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便忍不住笑了。他还年轻,意气风发,文武全才,战功累累。攻打陈国,是他自己请求的命令,而部下韩擒虎也非常能干,带着千骑同他渡江。
攻下健康比他想象中还要容易,守城的士兵们战至最后一人,他的部下伤亡却并不惨重。如今,江南已定,天下都是大隋的了。
陈国的女人也是大隋的了。
他喜欢南国的女子,她们娇婉动人,弱质纤纤,有着北方佳丽所没有的阴柔气质。便是这种气质深深地打动着他,他虽然还未婚配,却已经有数名宠姬,皆是来自江南。
现在,他就要有另一名宠姬了。
他看着这个女子,她身上的那种与众不同的妖异气息,使他心动不已,他立刻便产生了一种冲动,他要将这个女子带回晋王府去,或者说带到他的床上。
他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一把抓住那个女子的手腕,这时,在她怀中的另一个女孩惊呼了一声,跑到一边。
这个女子并不惊慌,另外一只手腕一翻,杨广面前寒光闪动,他立刻松手后退,原来她的手中拿着一把小巧的匕首。
杨广闪得慢了,手臂上被划了一道血口。他愣了愣,低头看了一下伤口,伤口并不深,再抬起头,那个女子仍然冷冷地盯着他,神色不动,另一只手护着年纪较小的女孩。
他忍不住又笑了,问道:“你是谁?”
女子骄傲地挺起胸:“大陈国乐昌公主。”
乐昌公主?乐昌公主?原来是她!
杨广仰天长笑了几声,真是太有趣了,第一个见到的女人居然是她。
陈贞警惕地看着他:“你笑什么?”
杨广止住笑声,深深地注视她,目光有如蛇行,暧昧而温柔,上下游移,居无定所。这目光使陈贞手足无措,她侧过头,不让自己看见他的目光,杨广一字一字道:“我便是晋王杨广。”
陈贞吃惊地抬起头,原来他便是隋国的二皇子。她愣愣地盯着他,是她险些嫁与的人,年少英俊,锋芒毕露,想不到,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便是他亲自攻下了健康。
杨广说:“听说你嫁人了?你丈夫呢?他在哪里?”
陈贞默然不语,她觉得杨广的身上带着一种危险的气质,让她从心底里生起畏惧的感觉,但她绝不能表现出来,失去了国家,绝不能再失去骨气。
两个人沉默对恃,暗潮汹涌,间以沈皇后一成不变的木鱼声,陈婉也停止了哭泣,她看到两人对视的目光,心里微微一动,如果当初并没有设计让陈贞嫁给徐德言,又会是怎么样的一种情景呢?
这天下,到底是造化弄人。
被这个女子寒冷如冰的目光注视着,杨广便不由觉得焦燥不安起来,他有一种莫名的情绪,要得到这个女子的欲望空前绝后地涌了上来。
几个月前,他的母亲异想天开地要让他娶乐昌公主时,他只是一笑而已,他还年轻,并不急于成家。想不到从南国带来的消息,居然是被拒绝,他仍然也只是一笑置之,娶哪个女子,他完全没有意见,全凭他的母亲作主。
然而,便在几个月之后,终于使他见到她,那样冰冷的一双眼眸,隐隐带着忧伤与绝望,竟使他心里不由地有些伤痛。
他长吁一口气,忽然走到沈皇后面前,一脚将她敲的木鱼踢飞,似乎这样可以宣泄一下心里的郁气。
沈皇后吃了一惊,手里拿着木棰,却无处可敲,宫中立刻变得异常宁静。
忽有兵士进来禀报,整个皇宫都已搜查过了,却仍然不见陈叔宝及张丽华。
杨广看了陈贞一眼,陈贞面无表情,寒冷如冰,他知道从这个女子的身上是绝不可能问出什么来的。
这时,他才注意到另外一个年纪小一点的女孩子,那女孩子脸上还带着泪痕,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陈贞,他笑了,说:“你是陈婉?你长得和你姐姐真象。”
陈婉吃了一惊,怯怯地看了杨广一眼,杨广说:“你哥哥呢?他去了哪里?”
