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莘离开的那个夜里,宫中生了场变故,萧烨寝殿往后的几座宫殿都起了火星子,内侍宫女们乱做一团,运水救火,拥着宣姬往外走的手忙脚乱。
萧烨还没从寝殿赶来,就有一拨黑衣人冲出来杀了围着宣姬的宫女侍卫,一时动乱不止,由着萧烨呼唤救人,周围又现出一拨人刺杀萧烨,天子卫那时还叫黑影,都择先护着萧烨后退,等萧烨推至殿门后安全了才空出人去救宣姬。
错开这一会儿,天子卫上去只抓住两个黑衣人,萧烨眼睁睁瞧着宣姬被几个黑衣人掳走。
被捉住的两个黑衣人当场吞毒自尽,天子卫亲自验的尸,确定是来自戎北的探子后,萧烨气的喘不上气,捂着心口大骂天子卫,随后吐了一口血直接倒了地。
隔天萧烨醒来后,先是罚了天子卫好一顿,后猜测戎北那边抓了宣姬多半是赤霞关外吃了卫长风的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抓宣姬和鲛珠威胁他。
真正害怕的还是萧烨他自己,他怕戎北的人真带着宣姬见卫长风,他更怕宣姬对卫长风仍有情意。
宣姬虽是个妖族,受最后一只鲛人所累,被卫长风救下时,身子已经不大好了,后凭着鲛珠和宫中的药养着,才好转些,她对萧烨有感激之情不假,却也对第一眼救下她的卫长风生了情愫。
萧烨想到此处,心生钝痛,宣姬本就是妖,他藏在宫中已经违背祖制,现下丢了人更不好大张旗鼓的找人,只能暗里派了天子卫逐一排查上京城和通往戎北的城州出入口,在宣姬到戎北之前将她追回来,又叫人取出闲置多年的庆阳侯令牌,速速传入赤霞关。
他不止要宣姬平安,更要卫长风死。
天子令下,莫敢不从。
上京城往戎北一路所经的城池由天子卫众人携了萧烨的令查的甚严,周莘一个没有身份路引的人深受其害,好在她轻功极好,趁夜出入城并不是难事,又因着吃茶和人套出来些话才知道原是宫中有位娘娘被抓走了,她以为是桩萧烨的风流事,当个笑话听了。
这日正过白露,夜里上了凉意,周莘驱马赶往下个城州,路过山间破庙借宿,里头本就坐了一行人,见周莘进来纷纷横眉,伸手搭在身后的弯刀上。
周莘颇有眼力见,她孤身一人并不想惹事,便后退点头笑着,挪到门口的草席上靠在柱子一侧没与他们正眼对着才作罢。
那厢放松警惕,小声说着什么话,周莘仔细听了会也没听明白,她断定不是当地的官话,再从几位人高马大的身影往下瞧,中间坐着个娇小的人。
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上披着宽大的皮毛披风,盖住手脚,周莘有意无意瞥了她许久,猛然对上她抬起来的碧蓝眸子,周莘蹙眉,立刻错开眼神。
蓝眸乃妖异之相,这年除了鲁地的玉无心,她没听说过别的妖,她暗暗思索,眼前有人递给那蓝眸女子一壶水,她伸着双手接过,露出腕上捆着的一节绳索,勒的她白皙的手腕有些发紫,抬手间绳索缝隙里闪过一抹流异的光。
是鳞片!
