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贝感冒了。
在所有了解其中奥义就能懂得事物运行规则的哲理里,熵增定律带来的是最令人绝望的释怀。
因为它道出了万物的结局,那就是毁灭。
开水放着会慢慢变凉,屋子不收拾会慢慢变乱,由奢入俭难,身体慢慢衰老...如果你什么也不做,生活不会越来越好,只会越来越差。
非得时时如履薄冰,谨记不进则退。
人活着就得不断折腾,对抗熵增定律,否则就会被它拿捏—多么痛的领悟!
伊莎贝最近就被熵增定律狠狠拿捏了。比如感冒。比如养虎为患。
乍暖还寒这句老话确实没错。那天兴高采烈骑单车,出了汗没在意,小小疏忽就让她几天头昏鼻塞。
到茶水间冲药喝,顺便走两步。
刚走进去,就看到两个再熟悉不过的背影—凯特和弗利拉头凑在一起,见她来了连忙装作没事,点头告别。茶水间只留下伊莎贝一人。
这两个人凑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多半是在背后讨论她,被她撞见就马上分开显得更此地无银三百两。
“嗡”一声,诡异的氛围让她脑子发懵,后背更凉了。
她按下开关去接开水,脑子没在手头的事儿上,冒着烟的开水溢出杯口流到大指头上,烫了她一个激灵。“哎呀”回过神,忙把杯子放到一边,大拇指皮肤上已经出现一块暗棕色,火辣辣的痛感直钻心。
她了解自己的皮肤,这下,又要蜕一层皮了。
以前出现过类似情况,冷水冲洗、冰敷、敷牙膏对她全都没用,但凡破坏滚过的地方,必按照她的方式毁了重来。
手指上针扎的刺痛加剧了身体的冷战。直到把一杯滚烫的感冒冲剂灌了下去,她身上还没有热乎起来。
这时她的手机亮了,像黑夜鬼火。
是麦琪发来信息:“弗利拉想让凯特转到她部门,直接要到维克多这了,说凯特和你工作方式不一致,受不了。”
如此看来,刚刚是弗利拉在跟凯特更新进展。麦琪是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发了信息过来,很可能真实情况比她知道的更糟糕。
伊莎贝紧紧握住那只杯子,像要把它捏碎一般。指甲因用力变白,她脸上却不动声色,心里不断盘算,她们什么时候开始勾结这件事的?
转岗?且不说她绩效不合格转不了岗,即使没有这码事,也不能让她离开自己眼皮底下。虽然把她打发走,表面看起来少了心头之患,但她和弗利拉重新汇合了,只会为虎作伥,对自己更不利。
她对自己怠慢,挑拨员工,还在背后朝其他部门抹黑自己,芮塔没说不代表她不知道。
如今,她居然还跑到 HR 那里参了自己一笔。
自己和 HR 杰夫仍有过节没解开,当下又值 design operation 筹备的阶段,HR 在人员任命上的话语权不言自明,她这一步将自己陷入了非常被动的境地。
而且,HR 杰夫和同样可以竞争 DO 一职的弗里拉的关系,上次翠妮已经说过了。
说不定,这事正是他们三个一起筹划的?
想到这儿,一个冷战从脊柱骨一路窜上天灵盖。
她记起阿文和翠妮几次三番的警示,后悔起自己的仁慈。如果当时直接以触犯红线将她请走,轻松利索,就不会有后面这些故事了。
现在,该是时候做负熵,对抗毁灭的力量了。
穿过走廊,她走进翠妮办公室,在身后把门一锁。
之后回到自己办公室,背对窗子坐下。任高空的阳光洒进来照在后背上,直到背上也出现火辣辣的刺热感,和手指上的热痛一起跳着,她仍一动不动。
她在等待。
维克多终于约自己。
对,来找她的不是平级的杰夫,他打发手下的维克多来。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伊莎贝,来公司多久了?”维克多笑呵呵地,一副 HR 跟你谈重要事之前的故作关心。
“谢谢维克多关心,快一年了。”
“嗯,这一年你的表现大家有目共睹,给公司带来不少改变。只是····”
来了,伊莎贝心想。
“Way of working 还是要注意,尤其是与下属员工的工作态度上。”
看来是参她对下属态度不好。看似小事,其实放在她和凯特身上,就是把人往她容不下凯特,故意给她穿小鞋上引,正是大家都等着看的好戏。
“维克多,谢谢你给我提醒。我最近也在反思,我对员工的关心真的还有欠缺。”