陈婉摇了摇头,低声说:“我不知道。”
杨广笑道:“你不知道?他走的时候,没有带你走,却带了张丽华。”
陈婉眼中掠过了一丝不满,虽然这丝情绪一闪即逝,精明如杨广还是注意到了。
杨广故意说:“在那样的情况下,你哥哥还能逃出宫去,为何不带上你一起逃呢?”
陈婉正想说什么话,陈贞厉声叫道:“婉儿!”
陈婉吓了一跳,垂下头,杨广却已经猜到陈叔宝并没有逃出皇宫,他还在皇宫内。他立刻传令,继续搜查皇宫,一定要把陈叔宝及张丽华找出来。
此时,杨素也已进宫,经过不懈的搜查,终于发现陈叔宝及张妃藏身在井底,这时候天色也已经晚了。
城内大局已定,虽然江南的大部分地区还未攻陷,但健康已破,剩下的人都不足为患,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杨广亲自到枯井边,隋兵将吊篮吊起时,都觉得异常沉重,有一个兵士笑道:“这个陈叔宝,怎么这么个重法。”
陈贞垂下了头,现在他们是亡国之人,被人耻笑是免不了的,但心里却无法释怀,在最紧要的关头,她最亲爱的哥哥,抛弃了她们。
吊篮出了井口,隋军才明白,原来是陈叔宝,张妃孔妃三个人挤在一个吊篮里,陈叔宝脸色苍白,瑟瑟发抖。
由于井口狭窄,三人的体积过大,出井口时,着实废了一番功夫,甚至连张妃脸上的胭脂都擦在了井沿上。
陈贞鄙夷地看着他的哥哥,什么都可以原谅,但在敌人面前如此示弱,却是无法原谅的。
杨广看见这种情景,不由哈哈大笑,他是个年轻人,想笑便笑,而且他是胜利者,完全有资格笑。刚转过身,看见陈贞仇恨的目光,他心里一紧,笑声便慢慢地住了。
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张丽华仍然是风华绝代的,甫出吊篮,张丽华便立刻恢复了平日的风采,她只是眼光一瞥间,周围的兵士都忍不住心里称赞,真是一个绝世的美人,陈叔宝为了她亡国,也算是值得了。
杨广挥了挥手,这个妖姬,是断断不可不斩的,攻陈前,隋所列出的陈叔宝三十罪状中,张丽华便是极重要的一条,如今陈即已破,斩了张丽华,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兵士都觉不忍,斩了这样的女子,真是暴殄天物,然而晋王之命,却又不可不从。
两名兵士将张丽华架着行了几步,强令她跪下,方举起刀,丽华珠泪盈盈,楚楚可怜的神情,又不由的人不心折。
那兵士呆呆地看着丽华,竟然无从下手。
杨广摇了摇头,亲自走上前去,江南的女子果然是美丽,即便是他也觉得于心不忍,但是这个女子是妹喜妲已一样的人物,如果不斩,如果面对天下的百姓。
从兵士手中接过刀,毫不犹豫地一刀砍下去,立刻身首异处,纵是生前千娇百媚,死状也是同样的凄惨。
陈叔宝眼见着张丽华被斩,惊呼一声,当场昏死过去,被俘的妃嫔也都人人自危,孔妃更是心慌意乱,失声痛哭。
陈婉也吓得惊呼出声,陈贞立刻抱住她,轻声说:“别怕。”
杨广回过头,那些女子都瘫软在地,但陈贞却仍然冷冷地注视着他,全无惧意。杨广笑了笑,大声说:“妖姬张丽华已经伏诛,其他内庭人等,明日随我返回长安,另行发配。”
听见目前没有了性命之忧,大家都松了口气,额手称庆,还好二皇子明白事理,一切的事端都是那个张丽华作出来的。
陈贞冷眼旁观,有福的时候,倒是可以同享,如今有难,还是别人担当的好。一朝之间国破,所有的事情都改变了,世态炎凉,当此之时,方能够看得清楚。
车骑行行重行行,陈婉轻声说:“姐姐,长安在哪里啊?”
