,加上北晋那头的收复金诏下达,席灼远携军几乎与卫玘同一时间到的渭水畔。
不管北晋是否是虚张声势,南晋这头必然要做个万全的准备,这时候的南晋朝堂倒是安静的很,席灼远又是孝成帝在时的大将军,自然是女帝钦点的前锋。
席灼远临行之前,李幼蓉叫了张易之随几位新臣陪同,在殿中商讨此事。
张易之是个文臣,听着是起战的意思,眉头就没舒展过,南北两晋统|一是迟早的事,只是放在这个节骨眼上令他摸不着头脑,“臣之拙见,萧氏与南晋对峙多年,明宗帝断不会如此鲁莽,贸然下诏开战,此事恐有蹊跷,还请陛下三思后行。”
主位之上正是李幼蓉,明黄龙袍加身,金龙冠束发,面上尚存稚气,眸光却格外深沉,心思到这忽而明了,想起卫玘所说的筹码。
堪舆图上国线划分清晰,拓宽疆域定要起战事,可十三州地界光一个北晋就占了五州府,往北城州众多,的确令她动心。
卫玘和周莘离开汾州那夜,卫玘孤身一人来宫里和她谈交易,她原以为还要再等个示警,却听那头派的将领正是卫玘他自己。
仿佛全然对上,李幼蓉心中隐隐猜测,这正是卫玘送来的那道契机。
“萧烨不会这么糊涂,定然是北晋朝中出了什么大事,才不得已出此下策,请的还是许久不管事的庆阳侯出兵,此事宜早不宜迟,席将军,瞿城那边还是你去一趟朕才放心。”
李幼蓉已经打定主意,吩咐了灵犀去取兵符。
席灼远在张易之对面站着,铁甲衬得他魁梧,一手抱着头盔,另一手按在九环刀上,听了李幼蓉的话躬身行礼,坚定道:“臣遵旨。”
听到北晋那头派的是庆阳侯卫玘时,张易之的脸色明显不太好看,站在殿中犹疑不决道,“卫家的这位侯爷,听说继承了前代庆阳侯的将才之能,虽及冠后淡出朝野,实力不容小觑,席将军切不可大意。”
席灼远武人心思,目光直锁在堪舆图上渭水标记处,面色不见为难,瞧着颇有跃跃欲试的意思,“早也想同这位侯爷较量一番,今次终于要碰上面了。”
这是新帝登基的第一战,南北形势严峻,此战至关重要也必不可免,席灼远未及四十历经两朝,自成一股英武之气。
殿中都是亲信,李幼蓉并不忌讳,等灵犀取了兵符,亲自递给席灼远,郑重托付,“席将军,朕等你捷报。”
席灼远跪地行过拜礼,双手接过。
张易之微微吐了口气,主座那位神色如常,对面的将军又一幅摩拳擦掌的样子,他内心焦灼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南北两晋若真要打起来,谁都讨不到好。
战时受苦的还是百姓,他自是希望能握手言和,只是北晋来势汹汹,瞧这局势战事必起,于是他默默将奏请做使臣游说的念头又按了下去。
出了书殿,张易之仍旧愁眉不展,连急忙赶去整军的席灼远瞧的都太对劲,更不论心思玲珑的小女帝。
等人都散了,灵犀从书殿里匆匆跑过来拦住张易之,说陛下宣他回去,张易之怔住随后跟在灵犀后头往回走。
张易之是李渊为李幼蓉选的新臣,他明白自己的位置,他从头至尾都是站在李幼蓉这头的,他不会忤逆李幼蓉的决定。
转身回到殿门口时,李幼蓉披了件长衫,正在那等张易之,没等他抬手行礼,李幼蓉就已经虚扶了他一把,神情淡淡。
张易之觉得无形一股压力,垂着头就听她道:“你陪朕走走。”
“遵旨。”张易之应声,跟着李幼蓉的步子往后宫中走,九月底自有满园的新菊盛开,令人心生向荣之态。
“先帝在时,常夸宫中的菊花,尤其是这满盆丈帘。”是极为名贵的菊花,花瓣细长如珠帘自蓝瓷的盆延伸出来,李渊生前叫人在宫中培了它的花种,等着九月底满园秋色,只可惜他没能亲眼看到。
“回陛下,宫中盛景自是怡人。”张易之往年与孝成帝一起赏过菊,他并不爱花,只对一众绿植喜欢的紧,这也不耽误他欣赏宫中的花景。
说起花景,张易之忆起几月前才从小春山回来的李幼蓉,李渊以祈福为由将她送到南晋舆论最乱的那段时候,接她回来时小春山的月令花都谢完了。
“小春山月令花也是南晋一绝。”李幼蓉伸手拂过细长的花瓣。
张易之有幸,曾见过一次月令花,满山腰的红,灼人眼又令人神往。
“张卿,你瞧,满目的菊比之月令花如何?”
李幼蓉骤然发问,张易之一时未料她问这话的意思,默了片刻遵从本心沉着应答,“盛开时节不同,不可一同比较。”
李幼蓉轻轻点头,眼下晕开浅笑别有深意,“花比不了,人也一样,你瞧二十三年前的卫长风与现在的卫玘也是不同心境,说当年卫长风与萧烨情同手足,他效忠萧氏还情有可原,可卫玘呢?谁知道向着的是谁呢?”
