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苗跳跃着,看上去下一秒就要扑到手指上来。
她的手在颤抖,连带着那张纸片也窸窸窣窣地抖动,但没有收回。
写满簪花小楷的稿子逐渐被烧得扭曲,最先引燃的部分已经焦黑如炭。
借着火光,苏栖禾看清了上面的内容,日期是八月十九。
没想到,自己只是从两沓随笔里随手抽了一页,竟然都能精准无比地抽中她写的第一篇关于江寻澈的文章。
大概是连上苍都在叹息着说,此情该绝。
所以还是都烧掉吧,从此她就不会再喜欢殿下了。
相识一场,恩情皆尽,接下来就要尘归尘,土归土。
她该回到自己真正属于的地方去。
在第一张纸烧得正旺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举着火苗,赶回了自己的房间,毫不犹豫地将它扔到了书桌上。
桌上是她整齐摆好的其他稿子,全是最易燃的东西,一个接一个地烧起来,火势飞速蔓延。
屋内浓烟滚滚,眼睛几乎被烟熏得睁不开。
但她却强迫自己站在桌前,睁大双眸,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文字葬身于此。
这一次,她没有流泪。
等到整张书桌都成了一团巨大的火苗时,苏栖禾拿起包袱,准备离开。
她会记得走之前朝院子里扔一块小石子,吸引那个仆役的注意力,从而及时发现火情。
等到众人前来救火的时候,肯定也会用上她预先准备在门口的两缸水。
这样大概就不会连累王府的其他东西了,只烧掉她的那个小屋子就好。反正等她走了,江寻澈肯定也不会再用那个房间。
临走前,苏栖禾找来一小杯酒,笔直地站在院中,面朝皇宫的方向举起杯。
遥敬秦王江寻澈,她曾经爱慕过的贵人。愿他前路顺遂,如愿以偿。
“愿贵人与我,再不相见。”
没有喝,她将所有酒液悉数浇在了火焰之上。
透明的液体燃烧起来,泛出蓝幽幽的冷光。
冥冥之中的感应作祟,江寻澈猛然回过头。
视线穿过几重宫廷,远远看见秦王府的方向有几点火光。
“今晚在烧什么?”
“回殿下,应该在院子中央焚烧没有用的老账本和资料,这样就不用搬进来了。”
前面出现一座小楼,王爷径直走上去,爬了三级楼梯,站高一点再往远处看,低声说:“不止是。”
南风看了一眼,也觉出不对劲:“确实,按理来说只生一个小火堆,然后把废纸一点一点投进去就行了,不应该有这么大的火苗。”
“难道那个仆役偷懒,把所有资料一口气点着了?殿下,要我回去看看么?”
江寻澈皱着眉,始终望向那个方向,对他的问题不置可否,而是问:“苏栖禾呢?”
“回殿下,她应该在偏殿”
南风还没说完,只听王爷打断道:“这边没有什么要看的了。”
“回府吧。”
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发出命令的声音已经带上了颤抖,是突如其来的危机感太过诡谲难耐,挤压了他惯有的从容定力。
车夫卯足劲驾驶,骏马开始飞跑。因为速度过快,车轮每压过一次街道的砖石缝隙,都会颠簸一下。
每颠簸一下,江寻澈的心就毫无来由地跟着揪紧一分。
车窗是打开的,有夜风灌进来,拍打在他的额角,带来一阵令人胆战心惊的、火焰的热度。
还有一小片黑色的物什,仿佛认准了他似地,顺着风,飘飘荡荡地朝他飞来,精准地落定在王爷的掌心,然后扑腾两下,不动了。
像一只罕见的纯黑的蝴蝶,已经燃尽了最后的生命。
江寻澈定睛一看,原来那碎片是被烧焦成黑炭的纸页,有一个边角没有燃烧彻底,漏出半边字迹。
是好看的簪花小楷,哪怕被灼烧得扭曲,依旧能看出清秀的风骨。
只有一个人能把字写成这样。
秦王的呼吸猛地停滞了一下。
果然预感是对的,王府里那火,烧的不只有无用的东西。
马车终于停进院子,他下车的时候,因为要捏紧手中的碎片而差点摔了一下,好在眼下并没有人发现。
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被大火吞没的那间小屋。
是苏栖禾的房间。
南风大喊着叫人救火,大家一拥而上,这才发现门口两个水缸都被人预先填满了水,刚好可以派上大用。
江寻澈站在火场前,只见那小屋的房门都被吞没,里面是一片热浪的海洋,煊赫沸腾,火光冲天。
理智告诉他,这种程度的失火,里面什么都不会剩。
而现在正确的处理方法是转身回撤,到安全的地方去,指挥众人把火扑灭,然后再来调查。
但不知为何,他站在原地,表情木然地多看了两眼,忘记了后退。
热风中衣袍猎猎,火舌蔓延过来,舔舐了一下他的手指。
他猛地收回手,这才如梦初醒地转身,后撤了两步,低头去看,指尖多了一道殷红的烧灼痕迹。
理论上会很疼,但江寻澈无所谓地摸了一下,觉得比起这点烧伤,还是压在心底的莫名的窒息感更让他难受。
多亏了苏栖禾预先准备好的水,不到半夜,火就全部扑灭。
等到耳边响起清越鸟鸣,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被归置完毕,接下来就是事后处理了。
南风和管家安排了其他人的休息和轮班,并肩走过来汇报。
而江寻澈已经平静了下来,一边抚摸着掌心那块黑色的碎片,一边径直问:“人呢?”
