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拂在陈贞耳边说:“贞姐,那件事情,不要忘记了。”
陈贞点了点头,又抬起头,杨广已经低下头,正捧起酒杯,但他马上便感觉到陈贞的眼神,立刻也抬起了头,两个人眼神相碰,杨广已经看出来陈贞似乎有什么话要对他说。
杨广微微皱了皱眉头,陈贞站起身来向杨素告辞,杨素知道她的脾气,也不再挽留。
陈贞走出厅外,站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果然杨广也跟了出来。
此时庭院中虽然有几个丫环,却都倚在一边低语,看见陈贞走出来只问了一句:“夫人回去了?”
陈贞也不言语,只低着头向内院走去,杨广远远地跟在她的身后,他在杨素府中本就是轻车熟路,来得长久了,丫环也都不以为意。
走入内院,转到一个静僻的角落,陈贞才停在脚步,回过身,杨广走上两步似乎想抓她的手,她却微微一让,轻声说:“晋王安好!”
杨广便也不再上前,只低声说:“是什么事情?”
陈贞唯恐被人看见,便匆匆将红拂的请求向杨广陈述了一遍。杨广听后,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李靖,确是个不错的人才。”
陈贞半垂着头:“希望晋王能够玉成其事。”
杨广微微一笑:“你倒是有闲心去管别人的事情,自己的事情却从来不肯正视。”
陈贞轻叹一声:“如果徐德言还能够活在世上的话,陈贞自然会请求素公将陈贞配还给徐郎,只怕徐郎已经不在这个世间了。”
杨广微微苦笑,他本来指的是自己与陈贞之间的感情,但陈贞却故意话题一转,提到徐德言,他知道陈贞并非不懂,只是不愿提起。“即是如此,你们何时能够一切准备就绪?”
陈贞道:“三天后,应该都能够准备好,请晋王那一天能够留宿在府中,三更时分我,”陈贞犹豫了一下,“我们会去造访晋王,到时候,还要麻烦晋王同我们走一遭了。”
杨广笑了笑:“可以。”
陈贞便福了福,轻声说:“多谢晋王。”正转身要走,杨广却说:“除此之外,你便没有别的话要说吗?”
陈贞脚步迟疑了一下,半转过身:“玉儿可好?”
杨广轻叹:“她很好!”
陈贞微笑说:“请晋王代陈贞向她问好,说陈贞很思念她!”
杨广苦笑,陈贞已经转身而去,他看着这个女子纤细的身影消失在花丛中,心里隐隐疼痛,如此的相见,真成了一种折磨,但他却总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杨素府中,只要看着她微微一笑,便会觉得幸福。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杨广抬起头,长长地吁了口气,也许,也许杀了她,便不用再挂心!忽然产生这样的念头,杨广自己也吓了一跳,他忽然发现自己对陈贞的恨意其实也已经深植心底,爱意有多深,似乎恨意也有多深。
他揉了揉额头,也许是酒喝得太多了,才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慢慢走回大厅,红拂不时地抬头看着门口,一见他回来,便露出紧张的神色,他却连看也不愿看她一眼,只觉得疲倦,如此地疲倦,似乎连活下去也会觉得很累。也许,也许杀了自己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办法,那样便不用忍受如此不堪的生命。
三天后,杨广果然依言佯醉,留宿在杨素府中,而在此之前,红拂已经设法使人用酒灌醉了管家,将后门的钥匙印了模子,私自配了一把。
那一天夜里,三更左右的时分,陈贞与红拂悄悄溜到杨广的房门外,见窗户大开,杨广坐在窗台上,手里提着一壶酒,望着月亮若有所思。
红拂轻轻推了推陈贞,她吸了口气,定了定神,方才轻声叫:“晋王!”