维克多略微怔了一下,腹诽:都是千年的狐狸了,这玩的是什么招数?但他这个千年狐狸水准在线,不动声色地“嗯。”一声。
“是我对员工的教育劝导缺失了,才让这样的事发生。”说着,伊莎贝把从翠妮那里拿到的一叠证据资料放在桌上。
她自顾自忏悔起来:“我心里很愧疚。虽然这件事发生在我来公司之前、弗利拉走之后那一段空档期,可如果我对员工再严格一点,这样的事也许不会发生地那么猖狂。”
她说的是凯特违反红线的事,可“猖狂”二字却在暗示凯特和弗利拉勾结并向 HR 告自己状这事。
她继续装成苦口婆心的样子,“前两天,财务职责所在,发现此事,和我这个直线经理通告。我这两天一直犹豫,想袒护她,因为我知道抖出此事的后果,而她是位单亲母亲,太需要这份收入了,我不忍心。维克多,今天听你说了这些,我下决心不能一错再错了。”
维克多没料到这一出,他一直面色凝重看着那些证据。
大概浏览一下就清楚了。事情确实发生在伊莎贝入职之前,那时弗利拉也调离原岗,凯特全权负责部门事物,她正是钻了这个空子。
平心而论,维克多觉得这件事和伊莎贝基本扯不上关系,公司多的是老板交给下属管理合同和供应商的事。虽然伊莎贝句句提到自己有责任,那只是显得自己大公无私,以维护公司利益为己任。而且,弗里拉来找他的时候,维克多完全清楚这背后的勾当。
无非是当初伊莎贝空降,因 head count 原因弗里拉无法带走凯特,但应允了有机会一定把她调走,凯特这才有恃无恐地为难伊莎贝。全公司都看得到,别说他这个雇佣经理了。只是弗里拉确实不是好惹的角色,再加上她来找自己肯定是他的老大杰夫默许,他也不好一口回绝。
但是,大老板老安明显倡导新人新态,不断空降人来,伊莎贝就是其中之一,马上还要再来一位财务总监。空降最怕伊莎贝遇到的这种情景。他何不借此表态也肃清环境,和大老板站在一条战线上呢?而且,大老板对弗里拉和杰夫一伙似乎并无好感。
再说,凯特的错是实实在在的原则问题,弗里拉和杰夫也没什么好找他说话的。
最后,凯特这人实在也没保的必要。
证据应该发现一段时间,伊莎贝一直没有拿出手中大王,无非还是给凯特留了机会,谁知她自作孽。如此白目,还到处生事,这样的人能升的上去吗?可怜她毫无自知之明。如今开除她连话柄都不用费心找了,除她个干净利落吧。
全程,违反红线这个触发事实只在维克多脑子里闪过一下。
其实,决定职场人的去留—即使犯了触底线这种重大事件,和他自身也只有一部分关系,更多是全局利益的权衡。
所以,千万不要把自己变成案板上的肉。
“我会约财务了解情况。”维克多换了一副嘴脸,和煦地说:“感谢你及时提出,为公司避免了更大的损失。”
伊莎贝淡定地点头笑笑,正义和胜利不张自扬。
但是在维克多身后走出会谈室的门,她双腿一阵发软。
不管经历过多少次演习,这是第一次实枪荷弹,她击中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之后她配合 HR 进行 hard talk开人的那种谈话。
证据确凿,无需任何人多言。凯特自始至终没有抬起眼看伊莎贝。
因为是违规被辞,所以没有官方的送别,其他同事也唯恐避之不及,没有私下送别她,弗利拉也没有任何动静。
她当天就收拾了东西,安静地独自走出了公司大楼。这居然是伊莎贝觉得她最体面的一天。
隔天公司 announcement 出来:凯特李因涉嫌腐败,触犯公司红线,已离职且永不录用。
这张 announcement 已如明日黄花,无人在意。
手起刀落,困扰多日的心腹大患得除,此时伊莎贝是最该高兴的人。
但整个过程,她毫无喜悦,相反内心凄凉:一个为公司贡献 10 年青春的人,曾经的苦累功臣,以这样的姿态,从此从历史中消失。以后即使大家提到她,也会讳莫如深。她是有些坏心思,但触犯红线只是一个导火索。说到底,她还是败在了权力的斗争,利益的权衡中。弗利拉没有表现也很正常,各人自扫门前雪,她还有大好前路要奔。
至于公司赋予的光环,予取予求全随它意。今日得意,呼风唤雨;明日失败,光环全部熄灭,打回一文不值的当初。文明已发展至今,职场人却和古时宫殿里的嫔妃有何异?
谁能保证圣眷长盛不衰?谁能保证自己永远没有这一天?
