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之上,江寻澈对着来人压下眉眼,视线森然。
“你真的想跟我谈条件?”
梅迎雪匆忙赶过来,直直对上这双眼睛,脚下一滑,猛地打了个寒颤。
她终于和她那个失败的未婚夫一样意识到,通过绑架来威胁秦王是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地牢的门被南风踹开后,苏栖禾缓缓抬头,神情空洞。
适应光线之后,她看清了站在门外的那个身影,但是,眼中依旧没有半点波澜,平静如死水。
江寻澈呼吸一窒。
作者有话说:
因为榜单的原因,明天也就是6月21日的更新会调整到晚上11点之后,22日继续零点左右更新,感谢大家的支持,鞠躬~
也预祝大家夏至快乐!
第26章 沉默
◎君要赏,臣便不得不接着。◎
不管是景是物, 一旦开始衰落,凋零的速度会超过世人的想象。
不然的话,江寻澈想, 为什么现在他身处梅家最奢华的厅堂,却依旧觉得灯光暗淡,陈设萧索,满目荒凉。
苏栖禾正跪在他面前的地上,顺从却沉默。
自她被带进来,到现在为止,摆在桌上的那炉沉香都要燃尽了,她却始终没有抬头,虽然姿势恭顺谦卑,但全程没有再看他一眼。
好像两人之间,已经没什么好讲的了。
秦王做事向来是目标明确、走一步看三步的,可现在沉默下来重新理了理思路, 他才意识到, 自己将苏栖禾从被绑架的处境里解救出来,没有动机, 好像也没有什么明确的回报。
简直像是甘愿奉献一样。
皇家贵胄身居万人之上, 只能享受别人的虔诚奉献, 怎么可以低下头去给予别人。
“苏栖禾,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女孩还是垂着头,眉眼沉敛,默了半晌后叩首道:“多谢秦王殿下相救,小女愿意报以赠礼金钱, 为您祈福谢恩”
江寻澈脱口而出:“别说了。”
堂堂王爷, 现在还是一国辅政储君, 别说金银财宝了,就算是佛前祈福,只要他一道命令下去,奉国寺自有数百位高僧每日为他焚香诵经,他会需要这些东西么?
但是被他打断后她就乖乖闭了嘴,就此打住,没有下文。
好像是在无声地说:我能给的也就是这些,你不需要,那你还想我给你什么呢?
好像有一道冰质的墙壁在两人之间竖起,源源不断地冒出白色的寒雾,直冲面门而来,令人从脊髓深处下意识地颤抖。
隔着白霜烟雾,他好像突然看不清她的表情。
而如果伸出手,只会碰到透明的寒冰,冻得指尖发麻,还要被融化的水滴打湿。
良久,苏栖禾听见江寻澈又问:“你后悔吗?”
短短四个字,穿透冰层砸进心里。
她睫毛颤了颤,没想到秦王殿下居然会问这种问题。
在王府里,他的询问通常都和命令挂钩,也从不在意别人的主观想法,而现在他居然在问她自己的感情。
而且,此话语焉不详,她不知道王爷想问的究竟是哪件事。
是后悔在几天前的夜晚离开,还是后悔一开始的进京,以及遇见他。
但不管是哪种,后不后悔都没有用了。
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她在这里撞得身心俱损,爱恨糊涂,现在只想早日回到故乡,回到母亲身旁,回到她熟悉的生活里。
于是苏栖禾说:“不后悔。”
冰层这边,江寻澈神情一凝。
他原本还在想,如果苏栖禾后悔离开并且愿意认错,他说不定能宽宏大量,允许她重回王府。
哪怕她擅烧偏殿大半间屋子,但看在为夺嫡所做贡献的份上,也不是不可以从轻处罚,或者干脆一笔勾销。
毕竟他得承认,在没有女孩的这几天,他过得确实算不上好。
埋头沉浸在冗杂的公务之中,让自己像过去的她一样熬夜看奏折,只为了掩盖自己对着空床夜不能寐的事实。
而且他看似是坐在书案前,实际上提起笔精神就会飘忽,回想苏栖禾曾经执笔写文的场景。
她的神情总是很认真,纤长睫毛平静地垂下来,胸有成竹地一笔一划写着。
完成之后,双手将文辞递过来,同时抬眼看着他,墨染的眸子里光彩流转,期待着来自殿下的肯定。
秦王殿下不得不承认,这个场景是相当美好的回忆,以至于他愿意为她破例,允她回来。
但是现在,她说她不后悔。
也就是说她不认错,也不愿意重新回到秦王府。
方才的那些,全都是江寻澈自以为是的幻想。
而苏栖禾只用低着头说一句话,就能将幻梦全部戳穿,粉碎一地。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了下来:“所以,你还是想回家?”