杨广马上低下头,看见她们两人,便从窗台上一跃而下,陈贞后退了两步,她总是努力使自己保持与晋王之间的距离,似乎闻到他身上的气息都是让人心慌意乱的。
杨广望了陈贞一眼,那样深情的眼眸,便是三世也是无法消受,更何况只是一个不洁的女子。陈贞心里又泛起了酸楚的感觉,她转过身,淡淡地说:“多谢晋王了!”
杨广并不说什么,三个人在花枝掩映下穿过庭院,这样深的夜晚,仆人们都睡了,只偶尔有一两声猫的叫声,月亮十分明亮,大概是十五的夜晚吧!如雪的月光,照着三个人的身影,清清楚楚地落在地上。红拂忽然有些怕了,她紧紧地拉住陈贞的手,低声说:“贞姐,你说他会不会带我走?”
陈贞微笑着安慰红拂:“既然已经决定了,就去做吧,如果他不愿意带你走,我们再回来,什么都不要怕,也不要后悔。”
陈贞的勇气似乎鼓励的红拂,她摇了摇头说:“就算他不要我,我也不回来,我早厌倦这里的生活了,象是关在笼子里一样,我宁可一个人在江湖上闯荡,也不愿意再关回这个笼子里来。”
陈贞愣了愣,她想不到红拂忽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这个时候,红拂忽然又变得豪气干云,“贞姐,天下那么大,能够四处流浪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陈贞微笑着摇了摇头,她和红拂不同,她自小在深宫中长大,性子虽然也倔强,却没有那种野性。红拂有着天生的江湖气,她所向往的生活,正是陈贞所不能想象的。
开了后门,走出杨府,夜色中的长安街道也是同样的安宁。虽然陈贞在长安已经生活了几年,她却从不知道长安到底是什么样的,如今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走,想象着白日里繁荣的情景,喧闹的声音在耳边一掠而过,陈贞一向喜欢安静,如今她忽然觉得也许吵闹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不知何时,杨广已经轻轻握住她的手,她转过头,看见杨广凝视她的眼神,双眸有如星辰一般的明亮,她微微一笑,并没有收回手去。这个时候的陈贞不再是日间的陈贞、人前的陈贞,她觉得安全而轻松,一切的国恨家仇都与她无虞,虽然只是片刻,但片刻也好。
更声远远地传来,有一只乌鸦呱呱叫着从树旁惊起,三个人都停住脚步,乌鸦绕着树冠飞了半圈,又落了回去。
红拂轻笑:“是这个死东西,吓了我一跳!”
加快脚步走到驿馆,驿馆的门只是虚掩着,红拂走进去,陈贞却不愿进去,她说她要在外面等侯,杨广便也留在外面。其实,在这样的时候,本来也不应该有什么人在他们旁边。
过了不多久,李靖便与红拂匆匆走出驿馆,红拂脸色红润,眼睛里都溢满了笑容,陈贞只看了她一眼,便知道李靖果然无法拒绝她,终于成了红拂的裙下之臣。
杨广与李靖拱了拱手,互道了一些倾慕的话,时间无多,也不再多言,四人匆匆来到城门前。
杨广击掌三声,从黑暗中转出一个军吏,手里牵着两匹马,见了杨广行了一礼,便去打开了城门。
陈贞冷眼旁观,知道杨广一定是先做了布置,他心思细密,没有忘记帮助他们两个准备马匹。
红拂轻呼一声,拍拍头说:“我怎么忘记马了,幸好有晋王。”
陈贞微微一笑,走上前去,轻声说:“以后事事小心,在外面可不比府里,都得自己打点,可要辛苦得多了。”
红拂眼圈红了,“贞姐,谢谢你了!”她侧头看了杨广一眼,杨广仍然只是盯着陈贞,眼里似乎再也没有外物存在,她叹了口气,俯在陈贞耳边说:“晋王对你一片痴心,你为何就是不能放下心结?”
