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贞一字一字道:“我宁愿失身于清河公,也绝不愿服侍晋王。”
这句话一说出口,本来在争执的两个人便都安静了下来,默然许久,陈贞本来一直眼望窗外,也不由地回过头,见杨广怒目盯着她,额上青筋跳动,她知道他是气极了,心里无由地觉得爽快,对着杨广嫣然一笑。
看到这一缕笑容,杨广几乎失去了控制,他一把抓住陈贞的手,将她按倒在塌上。陈贞失声惊呼:“你干什么?”
杨广咬牙切齿地说:“好,你既然愿意跟随清河公,我便成全你,只是在此之前,我却要做你最不愿意做的事情。”
言犹未了,已三把两把将陈贞外衣撕破。陈贞闭上眼睛,她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本来她以为当它发生的时候,自己一定是痛不欲生,但奇怪的是,并没有这样悲痛的感觉,反而隐隐的有些窃喜,这个时候,她也想到了徐德言,但却在心里安慰自己,到底不是自己能够改变的事实。
事毕,杨广轻声说:“贞儿,我带你出宫好不好?”
陈贞推开杨广,披上外衣,侧过身,微笑道:“我说过永远都不愿意服侍你,我宁可跟随清河公的,其实我早已经与清河公有私了。”
杨广脸色惨变,他一跃而起,陈贞微笑凝视着他,杨广咬了咬牙,披上衣服,黯然向宫外走去。陈贞从枕下拿出那只同心结叫了一声:“晋王!”
杨广惊喜回头,陈贞说:“把这个带走吧!陈贞承受不起。”
硬是把同心结塞回到杨广的手中,杨广发了会儿呆,转身而去。直到他的背影不见了,一直挂在陈贞脸上的笑容才慢慢的消失,一滴泪水悄然流了下来。
她做的,是她想做的,伤了人,也伤了自己。
陈婉慢慢地走入屋中,轻声说:“姐姐,你为什么骗他?你根本就没有见过清河公。”
陈贞抬起头,又扬起了一缕微笑,颊边仍然还有泪水,她狠狠地将泪水抹去,“婉儿,姐姐要离开你了!”
陈婉扑上前来,一把抱住陈贞,失声痛哭,两个女子相依偎地坐在地上,寂寞如潮而至。陈贞却一直带着笑容,她想以后自己都不会再哭了。
第3章 杨素
陈贞进入杨素府中时,杨素还正当壮年。她在健康城破那一日,曾经匆匆见过他一面,只记得他留着三绺长须,容貌雄伟,隐隐听见有人称他作江神,说是他率兵攻陈时,陈人一见他坐在江船之中,望而惧之,称之为江神。
那个时候,心里一味地惊慌,全不记得他长得什么样子,说不上好恶,他也是领兵击陈的人,而且是个大功臣。但为了摆脱杨广,是谁都无所谓了。
为什么就那么不愿与杨广在一起?表面上的话说得冠冕堂皇,心里却知道,不愿看到他凝视自己的眼神,唯恐失落在里面。
他不是自己选中的丈夫,自己的丈夫是徐德言。
每日都要将半块玉镜看上几次,是为了坚定自己的信念,并不想死,因为有一个约定;相信徐德言也不会死去,因为他们之间有一个约定。
但约定之外,世界上便没有东西是值得留恋的吗?那样深沉的目光,时不时地萦绕在心上,真地不值得留恋吗?
杨素一向好色,家中宠姬有几十人,都是按照宫中的制度。陈贞入了府中,是极受宠的,但杨素也并不一味专宠,他喜欢不同的女人。这个女人淡淡的哀伤深深地打动着他,她甚少微笑,也从不哭泣,只是安静地存在于世间,全不引人注意,却又是让人无法忽视。
他知道她出身高贵,因此也对她甚是敬重,有客人来府中,会请她弹奏一曲,她经常弹的一支曲子便是陈后主所创的亡国之音,玉树□□花。
客人们虽然叹赏,却偶有人说:“其音不详,不益多奏。”
她便微微一笑,淡然道:“陈贞本是亡国之人,人已不详,何况其音?”
