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都想清楚了,问题解决,他收拾脑海准备回到公务中,若无其事地翻开下一本奏折。
可他发现,不管怎么睁眼凝神,怎么咬牙强撑,还是始终都无法集中思绪。
关于苏栖禾的种种场景在心底来来回回地出现,在记忆里重演。
胸前好像堵了一块还在膨胀的大石,压迫感一阵一阵,指尖那个烧伤的痕迹也终于后知后觉地疼了起来。
就这样又过了两日,就算江寻澈坚持否认,所有人也都能看得出他脸色不好。
因为他这两天都基本上没有睡觉。
躺在床上,明明精神已经疲惫到极点,但就是睁着眼睛,难以入睡。
就像有人牵着绳子带走了他的某一部分,走得越远,绳子绷得越紧,吊着心神,不得安宁。
京城乡试放榜的那一天,程誉把举人名单递上王爷的桌子,看了他两眼。
“寻澈,你没事吧?”
他若有所思地讲:“如果是因为苏小姐,我可以去查一下她的去向。”
江寻澈原本神色有些游离,结果一听某个名字,条件反射地先怔了一下:“我没事。”
但事实上,就在前一天夜里,他在寝房辗转反侧,脑海里已经逐渐冒出了一个猜测:他是不是并不希望苏栖禾离开?
哪怕在理性上能说服自己,但或许在感性上,他的潜意识中,还有另一个答案。
思绪昏沉中,他做了一个梦。
梦到十岁那年最喜欢的那只宠物兔,白净柔软,乖巧温顺,任由他抚摸,偶尔还会用脸颊蹭一蹭他的掌心。
而与现实不同的是,被他用李贵妃的簪子刺穿喉咙之前,兔子跑了。
它跳出了他的掌心,眼睛瞪得浑圆,停在离小皇子几步远的地方,不肯再靠近。
梦里还是少年的江寻澈想要脱口而出:你别走,我想要你回来。
但他嗓子里好像堵着什么东西,没办法说出话来,而且手里还拿着那根沉重的、准备杀了它的发簪。
兔子最后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准备走得更远。
他费尽全身的力气才挣脱了梦中的桎梏,伸出手去,还没抓到那个越走越远的背影,却一把扯住太医白色的衣袖。
现实世界里的江寻澈与骆止寒面面相觑。
程誉在一旁说:“你真的需要休息几天。刚才还和我说着话,突然就一头栽晕在桌上了,这才紧急把止寒找来。”
秦王捏了捏额角,避而不答,悄无声息地转移了话题:“你继续说吧。”
“我刚才在说,榜首毫不意外就是黎徽,按常理他这两天该到书院里拜见考官的,但一直不见踪影,没人知道他上哪去了。”
王爷回想起那个倔强的、胆敢直接跟他对视的少年。黎徽和苏栖禾是同乡,据说在老家就相互认识,而且应该很喜欢她。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南风从门外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来,边跑边喘。
“殿下,派去彬州的那个人回来了,他说那个地址只有苏姑娘的母亲在,苏栖禾一直没有回家。”
程誉睁大了眼睛。
“这......应该是巧合吧?”他说得连自己都不相信。
而在病床前,江寻澈的表情终于扭曲了一瞬。
就像在大火的那个夜晚,有人把一大块苦涩的疼痛塞进了他的咽喉。
而他这些天一直勉强地、事与愿违地忍耐着、强撑着,现在终于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江寻澈心理活动概览
第一、二天:有点不舒服,看我用理性分析一下,告诉自己我不是非她不可。
第三、四天:还是难受,尝试自我说服,毫无效果。
第五天:夜里辗转反侧,开始扪心自问:难道我真的从感情上需要她?
第五天听说苏栖禾可能和黎徽一起走了:瞳孔颤抖.jpg,土拨鼠尖叫.jpg
第25章 绑架
◎他不会来的。◎
其实苏栖禾原本的打算就是连夜赶路回家。
因为离开的时候没拿任何财物, 之前江寻澈在飞云楼上给的三百两银票也很早就托人带给了母亲,所以她现在手头的几点碎银,还是进王府之前自己代写挣的。
不过, 情况总比第一次进京的时候好得多。
当时小姑娘初次离家,没有什么赶路的经验,刚出门就被无良的车夫骗走了仅有的路费,连去哪儿讨要都不知道。
最后多亏一个路过的摊贩大娘见她可怜,让她搭了自己的骡车。
车里塞满了要运的货物,没有多余的地方,所以苏栖禾只能紧贴着门而站,每次车子颠簸,都要担心货物砸到头上。
她就这样站在简陋拥挤的车里,走着最泥泞不平的路,身无半点钱财地进了京城。
好在这一次苏栖禾长了教训,按照记忆找到车夫们集中揽活的小店, 挑了一个看起来很老实的壮汉, 问他如果是骡车的话,到彬州需要多久。
壮汉看了她一眼:“四天。”
“好, 那如果是到下马坡呢?”