话点到这个份上,张易之多半已经领悟了,他原先只顾着担忧卫玘,却忽略了他的出身和经历。
卫家受诅咒人丁凋零,最后竟只剩卫长风这一脉,所有的荣誉权柄皆系于他一身,庆阳军更是无可匹敌的存在。
卫长风一死,卫家落没,庆阳军受创,有死在赤霞关外的,有在上京城里没了主子顺理成章就归了皇室的。
外人兴许不知,南北两晋死对头多年,这些过去一定查的细致,真要说得利的是谁,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
卫玘除袭爵之外,功绩都是他年少时闯出来的,因着太后与长公主抚养的情分,明宗帝见他孤弱无势,就算他袭了爵位也只是个侯爷,没将他放在眼里也是情理之中。
卫玘也是个厉害的主,只凭他十几岁的胜仗就能有如今的名头,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
李幼蓉未登基之前就是个闺阁郡主,所学所看都由孝成帝一一传授,她登基之后稳健的帝风有几份像孝成帝,却又比孝成帝豁达,既然能轻易挑到这一层,李幼蓉应是有了打算。
猛的一个念头窜在张易之脑海里,一瞬间抬头诧异的睁着双眼看向李幼蓉,惊觉失礼又迅速低头,他怎么能以为小女帝与这位侯爷交谈过,他摇摇头叠手躬身,“臣失礼,请陛下责罚。”
李幼蓉好似没听见他这话,迈着步子在园子里挑起花来,挑挑选选后指着开的正盛的那盆,“这盆开的水灵,颜色又足,赐张卿独赏。”
灵犀应声,唤了两个内侍将那盆李幼蓉钦点的花端走,随后又推至一旁。
张易之到底是明白了,上前行礼被李幼蓉打断,她不急不缓道:“我听说北晋的沈令尹也是个有才之人,身处朝堂公洁廉明,以身躬亲不畏艰辛,可先帝曾说过,朝堂上文臣武将都需统一心思,单打独斗的臣子维护的朝政不算稳固。”
似乎是瞧他有些紧张,李幼蓉换成安慰一半的口吻继续,“你不必拘束,这番话你理应懂得,不止是先帝,朕亦如此,议事那会儿你就面色不佳,我猜因是出战这事令你心有顾忌,索性朕就留你一会把话说明白了,君臣之间不该有龃龉。”
“臣确有担忧,此刻已得解惑,一切但听陛下吩咐。”
君臣一心,能筑朝堂根基。
张易之欣然,他肯定的是,李幼蓉虽然年纪小,做事老成,没十足的把握不会派席将军涉险,这样的全心信任,席灼远能做到,小女帝自然也要自己做到。
李幼蓉赏的那盆菊花确实好,连日在张易之府中越开越盛。
第72章 、鲛人泪(十一)
赤霞关在北晋西北交界, 苍鹭江侧过赤霞关,落日红霞长河沙海,风光极美, 因此得名。
再往北就是戎北各部落, 其中以丹阙和戎狄最是凶悍,卫长风在这里与他们交手数年,只堪堪占到一点上风。
今年不知是什么缘故,丹阙戎狄却屡屡犯界, 隔三差五就去赤霞关内闹腾,搅得赤霞关内的百姓不得安生。
卫长风不得已,离了关内的侯府, 亲自往关外百里外营地驻守, 到底庆阳侯的名声在外,关外至少安宁了些许时日。
去年春分时丹阙最小的儿子阿羽图与卫长风交战时断了一臂,丹阙王至今记恨在心,纡尊降贵亲自去了戎狄, 说服戎狄王与其联手,要拔除卫长风这个碍眼的钉。
因为今年的卫长风,已经二十五岁了。
卫家的传闻便是到了西北边境仍旧传的津津有味, 什么妖族的咒诅, 什么鲛珠,戎狄丹阙稍微派个人去打听就知道今年是卫长风的劫数,于他们而言,今年是最合适的一年。
只要卫长风一死, 在北晋还没派来新的将领之前, 整个赤霞关就是他们的天下。
一番筹谋之后, 戎北敌军分作两路夹击卫长风的营地, 却被庆阳军的探子发现,三股势力交叠厮杀,关外堆满了尸首。
卫长风早将庆阳军分作四队,由近及远分别安排在赤霞关沿路,只需点燃狼烟,就能获得源源不断的兵力补给。
戎狄丹阙硬闯不成,却被庆阳军的反击杀了个措手不及,丹阙王身中数刀,被部下抱着一路从关外撤回了戎北,与此同时戎北安排的探子顺利潜入赤霞关内,直达上京城而去。
一拨刺杀明宗帝,一拨去抢宣姬。
上京城里有最后一颗鲛珠,无论是得到还是毁掉,卫长风都必死无疑。
那场突袭中卫长风也中了一刀,连着休养数日才下了榻,也正是那时传回去上京的书信。
卫长风没能死成,不止是丹阙戎狄害怕,更令上京城的萧烨心生忌惮,传回来捷报的信件奏折被他撕的稀碎。
萧烨不顾祖训,将宣姬带回宫中,其一是因为喜欢,其二还是因为她身上那颗鲛珠。
萧烨藏她在宫里,不许任何人探望,以至于周莘在离开上京城时都没能见到这位宣姬,周莘走时心中觉得甚为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