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周莘这会听不进去。
一面断断续续的回忆,一面说着,堪堪避开卫长风的死状。
“侯爷认定是宿命是大劫,他并不忌讳那些,从容接了帝令,和戎北交战,他亲自给你取了字,托我带回去给夫人。”
卫玘,字承渊。
“援军屠尽庆阳余部,陈征带着我们盘桓多日才逃离生天,之后我回上京,他们躲藏着一路南下。”
卫玘搂她的手收紧,闭上眼眸藏起快要倾泻的情绪,低着嗓子问她,“父侯,是怎么死的?”
周莘指尖一片冰凉,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直到卫玘的手握住她的,热意传开,周莘挪开自己看向他,那双眸子里沉沉的情绪都是隐忍。
她若隐瞒,对他是极不公平。
卫玘说,“我该知道真相。”
她要继续陈征没敢说完的那些。
“戎北女巫代霜在赤霞关外起了场雾,出兵那日我们去接援军,却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赶回去主战场时,那里已经是遍地血色。”
周莘回握住他的手,一点点道,“他身上都是箭,玄甲满是裂纹,戎北的王旗倒下,他只能跪在地上,是宣姬撑着他,不让他倒下。”
出乎意料,卫玘的神情平静如水,弯了下唇角,示意周莘安心。
为上者不仁,枉害忠良。
卫长风以其忠心表决,卫玘做不到。
他借青玉玺和李幼蓉做交易,又假意落水制造达州危机,为的就是用庆阳军的铁骑踏上京之地,颠萧氏王权。
有人在门外通报,二人听出是陈征,“女帝请侯爷商讨北上一事。”
李幼蓉午时入城,周莘睡得安稳,卫玘陪着半步未曾离开,她也只略来看了一眼就离开了。
周莘也能猜出来,这会派陈征来问,大抵是要商讨北上一事,她捏了捏卫玘的手背,宽慰他,“去吧,不必担心我,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卫玘目色柔和,抬手抚过她的额发,“你好好休息,我晚些再回来。”
卫玘替她掖好被子,出去时又替她传了膳才带着陈征去了李幼蓉那边的主堂。
里头站着席灼远,余下黑甲庆阳二军的各部将领皆退在外间听令,见卫玘进来一一行过礼。
李幼蓉穿着暗色纹金的行装,衬的她脸庞更加秀丽冷淡,秋夜透着凉意,她见屋里窗户关的严实,连斗篷都没披,正撑着手肘在案上描北山路线。
听脚步声音,抬眼见卫玘和陈征一同进来,想此前未见到周莘就顺嘴就问了一句,“小周姐姐现下如何了?”
“劳殿下关心,此刻已醒,在用膳了。”卫玘近前,那张堪舆图被她标了几处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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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贴一波嘻嘻
第84章 、凌虚台(三)
九国十三州, 北晋独大,占了五州。
渭水往上,李幼蓉首要拿下便是达州, 达州左右是两方城池, 留个将领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拿下。达州往北有两处州府被圈红,正北方定州与东北方幽州。
定州直通上京,自然是不二之选。
只是幽州,有些出乎卫玘预料。
李幼蓉受李渊教养, 耳濡目染的惯用察言观色,瞥卫玘这一眼就能猜出他的想法。
她与卫玘能做交易,是因为周莘, 却不仅仅因为周莘。
不可否认, 卫玘是个强劲的对手,可他并不喜欢追逐名利,这使得他们之间的交易能够长久。
因此李幼蓉就北上战略一事也不瞒他。
既然要亲自带兵往北晋深处,李幼蓉不会只有一个准备取一个上京。
“北晋五州府, 只取一座城,我瞧着有那么仁慈?”