说到回家,苏栖禾的语气终于起了波动,“如果殿下开恩的话。”
原来如此。
她并不想要留在他身边。
突然想起昨天决定调查的时候,他不顾骆止寒的阻止,顶着头晕,强行从病床上支起身子,召集下属,要铺开天罗地网去寻找苏栖禾的动向。
程誉抱着双臂陪他连发好几条命令,然后突然说:“寻澈,找到她之后,你准备怎么办?”
她既然都选择离开了,你再向她伸一次手,她会乖乖地回来吗,就像飞云楼上那次一样?
你真的清楚她的想法吗?
江寻澈的第一反应是从回忆里寻找证据。
毕竟发生过那样亲密的关系,而且女孩看他的时候眼里有光,所以他暗暗想着,她应该会
程誉捏了捏眉心。
“我说直白一些:你想清楚,她的顺从,是因为喜欢你,还是因为,只要是你给的,她都得受着?”
秦王猝然愣了一下,仿佛被一根淬毒的针刺进大脑。
回想起这段时间相处的种种,大多数时候苏栖禾都温柔乖巧,哪怕被布置了苛刻的任务,也依旧咬着牙努力完成,毫无怨言。
还有最初她进王府的时候,谨小慎微,随便一点小事都要恭恭敬敬地致谢。
那时,她是他的家臣,反过来,他也是她侍奉效忠的主君。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君要赏,臣便不得不接着。
从熬夜写文到寝殿承欢,她确实每一个都好好地承受了,以至于王爷高高在上,始终忽略了她自己的想法。
直到此刻,她虽然囿于身份还伏在他面前,却始终不肯抬头再看他一眼。
因为从烧掉手稿的那一夜起,她已经不再是他的家臣了。
原来如此。
江寻澈闭了闭眼。
看来她还是想回到那个偏远贫穷的故乡小城,见她的母亲,或许还有不争气的父亲。
对了,还有倾慕她的少年。
轻轻咳了两声,拿出公事公办的语气:“你认识今年京城乡试的榜首,黎徽。”
“回禀殿下,是的。小女与他是同乡,秋闱前奉命前往玉安书院的时候,曾经与他重逢过一次。”
“在那之后就没有联系了?”
其实他想问的是:你从王府出逃,他有没有从中作梗,撺掇或者干脆胁迫你离开。
毕竟他现在也失踪了,下落不明。
但苏栖禾以为殿下在调查黎徽写给她的那封信。
少年血性方刚,不知天高地厚,那封信里面也有些直白激烈的措辞,倘若被江寻澈看见了内容,黎徽的仕途有可能会受影响。
而且她拿不准程誉会不会直接把信给王爷看。
毕竟再怎么说,程家父子都是秦王的忠诚党羽,关系亲近。
斟酌之后,她只能选择尽量把话语说得模糊一点,希望不要因为自己而拖累了黎徽的前程。
“回殿下,黎同学虽与臣女是同乡,然才华不可多得,能够在将来为本朝效力。臣女既然决定离京,就与他再无交集。”
于是江寻澈彻底无话可说了。
一团乱麻如鲠在喉,心烦意乱。
他没办法再干坐在这里看着她低头为别人辩护,索性拧过身,找出一张纸,草草提笔写下几行字,又盖上了自己的私印。
“如果在路上或者到了彬州又遇到什么事,可以把这个拿出来。”
秦王亲笔所写的文牒,天下仅此一份,见文如见王爷亲至。
有了这个东西,想必以后没人再敢找上苏栖禾的麻烦。
就算是......她得到的最后一点奖赏吧。
他微微俯下身,两指夹着那张薄纸,递到她面前来。
因为近日消瘦些许的缘故,他的手骨节如玉,微微弓起,线条脉络比过去愈加清晰。
苏栖禾眼神微动,伸出双手。
纸张传递的时候,两人的指尖轻轻一触,如蜻蜓点水,匆匆飞掠而过。
江寻澈却猛地收回手指,感觉擦到的那一点皮肤开始发烫,温柔的触感经久不散,甚至连带着整个手都在微微颤抖。
明明连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
他的视线落在女孩伸出的胳膊上,抬手时袖口微敞,露出半截白皙皓腕,伶仃纤细,他曾经一只手就能握住。
秦王后退一步,疏离地移开了目光。
既然苏栖禾的意愿是想回家,王爷也没有表达反对的意思,南风这边就开始安排人,打算护送她回彬州。
毕竟随侍估摸着,自家殿下应该也有这个打算。
“你想由王府送她回去?”