小伙子深吸一口气:“没有找到人。”
准确来说,是没有找到尸体。
“但是结合那个生火仆役的证词,还有提前备好的水缸,我觉得......”
“你觉得,应该是她自己放完火,然后离开了。”
江寻澈补上随侍不敢直言的话,面无表情,语气也很平静。
南风赶紧讲:“我们接下来会去追查苏姑娘离开的原因和方向”
秦王再次打断:“不用了。”
他也彻夜未眠,眼瞳微阖,轻轻揉了揉眉心:“我给她说过的,她可以离开。”
“不用追查。”
第24章 自欺
◎虽然食髓知味,但是。◎
秦王辅政的第一天, 王府中就发生火情,消息流传开来,肯定又会冒出不少别有用心、添油加醋的猜测。
可这一次, 没有人再为他写一首《金缕曲》来澄清了。
天亮之后,见府中的突发情况已经彻底平息,江寻澈缓缓站起身,准备照常去上朝。
南风有点担心:“殿下,您一整夜没睡,白天再不休息,会不会把身子熬坏了?”
因为先前离火场太近,秦王身上那件衣服已经沾了一层灰尘,袖口还有直接被灼烧的痕迹,肯定是不能要了。
他一边慢条斯理地换了一件,一边说:“没事。”
皇上坐在金殿之上,眉头微皱, 神情拿捏得恰到好处, 既有君对臣的质疑,又有父对子的关心。
“寻澈, 听说昨夜你的王府里有事故?”
“回父皇, 是焚烧处理陈旧资料时, 操作不慎导致失火,很快就控制住了,也没有损失。”
元熙帝“哦”了一声,好像相信了。
于是这个话题被随口带过,他们继续讨论起其他事。
但江寻澈偶尔会感觉到, 父皇若有所思的目光还落在自己身上。
他微不可查地抿了抿唇。
秦王处事的原则之一, 就是不说绝对的谎话。
一句假话需要后面无数句来圆, 而且这样太容易被对手抓到把柄。
他通常会使用更高明的方法,也就是只说事情的一个方面,巧妙地隐瞒其他部分,引导别人曲解。
倘若那人发现了真相,回过头来,还得承认他说的话其实也没毛病,挑不出什么错处。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能在云谲波诡的皇城和朝堂里一路走到如今的位置,靠的就是没有把柄。
一方面他足够谨慎,另一方面,他本身确实也没什么藏在心底的逆鳞,在乎的东西很少,为了目标更是全都可以牺牲。
但是方才那句话,确实是彻头彻尾的撒谎。
因为出于某些难以说清的动机,他不愿意把与苏栖禾有关的事告诉别人,不愿意说是她烧掉了过去写的所有文稿,然后主动离开了王府。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违背过去的原则。
头晕,胸口发堵,隐隐有些呼吸不畅,对上父皇探究的视线时也总觉得心虚。
喉咙中一阵血气上涌,江寻澈咳了两声,后脊悄然绷紧。
好在皇上没再细问,转而问他准备什么彻底搬回毓庆宫。
“到时候,朕会举办盛大的宫宴作为迎接,这次务必把所有人都请出来共襄盛举。毕竟大家好久没有聚一聚了。”
其实大多数妃嫔、皇子公主和皇亲们都出席了江翊泽的生辰宴,也就是半月前的事,绝对算不上久。
所以父皇真正想见到的那个很久没见的人,应该是唯一一个在前太子寿宴上找借口缺席的,也就是他的母妃,李贵妃。
旁人肯定不会相信,皇帝身为九五之尊,想要见到一个自己的女人,居然要打着宴请所有人的幌子。
秦王装作没猜出父皇的用意,不动声色地回答说,王府里旧物很多,可能还得搬一阵子,恐怕宴会也要再过些时日,多谢父皇记挂。
元熙帝宽容地微微一笑:“没事的寻澈,最近你刚开始辅政,事务也繁忙,不急。看你今天连脸色都变差了很多,黑眼圈也很重啊。”
“不知道的人见了,肯定会误以为你昨晚遭遇了什么事,比如受了情伤。”
江寻澈眼皮一跳。
后面皇帝又不动声色地念叨了几句旁的,类似于:勤政为民不假,但一定要调养好自己的身体,不要操劳过度,云云。
而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他只知道自己撒的谎被识破了,而且还点了出来,成为了他的......把柄。
从金殿走出来时已经是正午,太阳刺眼。
秦王后知后觉一阵强烈的困顿和晕眩,仿佛精力被抽干,非常难受,而且憔悴无力。
原来整夜不睡是这种感觉。
而且他昨晚只是站在院子里看着别人取水救火而已,苏栖禾过去通宵为他看奏折、写文,那才是消耗精力的工作,而她熬过不止一晚,第二天还要完成他的其他任务。
她是怎么撑下来的?