周莘大惊,这人是鲛族。
二十三年前,十三州仅有一位鲛人,难怪说宫中丢了位娘娘,丢的竟是她。
无论是二十三年后她去上京城,还是二十三年前从平山行宫下山,万万没想到和这位宣姬的第一面是如此潦草。
看她这样子,应是不久前从宫里被劫出来的,周莘与她对上时,在那双蓝眸里并不是害怕而是坚定。
周莘又无意抬头瞥见绕在她身侧那几位,身形魁梧腰别弯刀,必然都是好手,眼下情形轻举妄动很可能连自己都脱不了身,周莘只能按兵不动。
夜色更深,庙中生了火隔绝外头的霜露,整个庙堂里燃木声和鼾声此起彼伏。
那几人轮流守夜,除却醒着的周莘和宣姬,另有两人一前一后守着,周莘根本同宣姬搭不上话。
周莘靠着柱子歇了会,后半夜却十分不安宁,瓦上的声响令周莘醒转过来,她睁眼时,原来守着宣姬那些人已经将宣姬围在中心,手中拔了弯刀,随时准备应战。
能让他们这么警惕的,必然是北晋宫里追来的人,萧烨二十三年后就极其宠爱宣姬,更不论如今。
周莘顺势起身摸上身后的长生剑,若起了战,她就趁乱将宣姬带走。
破瓦声出,左侧屋顶塌陷,瞬间飞下来两个黑衣人,周莘隔得远,还没看清,那头刀剑已经接了起来。
周莘刚迈出一步,庙门猛的被推开,又涌进来五六个黑衣人,周莘缩回去贴着墙,眼见着两拨人缠斗在她跟前。
围着院里那些人不是好相与的,魁梧高大,一拳过去,破庙的柱子都要折去半边,兴许是来的人少了,一时落了下风。
有黑衣人被击在周莘腿侧,正要起身,周莘眼疾手快,抬了剑鞘,打在他脖颈上,他便立刻昏死过去,周莘蹲在他一侧,掀开他的衣领,不出她所料,胸前赫然显着那抹藤蔓印记。
萧烨不敢大肆宣扬,派出来的与在断云崖追杀周莘卫玘的都是贴身的天子卫,只是二十三年前的天子卫还未受过重创,都是精锐且人手众多,此刻若不离开,等更多的人追上来,周莘只怕也要交代在这里。
她出了剑,混在人群里,斩杀一个天子卫,那群劫宣姬的还以为她是来救人的,处理完剩下的天子卫神色异样的和她一起出门。
周莘眼正和宣姬对上,话到嘴边还没出口,有个倒地的天子卫,在门口突然跳起,提剑刺在周莘一侧,周莘侧身让过,别在腰际的令牌被他挑出,在场人都被那抹金晃了眼。
周莘顿觉不好,令牌掉出去瞬间被她伸手捞回来。
“她是庆阳侯的人!”此声一出,有人瞬间握住宣姬的肩头,一手将她拉回来人群里,有人猛下弯刀,直砍周莘面门。
周莘抬剑挡过,手臂被震得发麻,空出右手抽出长生剑,寒光过眼,周莘立刻翻转长剑将弯刀折中砍断,趁众人未反应过来退出庙门,融进夜色里。
这番营救不成,周莘还被识破身份,只好逃之夭夭。
她细算了下,那些人身形高大北晋话也说不明白,可见并不是北晋人,周莘离开后远远的跟了两天,发现和自己竟然是一个方向。
赤霞关在西北方,也是周莘此行的目的,与这些人不谋而合,又过了几日,周莘打马跟着到了赤霞关的边境,等出了关那些人一溜烟就不见了。
边境有人掩护,那大抵就是戎北的人,周莘一拍脑袋,她这会儿才想起来,从前卫玘说及旧事,提过戎北有探子刺杀萧烨掳走宣姬,以此来威胁萧烨。
她跟着赶路这几日,光顾着数碧玺珠碎裂了不少,担忧之下竟忘了这事。
宣姬已经被劫过去关外,戎北要拿她威胁萧烨,直面的必然是卫长风,那一战中,卫长风身死,宣姬流尽血泪。
周莘回过神来觉察事态紧急,摸上碧玺珠,不出她所料竟又现了裂纹,周莘收好,驾马直冲关外冰河大营而去。
第73章 、鲛人泪(十二)
冰河大营, 纪律严明,陈征到时瞭望台早看见了她的身影,在大营门口被众多将士拦着不给进, 周莘不得已拿出令牌, 众人满脸惊异,顿时在门口起了哄。
能得庆阳侯令牌的,不是陈国叶家就是当朝陛下,从未有过一个乳臭未干的臭丫头持着令牌来的, 满当的都是质疑。
“诸位不信,尽可查验,若这是真的, 你们就是违了庆阳侯的将令。”日夜兼程的风霜还布在周莘额前, 她仿着卫玘的模样,气势学了个十成,抬眼扫过众人,毫不怯场。
面前的人熙熙攘攘挪开, 走出来的是个着了铁甲的将军,卸了头盔仍给人以铮铮之貌。
“陈征将军。”周莘面上一喜脱口而出,随即立刻闭了嘴, 陈征这时候, 怎么可能认识她呢。
年轻的陈征已是副将,那时候他的腿还没有受伤,一手□□耍的利落,服者众多威望颇高。
陈征刚从人群里走出, 就听周莘高呼他的名, 他怔在跟前, 且不说他从小在军中长大极少见过女子, 更不论眼前的周莘,周遭将士小声嘀咕,一二句说的都是猜测周莘和他的关系。
他显然怔住了,抬眸蹙眉看周莘,冷着声问道,“你是何人?你如何认得我?”