她后背又一阵凉,用手臂抱住自己。
开弓没有回头路,在这条路上狂奔而去,唯一能把握的只有自己。
她无比清醒地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到这些,但“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年少有为让她不够冷眼看到,自己将来也有这一天。
不管怎么说,一段时间内,自己不用再被恼人精烦了。眼下最紧的事,好像只剩准备去巴黎伦敦了。
伊莎贝走进翠妮办公室:“翠妮,中午不和你一起吃午饭了,我要去健身。”
“侬不吃午饭就去健身啊,不要那么拼命,侬卖相已经很好了呀。”
“哎哟,我不是要去巴黎吗,又快到夏天了,还是塑塑形吧。”
“你要和那个咨询顾问帅哥一起去呀?他很灵的呀。”翠妮挤眉弄眼。
伊莎贝白了她一眼出去了。
在健身课上比往常更卖力地练习完,冲了澡,她站在镜子前审视自己的身体。她属于扁身形,侧面纤薄,腰肢纤细,那对直冲肩膀的锁骨更是惹很多女生羡慕。
日常健身和保养让她的皮肉紧致,完全没有初老痕迹。
但她对镜琢磨着:也许应该把屁股练的翘一点?国外女生普遍前凸后翘,贾斯汀又在国外长大...她马上打住了,批评自己:说好了不物化女性,迎合男性的审美呢?红着脸擦干身上的水珠,去换衣服。
隔两天的中午,她和翠妮去公司附近按摩。
她们隔一段时间就相约中午去做 spa。一天的时间被工作挤满,所以能用中午休息的时间把生活的其他需求就近解决了,算是职场人高效生活的 street smart 吧。
因为要去取快递,翠妮提议从写字楼另一侧走。
“我买了个英国红茶,看评价不错,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伊莎贝正想回,他们喝茶还是跟我们学的...突然停住了,用胳膊捅了捅翠妮:“看。”
翠妮顺着伊莎贝的目光看过去,僻静处的一家餐厅里,查尔斯和芮塔相对而坐,一起吃午饭。同事一起吃午饭是很正常的事,本无可厚非。但一般大家会在公司的餐厅或者其他出入方便的餐厅,图的就是简单快捷。
可他们吃饭的这家,从公司出来要步行一阵,要不是拿快递,她们不会路过,所以很少有同事约在这里一起用餐。
另外,如果特意选了远离公司的餐厅,那一般是有特殊目的的团队活动,可是那家餐厅的食客屈指可数,除了查尔斯和芮塔,便再没有公司的人了。
翠妮也仔细看了一会儿,说:“这两个小朋友,搞什么?”
“你家查尔斯,春风到处吹啊。”
“你怎么知道不是你家芮塔先来招惹他的啊。”
两个人边走边姨母笑。
翠妮问:“对了,我还没问你是怎么认识查尔斯的呢。”
伊莎贝轻描淡写,“哦,他是我研究生同学的大学同学。”
伊莎贝并没有告诉翠妮查尔斯是贾斯汀的大学同学,也没有告诉翠妮,自己和贾斯汀是研究生同学。事实上,这两件事除了芮塔,谁都不知道。
她隐约觉得,这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第30章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对不起,我普通话不好”
答应去巴黎和伦敦,因为处理完凯特一事,伊莎贝确实想休息一阵重整心态,况且还剩那么多自己不知如何消磨的年假。
她在本市没什么朋友。
大学同学因为前夫的关系基本没联系了。成年人交不到朋友,更难找一起旅行的伙伴,阿文这恋爱脑已经指望不上。
这一趟旅程,她只当是公务差顺便和老同学故地重游。同学对当地熟悉又能招待住宿,何乐而不为。
再说,她心里有数,自己又不是轻骨头,大小追求都经过,即使他要通过这段旅程示好,也不会使她撒娇发嗲。
去巴黎和伦敦,伊莎贝需要分别办申根签证与英国签证,走的公务通道虽然已经比较方便,但时间也很紧。
贾斯汀拿英国护照,优哉游哉地享受大英国民的尊贵待遇。
收拾行李对经常出差的贾斯汀和伊莎贝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事了。
伊莎贝行李箱里一直放着防噪耳塞、眼罩,转换插头、充电线,有些人会带防止水土不服的药物,但伊莎贝从未水土不服过,到任何地方都没有。
多年观察她发现,胃才是一个人能走到多远世界的决定性条件。什么文化冲击之类都是主观的排异,肠胃能否接受、吸收当地的食物才是首当其冲、实打实的生存考验。
剩下要准备的就是服装。
她为巴黎的盛会准备了一件礼服裙,为伦敦准备的行头则更舒服自在,多是当年在那边买的衣服,着装也要入乡随俗。
语言嘛,法语是速成不了了,不过正好可以见识一下全欧洲英语最差的法国人。
想想还是有点小激动呀。
出发当天贾斯汀打车过来接她。
伊莎贝看他带了一个登机箱,便问:“你怎么只带一个那么小的箱子?”
没想到他现学现卖:“我是沪漂,漂是漂泊的漂,怎么会有很多东西。”
伊莎贝后悔起教他普通话,越来越伶牙俐齿,快不能随意欺负他了。
好在这人还有点良心,继续说:“带了在巴黎用的东西,在伦敦的就不用带了。”
12 小时飞行后抵达法国戴高乐机场,下榻 S 公司安排的酒店。
贾斯汀问她要来护照,让她去旁边等,自己去前台办理入住。
伊莎贝心想,多新鲜,我还是小孩吗?但一转身,依稀听见他说法语。
盛会安排在第二天下午。两人一合计都没倒时差的习惯,决定去卢浮宫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