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她亲口说一句“再也不想出秦王府半步”,那从此之后,别说程誉的邀约,就是父皇亲自上门来请,他都可以把人拦下。
可片刻后南风又过来禀报,说苏姑娘一听此事,当即就答应下来,现在已经坐了程少爷派来的车出府去了。
江寻澈原本正在整理衣襟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指尖猝不及防地顿住,在清贵非凡的料子上留下一道不甚明显的褶皱。
他盯着那皱痕看了两眼,一句话没说,面无表情。
但南风在旁莫名感觉,殿下好像不太高兴。
“苏小姐,黎徽同学留了一封信,托我转交给你。”
程誉把素色的信封递给少女,看着她垂眸道谢,只把信封拿在手里,于是又忍不住挑起眉梢,提醒道:“你准备把它带回秦王府吗?”
苏栖禾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心想为什么不行?
江寻澈这几个白天看都不看她一眼,难道还会在意她的这些事?
毕竟就像上次让她去玉安书院一样,这次她来这里看卷子,本来也是服从了殿下的命令。
不过她没有争辩,很顺从地选择就地拆开信封。
黎徽留下的话不多,但很直接。
“如果你想要离开秦王,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我会努力应考,努力走到高处,争取有朝一日能有和他同样的锦衣玉食,仆从如云,能给你所有想要的东西。”
希望那个时候,你可以考虑一下我。
这是话里没有明写、但谁都能读懂的含意。
少年人的感情和理想都是如此,坦荡,热忱,锋芒无匹,不知地厚天高。
她认真地读了两遍,长出一口气。
将纸小心地折叠好,又放回了信封,理回原样,然后双手递出去。
“程先生,放榜的时候如果您有机会见到黎徽,可以帮我把这个再还回去吗?我由衷地感谢他的好意,但没办法接受。”
程誉唇角噙着一丝微笑,对她的选择毫不意外,接过信封的时候视线温和,看着她的眼睛。
“看来上次的问题你已经有答案了?”
那个关于江寻澈的问题。
苏栖禾怔了片刻,先是轻微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她如何看待江寻澈?
有知遇之恩的主君,运筹帷幄的野心家,她倾慕的俊秀青年,仰望的月亮,飞蛾不顾一切扑向的火光。
然而,虽然发生过最亲密的行为,但实际上她并不确定江寻澈对她的看法。
倘若他只把她当作漂亮的、有几分用途的乖巧玩物......
那她宁愿他们不曾有过这层关系。
程少爷引着她走向阅卷的屋子,侧头一瞟,见女孩脸上五六种情绪复杂斑驳,看上去颇受困扰。
于是他随口道:“如果苏小姐有疑问,为什么不直接去问问寻澈呢?他的想法,肯定是他自己最清楚。”
苏栖禾愣了一下。
直接去问江寻澈?她怎么敢。
还没来得及再细想,程誉推开了一扇门,只见待阅的卷子堆满了大半个房间,只有靠门的位置还能摆下一张小桌。
程誉一转刚才的话题,“天气冷了,外面有风,你坐里面吧,我再去找一个凳子摆在门口就行。”
苏栖禾当然不依,毕竟堂堂考官坐在外面,而毫无身份的自己安然待在屋里,这实在不合规矩。
可他早就穿过走廊去拿凳子了,假装没听见她的所有推让和争辩。
于是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坐定在桌椅边缘。考官不在场,她也不敢擅自翻开卷子。
等待中,正好听见另一个方向走过来几个书生,边走边聊着天。
“你们看那篇《金缕曲》了吗?好家伙,那遣词造句的功夫,我怕是这辈子也赶不上了。”
“人家苏栖禾那是天赋,当然不是咱们这种普通人所能企及的。”
“确实,我从书院走过来,沿路听到大家都在讨论太子殿下那两桩大案,这都是她一首词的功劳。”
“但是她为什么要写这种东西啊?明明有如此出众的才华,却拿来帮秦王夺嫡,粉饰太平,嘶,可惜了。”
“这不就是摧眉折腰事权贵嘛,不知道秦王给了什么好处,让她竟然心甘情愿地当狗。”
“是啊,现在外面骂她的可真不少,之前大家还都夸呢,却没想到她成了御用文人,一身贱骨。”
“话说,不知道为什么黎徽要维护苏栖禾,我昨天在饭馆里提起她,还没开骂,他倒先站起来针对我,最后我跟他怼了几句,又说不过,窝了一肚子火。”
几人大概是走到了门外,正撞上拎着凳子回来的程誉,赶忙打招呼:“程先生好!”
程先生幽幽地说:“你们好啊,刚才在聊什么?”