少女手中捏着朱笔,眼眸透亮让人不寒而栗。
小春山初见时, 她就是这般。
卫玘挑了挑眉, 嘴角上扬,听了这话竟有些满意,“北晋不过囊中之物,探手可取。”
南晋运势向来稳固, 小女帝上位兴许就是转机, 一统南北之日, 只怕是近了, 他只需顺水推舟。
“沈才均不是将帅之才,他要来达州堵门,应是为了拖延时间,只可惜出师不利。”
不利在于沈才均算漏了会在达州碰到卫玘和李幼蓉。
“北晋还有一拨兵力在西北,沈才均只怕出上京那日已经写了调令送往西北。”卫玘甚至了解北晋王庭每一个人,沈才均心思缜密,稳坐令尹之位两年,绝非偶然。
李幼蓉目光自上京往西北,再缓缓下移,往后靠在椅背上,眸子里是暗藏不住的野心,“西北地远,大军过境时日尤长,真要打上京一个措手不及,连夜北上才是正理。”
“才拿下达州就要赶着吞下定州,操之过急只会得不偿失。纵使底下将士再有干劲,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整顿休养一夜,明日一早出发最合适不过。”
李幼蓉到底年轻,兵家之事上卫玘才是行家。
李幼蓉丝毫不生气,接受建议定了一早出发,达州有人留看,自己和卫玘席灼远三人直取定州,派了陈征自幽州北上上京汇合。
战事落定已过人定,城内将士夜休整顿,卫玘便没再参与,径直回了周莘的卧房。
·
达州都是亲友,周莘许久没觉得这么安心,用了膳人也没起,抱着软枕又躺下了。
屋里唯一的烛火被人吹灭,周莘眼皮一跳,还没翻身就觉察床榻一侧陷下去,有人抽走她怀里的软枕躺了上来。
她微微歪头正贴上那人衣襟,淡淡的乌木香令她安心,索性她连眼也不用睁了。
卫玘挨她极近,拨开她的头发,长臂捞过她拥在怀里,另一只手扣在她腰上,唇角就贴在她耳后,伴着缓慢吐息,周莘登时清醒过来。
屋里太黑,周莘侧目也看不清卫玘是否醒着,只觉得耳后吐息顺着发丝渗入肌肤,由内而外散着痒意,只能微微偏头错开些。
刚转过去卫玘搂的更紧,喑哑的声音浮在耳际,“去哪儿?”
他的声音很轻,周莘却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心正不受控制般跳动,被他桎梏在怀里,也不知是睡得多了还是被褥厚了,这会儿周莘觉得整个人又热又烫。
踌躇间卫玘再次发问,“耳朵这么烫,起烧了么?”说着微微俯身,精准无误的将自己的额头贴在周莘额上,片刻后周莘听他斟酌道,“嗯……确有些发烫,我替你拿药。”
眼见就要抽手起身,周莘伸手立刻搭在他手臂上,有些支吾,“我好的很,不必麻烦起夜。”
黑暗中周莘感觉他停顿半晌,随即握着她的手腕,整个人又躺下贴她更近,低沉的嗓音夹着轻笑,“好,我不走。”
若此刻有烛火,必定能看到周莘红透的脸颊,天知道她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她紧抿着唇,不再说话。
榻上静默片刻,两人都醒透了,卫玘也趁此与她详说今夜筹备,“黑甲庆阳二军连夜整顿,明日便要启程北上。”
周莘皱眉,觉得出乎意料,“如此紧急,将士们吃得消?”
“拿下达州并不费多大力气,这么紧急是怕西北兵力南下,届时这仗就难打了。”卫玘握着她的手腕,拇指在内侧揉捏着,乐此不彼。
周莘一心扑在战事上,听到西北二字不免多想,又问了两句,“这么看,如今西北的兵,就是二十三年前调至赤霞关便一直守着的那拨了。”
周莘仍旧忘不了,苍鹭江对岸黑压压一片都是兵,所经历的那场战事里,她记忆慢慢拉远,想起宣姬来。
她贴身带着的鲛珠,是最后一位鲛人的命。
既然宣姬死了,那北晋宫里那位呢?