他这次沉默得久了一些, “......不到三天。”
苏栖禾说的是彬州与京城中间的一个地名。
之所以叫“下马坡”, 是因为从京城到那儿全是一马平川的好路,但过了那条坡之后,剩下的道路遍布碎石黄土,坎坷不平,不仅走不快, 而且稍有不慎就会人仰马翻。
不仅耗时, 费用也贵。
所以苏栖禾打算只坐车到下马坡, 然后自己走回彬州,只要勤快一些,走上两天,也就到家了,还能省点钱。
很久没有见到母亲了,她迫切地想要回去,走两天路不算什么。
在两人讨价还价的时候,从店外面进来另一个人,看着像街溜子,手拿酒壶,脸上还有一道狰狞的刀疤。
刀疤男晃晃悠悠地走进来,环视一圈,看见苏栖禾之后挑了挑眉,脸色骤变,站在她背后给壮汉车夫连使几个眼色,示意他过来,两人咬了一阵耳朵。
一晚上变故太多,她心里装着太多东西,没有注意到他们变化的眼神。
等车夫回来后掏钱上车,还没坐定,突然就被人从身后掼倒在地,连一声尖叫都没发出来。
刀疤男反剪住几个重要关节,然后掏出绳子绑得严严实实,擒拿的动作非常熟练。
苏栖禾忍着疼,瞪大了眼睛,心想自己在京城无怨无仇,看起来也不是有钱付赎金的人,为什么会被绑。
只见车夫问刀疤男:“这小丫头真的是王爷的人?”
他回答:“千真万确!我之前在刑堂上见过,就是苏栖禾。别的不说,《金缕曲》你应该听过吧?就是她给秦王写的。”
原来刀疤男曾经是刑部的一个小堂役,因为私下收受贿赂、倒卖内部消息而被赵镇澜革了职,现在终日在街上游荡,用过去的门路换点小钱。
“听说这小姑娘不仅是御用文人,还是王爷的禁.脔呢。”
他拍了拍她的脸,满意地看到她瞳孔缩了一下。
“我和梅学士府上的几个小厮有些交情,待我去传个话,问问他们要不要。”
他临走前又瞥了一眼苏栖禾,阴恻恻地笑了:“梅兰臣获罪后,梅家肯定恨死你了,对吧?”
想明白了,她本人或许无怨无仇,但江寻澈昔日的对手应该很愿意报复在她身上。
原来是这样啊......
苏栖禾被直挺挺地绑在简陋的车里,睫毛抖了抖。
这个车厢只有薄薄一层木板,完全抵御不了秋夜的寒凉,而那两个绑架犯也没有体贴到给她盖件衣服,任由她冻得发抖,唇色惨白。
如果没有被认出来,如果她不曾抛头露面、臭名远扬,那么她现在已经奔向回家的路了。哪怕依旧寒冷,但好歹心是热的。
这里没有窗户,一片漆黑,看不到外面的星月,更看不到遥远的秦王府里的火光。
她低低叹了一口气,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听起来有点像是呜咽。
刀疤男效率很高,第二天就打通了关窍,收了不知几两银子,把她扔进了梅家。
临走前,他还拎起了苏栖禾随身带着的那个包袱,以为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打开抖搂两下,直接气笑了。
“喂,你不是秦王手下的大才女吗,怎么就两件破衣服?”
他把衣服扯出来,翻来覆去检查,到底也没发现什么藏宝的暗兜,正失望地撇嘴,却见女孩流下泪来,“求您了,不要拿走。”
这是母亲亲自为她做的。
大约三年前,娘的身体还没有彻底恶化。
有一次,她从边边角角里设法挤出一点钱,亲自量布裁衣,给女儿做了两件新衣服。
当时她看着小姑娘换上新衣,温柔地抚摸着女儿的脊背,眉眼含笑,说咱们栖禾真好看。
后来病情严重,她终日缠绵床榻,全身无力,也就没再做过了。
苏栖禾远走他乡的时候,只带了这两件母亲亲手缝制的衣服,就好像将娘始终带在身边一样。
想家的时候摸了摸布料,还能回忆起母亲的温度。
“求您了。”她再次说。
刀疤男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东西布料粗糙,款式过时,在彬州那种小地方还好,在京城基本买不上什么价钱。
他将它握在手里,狞笑道:“这玩意,对你很重要?”
越是重要,越勾起了他的破坏欲。
苏栖禾心里清楚,但已经无力回天,眼睁睁看着他用力撕扯起来。
碎布条散落在面前,像沉沉落地的杨絮。
梅兰臣被夺职流放后,梅家也一夜衰落,原本依附他们的几房亲戚都赶紧撇清了关系。
现在偌大的府宅中,大多房间都已荒凉,只剩大小姐梅迎雪的院落还强撑着维持过去的体面。
这位大小姐原本是江翊泽说定的正牌太子妃,等着将来一路做到皇后的。
谁知一朝变天,父亲流放,未婚夫终生囚禁,太子党败得一塌糊涂,她自己也没了去处。
几两银子买下苏栖禾,是怀着跟秦王谈判的打算。
她觉得这小姑娘立过大功,失踪之后,江寻澈肯定会焦急地找过来,这样自己可以争取一点筹码。
但把女孩扔在地牢里过了两日,秦王府里依旧毫无动静,没人出来寻找。
梅迎雪这才反应过来:“他怎么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啊?”