杨素听了,只一笑置之,他从来不勉强自己的女人,他喜欢她们有不同的脾性,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他在其中,才不会觉得单调。
自陈灭后,杨素便深居简出,连上朝也要三五日方一为之,家中经常有文人豪士出入,杨素皆是热情以待,虚席以交,由是,声名益盛。
陈贞时而也会入掖庭看看陈婉,陈婉虽然独居掖庭,因为皇后治内甚严,倒也并没有遭到什么侵扰。
这样的生活,平淡而安静,那个人,一去长沙,后又封于扬州,许久没有回京师,倒也落得干净。更何况自己现在已经是杨素的宠姬,便是他回京来又如何?
忽一日,在掖庭之中,见一个女孩,明艳秀丽,清雅动人,原来是萧玉儿。
陈贞进来的时候,萧玉儿正与陈婉窃窃私语,一见她,萧玉儿喜极而泣,“贞姐,你还好吗?”
萧玉儿比前时要长高了许多,相貌却并没有什么改变,陈贞拉住她的手:“玉儿,你怎么来了?”
萧玉儿半垂下头,脸上飞起红晕,低声说:“正是有件事情向两位姐姐禀报。”
陈贞问:“什么事情?萧伯父怎么样了?别后你们一切都好?”
萧伯父指的是废梁明帝,陈本是窃梁之国,梁明帝虽然被废,却一向受到陈氏的礼遇,说起来,萧玉儿也是公主之尊。
萧玉儿止住了眼泪:“我父亲一切都好,健康城破时,我们刚好在舅舅家里,未受兵扰,待回到健康后,时局已定,倒也没有什么。”
萧玉儿偷偷看了陈贞一眼,轻声说:“贞姐姐,皇上下了圣旨,选我做二皇子妃呢!”
陈贞一愣,脸色剧变,陈婉也失声说:“玉儿?你说什么?”
萧玉儿轻声重复了一句:“皇上下了圣旨,选我做晋王妃。”
陈婉看了陈贞一眼,陈贞勉强一笑说:“玉儿,恭喜你了。”
萧玉儿说:“贞姐姐,你会不会怪我?”
陈贞有些心虚地问:“怪你什么?”
萧玉儿道:“嫁给晋王,他不是攻打江南的元凶吗?”
陈贞松了口气说:“当然不会怪你,难道你还能抗旨不遵吗?”
萧玉儿方才又高兴起来,唧唧喳喳地说一些路上的风光见闻。陈贞心里若有所失,虽然强做笑颜,却终于还是郁郁不乐。
陈婉知道她的心事,便一直陪着萧玉儿说话。三个人谈了半晌,陈贞方才回到杨素府。
甫一进入前庭,便见院中系着一匹俊马,陈贞想,大概又有什么客人来了。果然过不多久,便有侍儿请她到厅中去,说是客人想听她奏琴。
陈贞轻叹了一声,她虽然心烦意乱,却也不愿意看到这件事对自己的影响,去不去奏琴,全凭她的心意,她知道自己现在只想躲起来不见任何人,却勉强自己一定要去,她想证明给自己看,她并不在意杨广,从来没有在意过。
步入厅中,一片欢声笑语,她并没有抬头,杨素府中的客人向来很多,她也懒得去看,只是向着杨素福了福,便坐在琴前。
纤指扬处,清音顿起,喧闹的厅中,渐渐安静下来。忽然有一道灼灼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射了过来,陈贞虽然没有抬头,却也感觉到了,她的心里立刻便起了一阵涟漪。这目光如此熟悉,便是不抬头,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有些心慌意乱,接连弹错了几个音,但厅中显然没有识音律之人,一曲方罢,掌声四起。她才抬起头,杨广锦衣纶巾,坐在贵客席上。
她指尖微微颤抖,也不知多久没有见面了,他看起来还是那么锋芒毕露,意气风发,只是为何眉间似有愁容,人也清减了许多。
她站起身来,故意坐在杨素的身边,杨素知她好静,每次饮宴,只是请她弹奏一曲,从来不勉强她坐陪,今日见她有这样的兴致,自然也十分开心,伸手搂住她,说:“贞儿,喝杯酒吧!”便将手中的酒杯放在陈贞唇边,陈贞也不推辞,轻轻呷了一口。
杨广神色一黯,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此时,一个红衣少女持剑而来,翩翩舞了起来,剑光到处,矫若游龙,翩若惊鸿,这是杨素新近宠姬红拂。
陈贞看着她舞了会儿剑,这个女子身上带着一股英气,爽朗大方,陈贞羡慕地看着她,她喜欢这样的女子,可能是因为自己从来便缺少这样的气质。
红拂舞罢,便坐在陈贞身边,两个人相视一笑,陈贞说:“你的剑术真好!”