这几个都是玉安书院的学生,知道那些坏话都让他听去了,还想小声争辩:
“那是苏栖禾自己写的东西、署的名,把她自己搞得声名狼藉,不是活该”
话音未落就骤然被打断,是程誉把凳子放到地上,“咚”的一声。
年轻的书院主讲把话语放得很轻缓,一字一顿。
“自视甚高,未知全貌,随意臧否他人。”
“诸位,不要让我再听到第二次。”
脚步声逐渐远去后,他进到院子里,一眼看见苏栖禾离开了桌椅,坐在门边上,双手抱膝,蜷缩成一团,隐约发抖。
无需再往前走,已经听到了女孩压抑不住的呜咽。
当晚苏栖禾回到秦王府,刚进门就遇到李嬷嬷:“姑娘,刚才殿下带回来一个好消息,废太子诏明天一早就要颁布了。”
“哦,是嘛,多谢嬷嬷告知。”
她努力扯起嘴角,露出微笑。
夺嫡大功告成,分明是值得庆祝的好消息,但落在此刻她的耳朵里,只会带来无力和疲惫,生平第一次想要寻求解脱。
李嬷嬷何等人精,一眼看出女孩情绪不对,“姑娘,怎么了?”
“如果你有事想求问殿下的话,他现在在书房。”
江寻澈刚从宫中回来,连外衣都没来得及脱。
窗外夜幕沉沉,他坐在房间里,面前的书桌上有一根点燃不久的线香,香韵一如他本人,清贵雅致。
苏栖禾行礼后就站定在门边,没有再往前走。
两人隔着书桌对视,偏偏线香的烟雾氤氲升腾,挡住了视线的交错,也看不清眼底的情愫波动。
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其实她脑海里第一个问题是《金缕曲》的署名。
但心里清楚,牺牲了自己的那点微薄名气,能给江寻澈带来些好处,这种抉择他肯定毫不犹豫,没必要问。
那有什么是能问出口的呢?
“听闻废太子诏明日正式颁布,恭贺殿下。”
“臣女愚钝,承蒙您教导多时,如今才侥幸想通,中秋夜的飞云楼上,殿下屈尊降贵带我进府,大概就是为了此事。”
“如今,终于功成。”
从一开始,他就只想利用她。
后面经历了这么多,林林总总爱恨纠缠,却只是让她被利用得愈加彻底,从身到心,完完全全。
隔着烟云,江寻澈的表情朦胧看不真切。
但他的语气还是淡淡的:“你问这些,是想要离开么?”
他想,苏栖禾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地说起这些,估计是今天在外面遇到了什么波折,心有不平。
不知是又见到了那个黎徽,还是听到了几句世人的骂声。
果然当时就不该允许她出府。
不过,心有不平又如何,他相信女孩不敢真的离开王府。
再说了,她所讲的也没错,他之所以能注意到她,就是为了实现夺嫡的野心。
现在目标尘埃落定,大可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苏栖禾就算真的打定主意要走,他也不会有任何惋惜和挽留。
“此事能够完成,确实有你的功劳,我可以许你今后在王府内外随意走动,离开也可以。”
苏栖禾站在烟雾外颔首,轻声说:“多谢殿下。”
然后她站在门口行了个礼,转身退下了。
江寻澈没有意识到,女孩从始至终都没有将“离开”二字说出口,反倒是他自己一直挂在嘴边,反复强调。
他眼瞳微阖,将视线移回面前的书桌。
最近宫中云谲波诡,险些让江翊泽抓到机会绝处逢生。
为了让元熙帝坚持原有的决定,他进宫这几天,也拿出了不少秘不示人的筹码。
这些秘辛不能交给旁人,只能自己亲自处理,目前还有几件遗留事务没有解决。
所以,在苏栖禾走后,秦王殿下在案头忙碌到半夜,连写两封密信,又看了几本特殊的奏折,将女孩的到访抛在脑后。
线香燃尽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南风泡了一壶浓茶,替他倒在小瓷杯里。
王爷平静地接过来,喝了一口。
然后他的动作突然停顿了。
手指还环绕着杯壁,就那样直挺挺地将茶举在脸前,凝眸望向门口的位置。
几个时辰前,曾有人站在那里行礼告退,当时他说:你要离开,也可以。
而她什么都没回答,甚至没有否认。
南风以为殿下一动不动是在思索事情,害怕冒然打扰,所以不敢上前也不敢吱声,也愣在了原地。
寂静持续了半晌。
而后,秦王殿下终于重重地将茶杯顿在了桌上。
力道大到失控,精美玲珑的白瓷顿时裂开几道缝隙,茶汤飞溅出来,浸透了桌上堆积的纸页,蔓延开一片窸窸窣窣的流水声。