陈贞也并不知道长安在哪里,只知道是在遥远的北方,“渭河的边上,华山的西边。”
陈婉又轻声说:“渭河在哪里?华山又在哪里?”
陈贞叹了口气:“婉儿,姐姐也不知道。”
陈婉掀起车帘看了看窗外,冬日的天气,北方千里荒芜,她们从未经过这样寒冷的季节。
陈婉缩了缩身子,倚在陈贞的怀里,“姐姐,我好冷。”
陈贞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在陈婉的身上,然后又将她搂在怀中,她也一样觉得寒冷,宫里的一切都成了人家的东西,连多拿一件衣服都是不可能。更何况,那个时候心里一味的惊惶失措,哪里还会想到北方要比江南寒冷许多呢?
车子忽然停了下来,车帘被人掀起,杨广探头看了她们两人一眼,又缩回头去。过了一会儿,便有兵士送了两件貂皮大衣。
陈婉马上抱起一件,穿在身上,然后又把另一件披在陈贞身上,陈贞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是杨广的意思,不知为何,她就是不想接受任何来自杨广的好意。
她也害怕杨广时时盯着她的灼灼的目光,每到驿站休息换马时,杨广的目光总是追随着她的身影,她虽然不去看,却也能感觉得到,心里有如小鹿一般跳个不止,冥冥之中,似有天意,在嘲弄着她,当初是她那么坚定地拒绝了他的婚事,如今又落在了他的手中。
虽然知道失身是早晚的事情,但说不上什么原因,陈贞就是不想绕了一个圈子,回到原地,终于还是要作杨广的女人。
行程很远,他们也走得极慢,一个多月的时间,总算到了长安,风尘仆仆,再加上忧思重重,人也变得憔悴不堪。
陈贞时时拿出怀中的半块玉镜,徐德言生死未卜,虽然离别的时间并不长,但不知为何,他的形象却慢慢地淡了起来。
陈贞一惊,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她终究还是徐德言之妻,想到城破之时,自己与德言的约定,只要徐德言不死,以后相见还是有期的。
女人都被集中在掖庭,等待分配。有些人愁云惨雾,终日垂泣;有些人却不掩兴奋之情,原来在陈时便是被冷落,也许现在还能有个好归宿;有些人则索性描眉画眼,打扮地花枝招展,每日倚在门前,希望能够得到王公大臣的垂青。
而隋帝也十分大方,有功之臣皆可以到掖庭来挑选自己喜欢的女子,于是本来聚在一起的女人们,便一批一批地去了,剩下的人越来越少,都是一些顾念着前朝的宫人。
陈贞姐妹,每日闭门不出,她们是公主身份,与众不同,虽然姿色出众,却也并未遇到什么麻烦,也无人敢于向隋帝请求。只有杨广,隔三差五便到掖庭来,也不知避讳,一来便到她们姐妹的房间中,旁人议论纷纷,都说乐昌公主最终还是给了杨广,只是以前作王妃,现在只能作姬妾。
现时,也无人再有顾忌,当面背后,全无忌惮,陈贞心里虽然难过,却也无法,她已不再是旧时的身份,还能防得了众人之口吗?
陈婉也说:“姐姐,晋王好象很喜欢你啊!”
陈贞低斥道:“别胡说!”
陈婉叹口气:“姐姐,如果那时候你嫁给晋王就好了。”
陈贞愣了愣,如果她嫁给杨广,陈国会不会就可以长存下去呢?难道真是她的任性,才导致了国破家亡吗?“婉儿,是不是姐姐错了?”