周莘抿着唇,不停转的脑子已经编了段话来解释,举着令牌就到他跟前行礼,“陈征将军,我见过你的画像,这令牌是侯爷所赠,我有急报,劳将军带路。”
陈征狐疑的扫了她好几眼,从她手上接过令牌,翻来覆去仔细验证,虽然他也觉得不合理,但令牌的确是真的。
“你随我来。”陈征将令牌递还给她,转身引路,又对围观的人摆手,“散了散了。”
庆阳侯的第三枚令牌,陈征也不知在何处,眼前少女说有急报,他干脆就带她去见侯爷,若有异心则将她当场拿下。
庆阳侯的营帐在最中间,路过的卫军都一一向陈征行礼问好,周莘跟在后头接过数道诧异的目光,咧着嘴点头致意。
不消片刻,陈征带着周莘抵达卫长风的主营帐,临进门前陈征回头瞥了眼她手中那柄剑,“将军帐里,不得佩剑。”
周莘懂规矩,没异议的双手递呈上剑。
看似普通的长剑,陈征拿在手里极其称手,右手顺着剑鞘就摸上缠着长绫的剑柄,却被笑嘻嘻的周莘打断,“陈将军,里头唤我们进去。”
陈征最终也没打开那柄剑,别在身后就带着周莘进账,营帐里只有两人,一个是卫长风的幕僚秦师,早年是齐国读万卷的书生,后澄水大旱因缘在北晋随了庆阳军,因其熟读兵书,善用权谋,做了卫长风身后的幕僚。
另一人自然是卫长风,玄色回纹镶边长袍衬的他整个人端庄威严,兴许是常年在关外奔波,眉目硬朗利落,站在那浑身都挟着凛然正气,一双锐利的黑眸盯得刚跨进来的周莘心里横生敬重。
卫玘并不太像卫长风,浑身是矜贵的气质,卫长风则是军旅之人的风霜坚韧,便是他这时只大了周莘七八岁,周莘仍旧觉得他是长辈,她暗暗搓了搓衣袖,跟在陈征后头躬身行了个礼。
“主将,此人在大营外说有急报,并持有您的令牌,属下怕延误军情,领她进来详禀。”陈征报完退在一侧等着卫长风发话。
周莘深觉步履沉重,拿出那枚令牌,恭敬道:“晚辈周莘,挟令来报,已有戎狄探子潜入上京之中,刺杀陛下未遂,掳了宣姬逃跑,此刻已经回了关外戎北境内。”
卫长风探究的目光微闪,伸手拿过她手中的令牌,递给身后的秦师。
玄墨玉,镶金庆。
“这?”一向镇定的幕僚秦师托着令牌都愣了半晌,卫长风统共就三枚令牌,除却叶家和萧烨的,这第三枚,秦师缓缓从帐后拿出第三枚,叠在一起的两枚,一模一样。
陈征看到都倒抽一口冷气,捏着长剑一言不发,眼见着周莘的脸色紧绷,眉头蹙着。
若这第三枚丢了还好说,可它就在这。
周莘苦不堪言,原来赌它不在冰河大营,却没想到正撞枪口,暗戳戳想了千万个理由,埋头解释,“此为叶家令牌,陈征将军手中之剑,是叶家叶老先生所借长生剑,侯爷尽可与京中侯夫人查验,晚辈不久才从平山行宫赶来。”
陈征一听,立刻拔了剑,长绫遮住柄稍云纹,却遮不住清寒剑辉,陈征没见过长生剑,但卫长风一定能认出来。
“小丫头,你来此仅仅是为了送这么一个消息?”卫长风神色严肃,垂眸看着周莘。
“晚辈来赤霞关前曾在上京见过夫人,她因您受伤一事夜不能寐,还是长公主请她去平山行宫休养调理,来之前夫人特意叫我看一眼您是否平安。”
周莘顿了顿继续道,“晚辈也听问过卫家的传言,鲛族消失去已久,宣姬保不齐就有最后一颗鲛珠,晚辈斗胆猜测,戎北带走宣姬是想以此为胁,望侯爷此战三思。”