江寻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今晚心情很差,非常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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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x被献上的美人,凉薄疯批x温柔清醒,死遁火葬场
乱世初定,人人传言新帝萧允辰是个凉薄无情、吃人血肉的疯子,否则也不会屠尽父母亲族,在尸山血海中爬上皇位。
而虞遥是被权相二十两银子买来,献给这位少年天子的礼物。
进宫当日,她只有一层轻纱蔽体,又被灌了药物,娇柔无力地倒在皇帝脚下,狼狈不堪。
而萧允辰捏着她的下巴,语气轻慢:“既是礼物,就要好好供朕赏玩才是。”
原来皇上并不吃人肉,却喜欢玩弄人心。
他可以将美人捧在掌心轻吻,许以千恩万宠的殊荣,下一瞬又将她打入冷宫,风雪里罚跪整整三日,含笑欣赏她恐惧绝望的眼神。
反正他是高高在上的君王,无论赐下雷霆还是雨露,她都得乖乖受着。
虞遥就这样被囚禁在宫闱红墙里过了整整三年,遍体鳞伤,身心俱损。
就连死亡的到来都觉得是恩赐。
萧允辰少年登基,自认深谙帝王心术,将世人玩弄于鼓掌之间,自然不信他会栽在一个卑微女子身上。
可当他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心神骤乱,四处寻找虞遥而不得时,他终于体会到她曾经的绝望滋味,甚至变本加厉,锥心刺骨。
原来,她曾经给予他的顺从,全都是陷阱。
而他一步步落入其中,最后只能俯首认输。
第23章 离开
◎“愿贵人与我,再不相见。”◎
果然如江寻澈所说, 第二天早朝时,元熙帝正式公布了诏书和两个案子的判决结果。
太子江翊泽被废,贬为庶人, 终生圈禁,而梅兰臣褫夺所有官位和功名,千里流放。
这个处罚比苏栖禾心里猜测的要重一些。
想必是秦王频繁进宫的这几天,又设法与皇上达成了什么新的协议。
但这已经是她完全不敢窥探的皇家机密了。
紧接着,宫中又传出来另一道更为重磅的消息:
皇上宣布,将请秦王江寻澈重回皇宫,代为辅政。
南风讲述的时候,苏栖禾正在帮管家整理王府中的老账本,听到此处,手下猛地一抖,纸页和册子哗啦啦散了满地。
她愣了片刻,目光缓缓下落, 像一片狂风中四处飘零的枯叶, 掉在地上良久之后眼睛才重新聚焦,赶紧起身去捡拾。
说不意外是不可能的。
而且她几乎全程参与了夺嫡, 竟然都完全没猜到, 江寻澈手中的筹码能直接做到辅政这一步。
不过接下来, 他的宏图大业应该都与她无关了。
毕竟王爷已经说过的,她可以离开。
潜台词就是她的价值也就到夺嫡完成为止,而且,他也不可能喜欢她。
南风走过来一边帮着她捡,一边接着讲:“苏姑娘, 今日这两道诏令传出后, 殿下应该很快就要搬回皇城里去了。”
“到时候, 秦王府里这些老账本和旧的陈设应该都不会带进去,毕竟没什么用处。”
苏栖禾睫毛忽闪,不去想自己是不是也算“没什么用处的旧物”,转而问道:“那这些资料会怎么处理?”
“按照规矩,应该是挑一个晚上拿到院子里,统一烧掉。”
年轻的随侍想了想,又补充:“烧的时候姑娘记得离远一些,还有你房间里那些稿子,也一定要记得留存好。纸质的东西最容易被点着了。”
看来他还默认苏栖禾会跟着江寻澈一起进皇宫去,甚至还会带上偏殿那些笔墨残稿。
她微微一笑,“嗯,我会注意的,谢谢你。”
哪怕知道了这些老账本马上就要葬身火中,但她还是坚持将所有泛黄的纸页全都捡了起来,分门别类地整理清楚,然后才交给了管家。
做完之后,她回到自己的书房,拉开抽屉,打开书架,将自己的手稿全都取了出来,摆在桌上是厚厚两沓。
除了秦王要求她写的东西之外,还有平日读书习字的随感和练笔。
苏栖禾在故纸堆里翻了翻,随手拿出一篇短文,从落款日期上看,写于今年的八月十九日深夜。
也就是中秋节后刚过几天,她在秦王府里还没待多久,第一次猜到了王爷的野心,从而成功通过了他的考验。
当时她在众目睽睽的中堂厅上飘然下拜,表面上说着平凉郡王的案子,实际上表明的意思就是,自己愿意献出忠诚和才华,为他铺路。
而江寻澈步履轻缓地走到她面前,捏住下颌,强迫她仰起脸,一句“如你所愿”落在耳边,恍若天降的恩赐。
就是在那天,回到偏殿的房间后,小姑娘捧着脸颊,心神激越久久不息,直到深夜依旧毫无困意,于是提笔写了这篇杂记。
心里所想的那个名字,小心翼翼地不敢在笔尖提起,但又难以抑制地从字里行间里流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