红拂笑了笑:“你的琴弹得才好呢!”
陈贞一笑起身,“我要告退了!”杨素也不勉强她,她又福了福,忍不住偷眼看了杨广一眼,杨广仍然在拼命地喝酒,对她离开似乎全不在意。
陈贞暗叹一声,退出大厅,红拂也紧跟了出来,低声说:“刚才晋王一直在看你呢!”
陈贞脸色微微一变,红拂微笑续道:“你别怕,我不会告诉别人。”
陈贞垂下头:“谢谢姐姐。”
红拂说:“你喜欢晋王吗?”
陈贞愣了愣,她想不到红拂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我们这样身份的人,哪里有什么资格说喜欢不喜欢呢?”
红拂满不在乎地说:“有什么不可以,如果将来有我喜欢的人,我一定跟着他走,才不留在这个老头身边。”
陈贞格格地笑:“清河公还当壮年,怎么说他是老头。”
红拂也微笑着做了个鬼脸,“他和我的父亲差不多年纪,当然是老头了。”
陈贞轻轻叹了口气:“就算真地有喜欢的人,人家会看上我们吗?我们只是残花败柳!”
红拂哼了一声:“你啊!怎么有这样的想法?如果是两情相悦,还会在乎什么别的事情吗?残花败柳又怎么样?他们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我们女人便只能终生跟着一个男人吗?”
红拂仰起头:“我才不会呢!如果有我喜欢的男人,我一定会让他也喜欢我!”
陈贞轻声说:“你真了不起。”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很勇敢了,但和红拂比,却还远远不及。
红拂笑道:“我有什么了不起,你也一样可以啊!”
陈贞微笑着叹了口气:“我原来是有丈夫的,也不知道他的生死如何了,希望他能够安然无恙。”
红拂呆了呆,“原来你有丈夫啊!我还以为你喜欢晋王呢!”
陈贞摇了摇头,她与红拂不同,在她的身上背负着国恨家仇,她慢慢地向自己的居处走去,身后红拂还在说:“你是不是很思念你的丈夫啊?”
自己思念徐德言吗?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个丈夫是她一力争来的,却在争来后,又难免失望,是人的常性吗?得不到的东西才是好的。
那么杨广也是一样的吧?得不到的东西才是好的!
那一天杨广醉倒在杨素府,便留宿在杨府之中。
清宵寂寞,陈贞久久无法成眠,月光如水,照在人的身上,心乱如水,却又何人能知?
“贞儿!”
回过头,杨广一脸落寞站在身后,酒意尚浓,他按了按额头,头痛使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陈贞后退了半步,低声说:“晋王安好!”
杨广苦笑了笑,“安好,有什么不安好的?”是反问句,也带着一丝怨恨。
陈贞看了他一眼,“我今天见到玉儿了!”
杨广道:“我回京师就是为了和她成亲。”
陈贞微笑了笑:“恭喜晋王,玉儿小的时候,袁天纲替她算命,说她必然会母仪天下,晋王娶她为妻,九五之尊,也是指日可待了。”
杨广淡淡地说:“是吗?这个我倒是第一次听见!”