王爷缓缓坐回桌前,“也不是不可以。挑一个可靠的去护送,别再搞出岔子,有损王府的脸面。”
南风正要去挑,突然又被叫了回来,“不如就你去吧。”
大概在秦王眼里,自己的贴身随侍自然是最可靠的人,最不会“有损王府的脸面”。
苏栖禾临走前站在院外,捧着文牒,再次对他远远行了个礼,神情不悲不喜。
然后转身上车,没有回头。
江寻澈目送着她离开。
直到马车走远,他还在看着路的尽头失神沉思,眼神里蓄着一团墨色,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才终于回过神,摆手示意梅迎雪上前。
他无意再对这个彻底穷途末路的失败者做什么,只是淡淡地告诫道:
“你应该知道,她现在已经离开秦王府,并不算是我的家臣。妄想用她来威胁我,是毫无意义的。”
说罢,他也没注意梅大小姐的脸色,径直准备带人离开。
刚要走到门口时,身后的院子里,梅迎雪突然说:“那我绑架了她,您为什么来了呢?”
她的声音不大,很快就被车马前行的声音压过,无人发现江寻澈的脚步微不可查地一顿。
作者有话说:
下一更在6月22日0点零几分钟,也就是一个小时之后哦~
第27章 母亲
◎把碎片拼好。◎
有王府最好的车马和随侍的护送, 两日之后,苏栖禾就站到了自家的小屋门口。
离别不到半年,却恍若隔世。
南风看着女孩下车, 心想这大概是最后一面了,“保重啊,苏姑娘。”
她回过头,把手中一直捧着的那张纸递给了他。是秦王那天亲笔所写的文牒,赶路这两日她从未离身。
“麻烦了,请你帮我把这个也带回去吧,现在我承蒙殿下和贵府的照顾,得以平安抵达,就不该留着它浪费了。”
南风自然不依:“这是殿下给你的,他之前从来没有写过这些,仅此一份,你就留着吧。”
“说句该打嘴的话, 将来姑娘若是再有不顺, 这东西是可以救命的。”
苏栖禾坚持不想收,无奈之下小伙子拿出杀手锏:“如果我带着它回去, 殿下肯定要责罚我办事不力啊。”
想到王府惩罚下人的规矩, 她只好放弃。
为她开门的是个长相端庄的医女, 自称是骆大人带过来的,这段时间也一直留在彬州照顾太太。
苏栖禾看到医女眉眼间的愁绪,“咯噔”一声,心里发紧,来不及客套, 只问:“母亲怎么样?”
推开卧室的门, 只见母亲躺在床上, 形容憔悴,确实如梦中所见那样,脆弱如秋风中飘零的枯叶,随时都有可能消逝。
见女儿回来,母亲努力扯动脸部肌肉,露出一个颤颤巍巍的笑容,笑纹在她因病而暗黄长斑的皮肤上晕染开。
“栖禾,回来啦。”阿萍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
那一瞬间苏栖禾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还好,还好自己赶上了,回来了。
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她几乎是扑到了床前,伸开双臂环住母亲的肩头,将头猛地埋进温暖的脖颈里,嗅到了熟悉的、母亲的香味。
拥抱的时候,她感觉手被母亲肩背上突起的骨骼硌到,泪珠更是簌簌地滚了下来。
阿萍的力气做不到拥紧女儿,只能缓缓将手搭在她的头顶,一边抚摸着头发,一边跟着流下泪来。
“栖禾,在外面受苦了吧......”
虽然这辈子没有离开过彬州小城,但阿萍很明情理,知道万事都是一分钱一分货,自己曾经得到太医治疗、银票和医女,那么相对应的,女儿在京城肯定也付出了更多。
苏栖禾摇了摇头,看着母亲说话费劲的样子就一阵焦急和酸楚:“之前家书里不是说恢复了吗,怎么现在又成这样了,娘......”
其实骆止寒暂离彬州的时候,阿萍的身子已经恢复了不少,甚至可以每天傍晚都在外面街上散步一圈。
然而,在太子被废、秦王辅政的消息发到彬州的同时,那首《金缕曲》就已经随着车夫、商旅和官员书生的流传而到了这座小城。
随之而来的,就是对苏栖禾本人的各种臧否和八卦。
说她甘愿折节,以笔墨服务权斗,还说她曾经侍寝,但始终没有名分。
更有甚者信口雌黄,说她压根就是个幌子,女人怎么能写出那么多才华横溢的文章词作,怕不是王爷找了手下幕僚代写,把她推上去沽激虚名。
这些话,都让在外散步的阿萍听了进去,当天晚上勉强撑着回到家中,刚进门就喷出一口心头血。
“娘,你、你听我说”
女儿牵着母亲的袖子,快急哭了,“这些是假的,我都不在意这些事的,你别管他们怎么说,别伤到你自己的身子啊。”
温柔包容的笑意从母亲眼底流淌出来,“娘不在乎他们怎么说。”
“娘只知道,你在外面,肯定是受了委屈了......”
苏栖禾怔了一瞬,心神骤颤,眼前已经被泪水淹没。
娘永远是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
不在乎她的才华,也不在乎她的价值,只关心女儿在外是不是过得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