陈贞愣了一会儿,苦笑着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红拂与李靖上了马,又挥手向两人告别,匆匆驰入夜幕中。陈贞目送着红拂的身影去远,红拂身上红色的斗篷被风吹起来,起伏不定,象是一只大鸟一般,她不由有些羡慕红拂,几年前自己有勇气一意嫁与徐德言,现在这种勇气早已离她而去,那样任性的日子只是一场梦境,如今梦醒之后,便是再世为人。
两人走回城中,心情一下子低落了下来,连月光似乎也变得黯淡了。长安的街道还象是刚才一样安静,却静得让人心烦。
回到杨府门前,杨广站定脚步,“贞儿,我明天就要回扬州去了!”
陈贞抬起头,两人目光相接,只是静静地凝视,便觉得心里安静如水。
“路上风疾霜重,晋王要保重啊!”
杨广笑道:“扬州琼花,天下无双,只瘦西湖边有着一株,花期也是极短的。”
陈贞愣愣地听着,其实在这个时候忽然提到琼花,真是有点风马牛不相及,但杨广就是想到了,陈贞也便听下去,在杨广看到,这是十分理所当然的话题,在陈贞听来,这也是十分理所当然的话题。
“原来在健康的时候,哥哥很喜欢琼花,曾经命人裁了枝移植到宫内,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成活。哥哥一怒之下,便命人将琼花整棵移了过来,想不到,不管怎样精心地照料,那棵琼花越来越枯萎,不仅不能开花,似乎连活都活不下去。哥哥无法,只好又将琼花送了回去,一送回去,花立刻又长得很好,第二年便开花了!”
杨广说:“现在琼花也是年年开花,有的时候,会开几种不同颜色的花!”
两个人闲闲地说,说的是不着边际的琼花,却又都明白个中深意。陈贞轻声说:“前些日子,妹妹派人通知我,说是哥哥因病死了,我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杨广轻轻叹了口气,情不自禁地将陈贞搂入怀中。陈贞以手掩面,低声说:“你们给他的谥号是炀,就算是再追赠大将军,又有什么用呢?后世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昏君,可比桀纣。”
杨广默然不语,这个时候,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陈贞挣脱他的怀抱,抬起头,月亮映着她眼中的泪光,“我那个时候很恨哥哥,他为了张孔二妃,连我和妹妹都不要了,现在他死了,我却又伤心不已,他到底是我的哥哥。”
杨广轻叹道:“贞儿,跟我走吧!”
陈贞后退了几步,凄然看着杨广,“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杨广忽然有了怒意:“为何不可能?红拂也可以和李靖走,你为何不能跟我走?”
陈贞静静地看着他,一字一字道:“因为你是晋王,我是乐昌公主!”
乐昌公主,这个名字许久没有人提起,自己以为早已经忘记了,现在说出口,也觉得陌生,似乎是前世的名字,与今生无关。但到底不是前世,到底也没有什么今生,世间的事,也无非是造化弄人罢了。
杨广却不服:“乐昌公主又如何?晋王又如何?我宁愿不做晋王。”
陈贞摇了摇头:“就算你宁愿不做晋王,我却还不能忘记我是乐昌公主。也许,也许来生,你不再是晋王,我不再是乐昌公主,……”
“什么来生,我只要今世,六道轮回,来生我是否还能找得到你?我不要来生,我要的是现在。”
陈贞苦笑着摇头,决绝地走入门内。转过身,杨广仍然期待地站在门外,她却关上了门,看着杨广被关在门外,什么来世今生,都只是玩笑,即不会有今生,也不会有来世。
抬起头,月亮仍然雪亮雪亮,那么疼痛的明亮,心里冰冷如月光,却仍然无法落泪。这样的人生,何必再有什么来世?