陈贞垂下头,杨广轻叹道:“那一年你不愿嫁我为妻,陈国送来了名门闺秀的生辰八字,是我母亲派人取了我的八字相合,在此之中,只有玉儿的是最合的。”他似笑非笑地说:“说起来,你还是我和玉儿的大媒人呢!”
陈贞淡然道:“如今我已经是素公的姬妾,晋王还提它做什么?”
杨广却不死心,“贞儿,你跟我走吧,我不娶玉儿,也不做晋王了,你跟我走吧,我们去江南,再不回北方来了。”
陈贞心里一酸,眼眶便红了,她转过头,不让杨广看见自己的神情,“晋王何必如此,陈贞只是不洁之人,晋王前途远大,何必为了陈贞轻言放弃呢?”
杨广上前一步要拉陈贞的手,陈贞轻轻一闪,不着痕迹地退开,杨广黯然道:“你为什么要这样抗拒我?只是因为我带兵消灭了陈国吗?”
陈贞淡淡地说:“陈贞虽是女流之辈,国恨家仇却是刻骨难忘的,今生我是与晋王无缘了。”
话说到这个田地,杨广知已无法挽回,虽然心疼欲死,却也无可奈何。
陈贞福了福,“夜深了,晋王请回吧!以免被人看见产生误会。”
杨广长叹一声,转身而去。陈贞心里锐锐地痛,却并没有流泪,自那日后,她便再也没有流过泪。
晋王大婚后,杨素被任命督造仁寿宫,为了表示对隋帝的一片忠心,杨素特意暂居在邻近仁寿宫的别业中,他只带了两名姬妾随行,便是陈贞与红拂。
隋帝向来节检,在宫外另造行宫还是第一次,因此杨素特别尽心尽力,督工也异常严苛,死去的民夫不计其数。尸首都被埋在骊山的另一侧,天阴雨湿时,便听见鬼哭啾啾。
陈贞与红拂每日深居别业,没有了往来的宾客,倒是清闲了不少,却也平添了许多寂寞。
杨广自婚后便携萧玉儿返回杨州,临走以前,萧玉儿特地到杨府探望陈贞。此时的萧玉儿,脸色红润,动辄便露出娇羞的神情,只要一提到杨广,便絮絮不休,微微含笑,一看便知,她是深爱着自己的夫婿的。
陈贞只是微笑着倾听,完全是置身事外的态度,萧玉儿自小出入宫闱,就象是陈贞与陈婉的妹妹一样,如今杨广也便成了她的妹夫,再也不能有什么牵挂不断的了。
但是,月白风清,雨悄霜冷时,却总是会忽然想起他,那么执着坦荡的深情。
陈贞轻轻叹了口气,自到别业后,清闲的时间多了,思想的时间也便更多了,她想还不如回到杨府去,日日饮宴,醉生梦死得好呢!
忽听的外面一阵喧闹,陈贞刚刚走出房门,便看见一群民夫冲入了别业,手里拿着作工用的铁具,身上衣衫褴褛,别业中的侍卫已被打倒在地。
民夫们一见陈贞走入庭院,马上握紧手中的锄镐等物,怒目而视。
陈贞心里暗惊,表面却异常镇定,朗声说:“你们要干什么?”
为首的一个民夫大声说:“杨素呢?叫他出来!”
“清河公如今不在别业之中,诸位找他有何贵干?”
为首的民夫上下打量着她:“你是谁?”
陈贞敛衽为礼:“我只是一个侍妾。”
另一个民夫说:“小乙,和她多什么话,先杀了再说!”
那个叫小乙的民夫却不同意:“她即是侍妾,想必原来也是好人家的女子,何必多造杀孽呢?”
这个小乙,虽然满脸泥污,但却不掩清秀,看样子,也没有多大的年纪。陈贞刚想劝他们离开,红拂却手持着宝剑冲了出来,大声说:“大胆妖民,你们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