她见卫玘许久不说话,伸出另一只手推了推卫玘的肩,“你见过宫中那位宣姬了吗?”
卫玘嗯了一声,饶是不开窍的周莘都听出几分黏糊的意味来。
还没将这份黏糊继续,周莘抽手,卫玘揉了个空,黑暗中睁开眼,长睫扫过周莘耳后,又是一阵轻痒。
男色当前,她摒弃杂念,抽出的手从腰间拿出来小布袋,那是她一直贴身带着,从中拿出在黑暗中透着萤萤蓝光的珠子。
周莘三指拈着,拿在二人眼前,正好能看清楚彼此。
“二十三年前卫侯战死之时,宣姬在他身侧不肯走,任谁都能看出来,她是对你父侯有意。当时她亲手交给我这枚鲛珠,再就是戎北的敌军追上,我不得不与陈征将军撤离,便没能知道宣姬是否活着,只是我听闻鲛人没了鲛珠必定活不了,所以现下在宫中的那位是好是坏还是什么都不好说,若你这次回宫碰上了,切记提防些。”
宣姬此人,他早见过一面。
她能以一人之力控制后宫,本就不是常人那么简单。
卫玘听她说完,又见她将鲛珠塞进去自己手里,才觉察有些不对劲,反手握住那只手,语气惊异,“你不随我去上京?”
周莘微愣,黑暗里她也躲闪着目光,硬着头皮回答,“上京城是你的战场,我也有我的战场。”
“你的战场?回越国卫都?”卫玘撑着身子立在她上方,鲛珠被透着些光,周莘抬眸和他对上,一时有些局促。
周家旧事,二人心照不宣。
她跋山涉水来回奔波就是为了成仙,为了替周家报仇,她寻的每一样东西都有章法,鲛珠也在其列,这事儿卫玘没法参与。
玉人阁里二人尚且说要凭本事各取,周莘历尽千辛拿到却要放在他手里,卫玘难免多想。
“不回,我去幽州。”微光下的周莘摇摇头,否定他的猜想,“方才你也说了陈征将军从幽州北上与你们在上京汇合,我也要从幽州出发,你忘了吗,青玉玺和婚书我都放在梦女那里,自然要去取。”
卫玘显然不信,他看过沈才均送回来的那封信,满别院的碑,还有她自己的。
周莘的决心,比谁都坚定。
卫玘与她对着眸子,揽在她肩头的手越发的紧,即便是旖旎的氛围还未散尽,卫玘如霜的神色,盯得周莘不敢与他对视。
天玄不是小妖,凭周莘一己之力绝撼动不动他。
卫玘私下也曾派人试探天玄,都是有去无回,生怕打草惊蛇,只得将势力渗透在越国之内,便于他日后行事。
“夏侯老先生有本札记,成仙的那篇章节里写着集齐四样灵器,便可得道成仙拥有至高法力。”
夏侯家的藏书多,夏侯复离开夏侯家时正巧带了那么一本,上头记载着集齐无相花、长生剑、青玉玺和鲛人泪,寻卫都凌虚台,摆阵便可引动天神,给予祝福,助凡人登仙。
最后一枚鲛珠,被周莘放在卫玘手中。
“鲛珠于你于我何其重要,只有放在你手里,我才会放心,我也……才会回来。”周莘抬眼直视他,怕他再往下问,手抚上他的下颌,凑上身去贴在他的唇角上。
卫玘似是未料及她这番举动,愣着不动,等他眸色惊变,周莘要躲已然来不及,手脚被他擒住。
鲛珠落进被褥,唯一光源消失,屋里陷入黑暗。
周莘听见卫玘轻声念她的名字,接着便是那人的气息融合在她唇齿之间,来势汹汹,不容她半分拒绝。
细微的触觉在黑暗中被无限放大,炙热的手掌顺着她的脊背向下摩挲,丝丝缕缕的酥麻从脚尖直涌上心脏,周莘缩着躲着,揽过他的脖颈,贴着他的耳廓说些清醒的话,“卫玘,那些血仇,我不想叫你掺和进来。”
后面还说着什么,断断续续的已被卫玘啃的不成字句,卫玘吐息浓重的打断她,“这个时候,你该专心些。”
蛊惑一般的嗓音,让不清明的周莘更加迷蒙,身上一簇簇火沿着摩擦点燃,转眼就落入卫玘的节奏里,与他一同沉沦。
作者有话说:
贴贴有点长,但是贴贴有能量
对话也值得斟酌,不能光顾着发糖了喂
晚点还有一更!