强打精神回到王府,江寻澈拒绝了南风的提议,连喝了两壶浓茶,坚称自己撑得住,不用补眠。
放下茶杯的时候,他不经意地抬眼一瞟,正好看到书桌旁边的那个位置。
当时苏栖禾就是坐在那里,顶着彻夜未眠的黑烟圈,帮他分析两本奏折的区别,哪一本是假冒的,可以作为他扳倒太子的证据。
回忆里,女孩子苍白伶仃,盈盈可怜,被他赏了一杯茶就受宠若惊,双手捧起瓷杯的时候,睫毛小心翼翼地垂下来,像乖巧的、被投喂的小动物。
那时他不知道她有多疲惫难受,现在他体会到了,但是......
执笔的手猛地抖了一下,在纸上甩了个巨大的、张牙舞爪的墨点。
江寻澈心里一凛,这才发觉,从回府到现在他一直都在走神。
门外传来响动,只见南风、李嬷嬷和管家齐刷刷地走了进来,表情都有些凝重,大气不敢出。
“殿下,昨夜走水的事情已经彻底清点完毕了。”
管家递上来的清单表明,实际上受损的范围并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
除了偏殿的书房化为乌有之外,只有木质的走廊被烧断了一截。
看着火势很大,其实是因为里面大多是纸质的东西,从书本纸张延伸到书桌和床架,一个接一个,最后连成了一片巨大的火海。
从灰烬判断,原本放在里面的书稿,女孩应该都没有拿走,而是毫无留恋地扔在了烈焰中。
而且,李嬷嬷在自己的房间外发现了整整齐齐叠好的衣物和首饰,全都是之前送给苏栖禾的。
有王府所购,有嬷嬷个人相赠,还有李贵妃赏的那对东珠耳环。
这些东西,女孩完好无损地还了回来。
江寻澈缓缓合上报告,做出总结:“所以,苏栖禾什么都没带走。”
管家吞吞吐吐,小声应了句:“应该是的,殿下。”
王爷点了点头,“知道了。”
他看起来一片平静漠然,甚至有些意兴阑珊。
只是拿着报告的手莫名其妙地抖了两下,连带着薄薄的纸页也颤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于是下一瞬,秦王飞快地将那张纸反手扣上了桌面。
汇报到此理应结束,可面前这几个人好像都还没有准备退下,一个个都小心翼翼,紧盯着他的脸,神色复杂,像在等待他发出后续的指令。
江寻澈微微蹙眉,“还有事吗?”
管家和李嬷嬷这才反应过来,拉着一脸茫然的南风,赶紧告退。
房间重新安静下来后,王爷揉了揉眉心,轻叹了一口气。
方才那点功夫,已经足够他看穿这些下属的想法了。
不知为何,这些人都在这里等着他下令,以为他会像个毛头小伙子一样,彻查她离开的原因,甚至干脆不顾一切把人追回来。
但事实上,苏栖禾只是他赏识的一支笔、一柄刀而已。
当时设下陷阱带她进府,就是想要一个能助他夺嫡的工具,毕竟他为了这份野心,什么都能利用,什么都能牺牲。
既然现在是她要离开,而且已经走了。
那么,他也没有必要阻拦。
退一万步讲,天下有才华的人多得是,马上就是秋闱放榜了,如果秦王愿意,只要传个消息出去,愿意为他效劳的才子能排成长队。
反正他现在是板上钉钉的储君,招揽贤才名正言顺,并不需要遮遮掩掩。
至于侍寝,在她之前,他就没有旁人,也照样过了这么些年。
他在这方面本就比较淡薄,虽然食髓知味,但也不至于就此上瘾。
江寻澈在脑海里给自己列清楚了这一系列的逻辑点,最后满意地得到了结论。
又喝了一杯茶后,他把随侍叫了进来:“派一个人带上银子和一些东西,去一趟彬州,给苏栖禾的父母,还有她自己。”
年轻而身无依仗的女孩子,离开王府后,大抵只有老家这一个去处。
南风点头如啄米,又问:“殿下,还需不需要别的,比如给苏姑娘带个话什么的?”
江寻澈摆了摆手,示意没有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