第5章 徐德言
又是一个上元节了。陈贞仍然如约地命一名老仆到街上去叫卖那半面玉镜,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上元了。每一次老仆都是又将半面玉镜照样带回来,那样的天价,只是卖半面残破的玉镜,没有人那么傻,会上这种当,也没有徐德言的消息,时间越久,越冲淡了思念,也许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然而这一年的上元节却不同。
红拂走了以后,杨素虽然也命人搜查,几日后,一直没有消息,便不了了之了。而杨府中也更加寂寞,仍然经常饮宴,陈贞也仍然经常受命演奏,却觉得麻木。不再象原来一般悲喜,心里时时空空落落的,行尸走肉般的生活,麻木的感觉慢慢地进入骨髓中,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棵树,却是一棵会移动的树。
上元节,按照惯例是可以到街市上游玩,但陈贞却从来没有出去了,大概是因为有那么一个约定。
便宁可独自一人,对着风花雪月,这年华消逝得快,一年一年便这样过去,老了容貌,瘦了腰身。
子夜,老仆方才归来,带回了另一半的玉镜,两片玉镜合在一起,正是一面完整的,丝毫不缺。玉镜如故,人心却已经缺了一角。
手帕里还有一首诗:镜与人俱去,镜归人未归。无复娥眉影,空留明月辉。
是徐德言的笔迹,记得清楚,那个时候,他便是用这种笔迹写过奏章。看着笔迹发了会儿呆,总觉得他还在人世,果然不出自己的所料,他确在人世,也如约地找到长安来了。
人生几何,悲欢离合,如何消受得起?
记得自己曾经在杨广面前许下誓言,只要德言尚在人世,便必定会奏请杨素,将自己配还给徐德言,如今一切都实现了。
却不知道悲喜,烛泪滴在手上,凝结成蜡烛的鲜血,也不觉得疼,相聚来得困难,离别来得容易。
呆呆地看着月色,直到东方破白,忽被一声鸡鸣惊起,该决定了,还有什么不舍的呢?
即是已经下定了决心,陈贞不再犹豫,匆匆到杨素房中,此时,杨素方才起身,梳洗已毕。陈贞跪在地上,将两面一半的玉镜奉上,三言两语便说明了一切。说的时候,心里也是麻木的,只想快一点结束,一切都快一点结束。
杨素听了,微微动容,在常人看来,这是一个多么悲欢离合,坚贞不豫的故事,又有谁知道,故事中的女主角虽然坚定如昔,却已历沧海桑田。
杨素到底是成就大事的人,听了以后,并不觉得恼怒,反而专程派人请徐德言到府中来赴宴。
当天傍晚,徐德言如约而至,是亡国的臣子,对当朝的权贵。陈贞陪侍在侧,是旧人的发妻,兼新人的宠妾。
数载不见,徐德言鬓边已见风霜,脸色憔悴,想必这些年的生活并不好,而陈贞却娇艳如昔,虽然更加纤细,却反而平添了楚楚可怜的气质。
大家默然相对,不知从何说起,不知有何可说,连杨素也觉得甚是凄然。
陈贞便奏了一曲玉树□□花,旧朝的旧曲,当此之时,却是贴切得很。杨素略问了问徐德言城破后的经历,原来徐德言在城破之时,受了重伤,被城中的居民悄悄救起,将养了许久,才能够行走。
那个时候,陈贞已经随着杨广来到长安了。
徐德言伤愈后,多方打听,方知道女眷都被押解至长安。此时,战事未了,他虽然想到长安来,却路途难行,他也没有什么盘缠,只能够一路走,一路替人写家书挣一些钱。
而他是一个文弱书生,走在路上,难免惊病交加,一直走了这几年,才终于到了长安。
他说的时候,陈贞安静地听着,是她丈夫的经历,却觉得陌生而遥远,知道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到达长安,但来得却太晚了。
徐德言的话告一段落,三个又沉默下来,杨素也觉得尴尬,他便笑言:“难得久别重逢,贞儿不做一首诗来助兴吗?”
陈贞微微一笑,便挥毫写了一首诗:今日何造次,新官对旧官。笑啼俱不敢,方验作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