苏栖禾坐在囚牢的茅草上,双手抱膝,低着头,什么都没说。
她这几日总是梦到故乡和母亲。
与现实中的阴冷不同,梦境里她能感受到娘温热的手掌,柔和的眼睛。
然后在刹那之间,娘的样子在她眼前飞速衰老下去,憔悴不堪,俨然垂危。
就像她眼睁睁看着化成碎片的那两件衣服一样,母亲也在梦中逐渐消逝,而她无能为力,甚至不能赶回家去看一眼。
而且,骆止寒大人现在应该还在京城,她不知道彬州那边的情况有没有恶化有人说梦是现实的谶语,每每想到这句话,她的心就会悬起来,摇摇欲坠。
几天几夜搓磨,她自己也憔悴了很多,眼神死沉沉的,不复过去的光彩流转。
有的时候她会濒临绝望地想,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回到家、见到母亲吗?
过去哪怕是最穷困潦倒的时候,她伏在病床前低声啜泣,身边却总还有娘在。
现在她一个人困在茅草铺地的囚牢里,不见天日,无人相救,纵有再多执念也是徒劳。
先前在王府里,不管怎样伤心失落,她从来都没有后悔进京,后悔遇见江寻澈,成为秦王的家臣。
但是,如果因为被囚禁在这里,导致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苏栖禾想,她应该会留下终生的悔恨吧。
又过了一日,梅迎雪坐不住了,跑到地牢门前绕了几个来回,说只能赌一把了,明天就传消息给江寻澈,让他来把手下的大才女赎回去。
隔着铁栅栏和厚重的锁,她看见里面那个消瘦的少女扯了扯嘴角,眼中一片死寂。
“他不会来的。”
话音刚落,管家匆忙找到梅迎雪,压低声音小声说:“大小姐,秦王殿下来了。”
对于江寻澈来说,只要做出找人的决定,剩下的执行都易如反掌。
何况苏栖禾离开的时间能确定在几天前的夜晚,而且如果要走,不管是不是和黎徽一起,总归是要找车的。
调查铺开,不消半日就找到了壮汉车夫和刀疤男。
他们被南风两下制服,跪在王爷面前,瑟瑟发抖如受惊的鹌鹑。
秦王殿下这几天也消瘦了些,脸色苍白,眼下还有乌青。
分明病色难掩,却依旧带着登峰造极的威势,那双黑色瞳孔淡淡一扫,就足以压得他们都喘不过气来。
关押过女孩的那辆破骡车在面前打开,看见一地撕碎的衣服,江寻澈的眉心猝然一沉。
刀疤男对上他的视线,全身寒毛都立了起来,只觉吓掉了半条命,赶紧大喊着解释说,这是她随身带的旧衣服,不是身上的衣服。
江寻澈确实在记忆里找出了那个包袱皮的情状。
夏末秋初的晨光里,苏栖禾就是抱着这个小小的包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衣服,第一次进了秦王府。
“你不会平白无故地撕这些,”他瞥了一眼刀疤男的表情,“除非,她祈求你不要破坏。”
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一旁的南风会意,抽出随身的短剑就抵在他脖子上:“所以苏姑娘现在在哪里?”
从找出刀疤男,到问出女孩的去向,拢共只花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两个歹人也被乖乖带走,移送刑部。
临走前,江寻澈回过头,目光落在那些碎衣服上,有过瞬间的飘忽。
“这些,也带走吧。”
被梅家的人一路领进大厅,诚惶诚恐地奉上首座,坐下之后,他眼瞳微垂,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精神绷紧到极致的晕眩。
毕竟这几天里他也完全没有好好休息。
秦王殿下指挥了整场调查,一路气定神闲,运筹帷幄。
现在终于要见到苏栖禾了,他却发现引以为傲的克制和冷静正在松动。
发自内心地讲,他并不想跟梅家的人废话,只想挥手将这座府邸彻底查抄,不管他们把女孩关在那里,他都能找到。
被囚禁了将近五天时间,她应该很害怕,而且作为人质,也不太可能吃饱穿暖,她身子那么羸弱,可能还会弄出病来。
江寻澈其实有一点后悔,没有早点寻找苏栖禾但是他也没有预知的能力,不知道她是被绑架了。
而且,找到她之后,他应该怎么办,如何处置?
思绪微乱,右手在袖中悄无声息地握住了拳。
进宫与元熙帝摆筹码谈条件、换取储君之位的那天,他似乎都没有这么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