陈婉抓住陈贞的手:“不管别人怎么说,婉儿都站在姐姐这一边。”
陈贞默然不语,家国之恨有如重负在胸,她总是认为是自己的任性,导致了陈国过早的灭亡。
那时,宫人寂寞了,便喜欢用五彩丝线编同心结。编的方法是来自南朝的,那里的女子闲来无事,就编上一个同心结,送给自己心上的人。
陈婉也跟着宫人一起学,倒也编得象模象样,而陈贞总是一笑置之,她现在已经不再是少女,这些小玩意都已离她远去。
杨广曾经派人送给陈贞一只嵌珠镶玉的同心结,出自晋王府的,即便是同心结也露着富贵气。
陈贞赏玩了许久,脸上神情似喜似悲,心里却是茫然不知所措,杨广的用心,从来不曾掩饰过,在初见面的时候,他已经将他要她的欲望,表现得清清楚楚。
这与徐德言便是根本的不同,陈贞知道徐德言也是深爱自己,但是他却从未主动地争取过,只是被动地接受。
徐德言是江南的才子,性情温柔,虽然敢于直言犯上,但对陈贞,却是连一句大声的话都没有。而杨广全身都透着一股子轻狂的味道,似乎全不在意,却又处处心计,到底是作大事的人。
虽然悲喜不定,但暗暗地提醒自己,和杨广仇深似海,且徐德言生死未卜,万万不可错了心念。定了心,却又闲愁几许,总是悲伤不已,勉强自己不去想的,偏偏老是忍不住想,逼着自己去想的,想着想着也就忘记了。
忽一日,杨广翩然而至,带来许多珠宝玉器,大多是陈国宫内所有。其中有一串南海珍珠,本是陈婉答应送给萧玉儿的,但萧玉儿自那日出宫后,因事至舅家暂居,还未返回健康,陈国便已不复存在了。
陈婉拿起这串珍珠,心想还是替玉儿留着,也许将来会有机会见面。但想到天南海北,见面的可能如此渺茫,即便是她,也是黯然神伤。
陈贞只是淡淡地瞟上一眼,虽然是宫中旧物,每一件都如此熟悉,可却是由杨广送来的,她便不愿接受。“晋王厚赐,贞儿心领,还是请收回吧!”
陈婉马上将那串珍珠藏在身后,“别的都可以拿回去,只有这串珍珠不行。”
陈贞瞧了她一眼,陈婉垂下头:“婉儿答应玉儿,这串珍珠是送给她的,婉儿想也许还有机会送给她。”
陈贞眼圈红了,也便不再说什么。
杨广对陈婉使个了眼色,陈婉很识趣地回避了出去,杨广这才说:“贞儿,我明天就要到长沙去了,我想走以前,请父皇把你赐给我。”
陈贞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陈贞已经有夫婿了,晋王不知道吗?”
杨广故做恍然大悟状:“你是说徐德言吗?我看你还是不要再存什么痴心妄想了,他在城破的时候,已经死了。”
陈贞微微一笑:“即是已死,尸骨何在?”
杨广皱起眉头:“乱军之中,自然是尸骨无存。”
陈贞淡淡地说:“即是没有尸骨,如何便能妄下判断?”
杨广不由地怒起,“乐昌公主还以为是身在陈国,可以拒绝我吗?”
陈贞抬起头,深深地注视着杨广:“晋王是想勉强我吗?”
杨广愣了愣,他想勉强她吗?他想要她本是易如反掌,但却无法说出强迫的话来。他轻叹口气:“你自然不能总是在掖庭,就算今日不跟着我,改日也必入其他权贵之手。”
陈贞冷冷一笑:“这天下人,陈贞都可以服侍,只有晋王不可。”
杨广紧追不舍:“为什么?你怕我?”
陈贞转过头:“晋王率兵攻陈,是灭我陈国的罪魁祸首,陈贞只要有一点廉耻之心,就绝不能委身于晋王枕畔。”
杨广更加恼怒,他冷冷地道:“实与你说吧!清河公杨素也已经向我父亲请求收你为妾,如果你今日不愿意跟从我,过几日,便可能成为杨素的姬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