第85章 、凌虚台(四)
近卯时, 天已明。
兴许是下午晚上睡得足了,虽夜里受了折腾,周莘这会儿也就睁了眼, 身侧是长臂缠着她的卫玘。
周莘一眼一眼描摹他的眉眼。
卫长风有英烈的眉, 卫玘却不一样,他反倒更像叶芷嫣,剑眉长睫,放在哪里都是最醒目的那颗星。
这颗星正乱着长发松了衣襟, 在她身侧睡得熟。
卫长风就是输在卫家咒诅,赤霞关外最终还是认了命。
可卫玘才二十三,他怎么能步那些前尘。
周莘笑了笑, 眸底含着深意, 推开卫玘的手臂,轻巧从他身侧起来,衣衫散乱一地,她拾了自己的衣服套上, 瞧了半晌后簪了卫玘的发冠,系着他的佩玉出了门。
陈征来时入驻的正是中郎将方轻舟的宅子。
席家军不屠城,放了城中百姓, 便是有留下来的也不会拔刀相向。
方家人除了被关起来的方轻舟, 其余人已被放出达州,是以宅子里落住的是南晋的将士。
周莘出来时宅子里的将士已经穿戴整齐自正门往城门走。
方家宅子离城门极近,周莘只踏出廊台就能远远瞧见城墙之上,飘荡的王旗之下, 站着一个人。
周莘拐过去城楼, 顺着台阶一步步上去才看清那人是李幼蓉。
她收了长发, 束着嵌玉小金冠, 上头描着龙纹,身上披着骐麟蓝的斗篷,金丝腾云祥纹,较之从前更矜贵,目光所及是城楼下整齐的队伍。
周莘盯着那抹身影足有半晌,猝不及防李幼蓉转了头,原本清冷的眸,见到周莘那一刻忽而亮了起来。
“小周姐姐!”
李幼蓉惊呼出声,城墙之上只有她和周莘。
周莘走过去与她拱手行礼,被李幼蓉一把摁下,她只好笑道,“你如今已是女帝,礼数不周,会叫底下人看轻你。”
李幼蓉也笑着回她,眸中燃着光与热,“我不在意那些,况且当初的传位玉玺还是你送来的,真该叫那些人瞧瞧你的风采。”
她鼻梁上的迹淡淡,发上冠与腰间玉十分耀目,李幼蓉自觉掠过,关切道,“听卫侯说你来时身上还有伤,军中女眷除了我只一个灵犀,遣她带药去看你也被卫侯挡在门外,如今可好些了?”
周莘颔首,“早好了,只余下些疤。”
李幼蓉点点头,一面瞧着底下的将士们,一面同她说话,“在汾州时以为你是个公子,差点闹出来笑话,后事繁忙一直没能与你好好解释,离别匆匆还担忧再见是否能如从前那般,今日心里甚觉松快,你仍是我的小周姐姐。”
李幼蓉从小就是李渊内定的储君之选,汾州那些贵女哪里能够的着她,唯一个周莘与她真心相交,冒死替她送了玉玺,心中自然看重,在她跟前有些话也不必藏着掖着,说出来更轻松。
“你也仍是那个在小春山带着我看月令花的小阿婵。”
虽然那场夜里没能看成月令花,可她那时不是女帝,不是明阳郡主,只是阿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