卫长风并非不明事理之人,这事儿秦师稍稍细想都会觉得不对劲,他接在周莘话后冷静道,“两军对垒时若真叫戎北祭出宣姬,陛下只怕不肯割爱,届时于您不利,此战确实不易轻视。”
“若真如你所言,此事应早做决断,不出明日上京和戎北定有消息传来,届时与戎北一战或是营救宣姬,都有定数。”卫长风驰骋沙场多年,光是这局形势,内心已经做了打算。
为周莘安排营帐歇息后,便和秦师商议起双方利弊,却未曾料及第二日,出了个大事。
周莘醒时外头吵翻了天,陈征将军派了人来叫她,刚出帐她就被吓了一跳,外头不是何时起了场雾,出了大营百丈开外几乎看不清人。
据守夜的将士说,浓雾深夜自关外漫开,不多时就侵袭整个冰河大营,从大营往关外乃至戎北战场更是雾蒙蒙一片。
一早出去探路的士兵们这会儿仿佛体力透支,接二连三的倒了下去高烧不退,就连军医也无法诊断是何病因,只能猜测与这场大雾有关。
卫长风及其幕僚和几位副将在大帐议事,周莘在军中来回跑了几遍,那头散了才得以见卫长风一面,还没等她开口询问,卫长风神色凝重,摆手叫她噤声,转头领着数将士离了大营。
还是秦师邀周莘进的营帐叙话,甫一落座秦师就微叹口气道:“关外仍有将士生病,侯爷身为主将,必得要亲自巡查,方能安定军心。”
自雾起到现在,卫长风都在商议这事,等拟出了条陈,才分别行动,碰到周莘连和她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周姑娘,你且瞧瞧。”秦师递给她一封书信,字迹整齐,是丹阙和戎狄送来的议和书,明面上要与他们议和,实际上要庆阳军十日内退守赤霞关千里,另让出边境十方州郡来换宣姬和这场大雾的消散。
“这场大雾是戎北的妖术?”周莘递还信件,秦师正起一封奏折要落笔,听她问起来停下解释。
“丹阙信奉天神安拉,所以每代都会有巫女传承,如今的丹阙王后,正是一位巫女。”
传言丹阙巫女能与神相通,每年在丹阙祭台跳舞祈福以求来年平安,十多年来戎北并无大战,巫女代霜嫁于丹阙王为王后,生下本代巫女,冠的是丹阙王姓耶律,名阿苏娜,正是阿羽图的姐姐。
丹阙戎狄能联手对阵北晋,代霜有大半功劳,为了能获得长久的太平,她时隔十多年亲自上了祭台,祈求神谕,在赤霞关外布了场雾,以此来要挟北晋。
“鲛珠在宣姬身上,宣姬在他们手里,若不议和,他们便要取了宣姬的命,等拿了鲛珠以巫女之力复活死尸,那时北晋和戎北还有的打。”
说话间秦师已然拟好折子,加盖卫长风的私印,等墨干这一会儿,周莘已经看的差不多了,折子上写的是请求想让五方州郡,待大雾散尽,庆阳大军踏平戎北。
折子会经庆阳军的探子,以最短的时间送回上京城,请由萧烨批允。
秦师捏着奏折向外走,周莘跟上,路过沙盘,里头摆的是北晋与戎北的疆域图,她不了解卫长风,不敢断定这样做的意义,默了半晌也没问出口。
“周姑娘是有何疑问?”秦师与她并肩出了营帐,整个大营里漫着雾,往远处瞧都是浓白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