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个时候起,少女潜藏的心思就一发不可收拾。
苏栖禾指尖抚过那个落款日期,突然想起,就在这个日子的第二天,她就被秦王殿下带到刑部,公堂之上被命令滴血为誓,最后是昏迷着回来的。
现在手臂上还留着利刃穿刺的伤疤,依旧有几分狰狞,不知什么时候能淡去。
这就是她写完那篇蕴蓄着萌芽情愫的文章之后,所收到的回礼。
那时一切尚未分明,可现在回首去看,好像结局在冥冥之中早就注定。
她应该早点醒悟过来的。
与江寻澈有关的文章和随笔还有好多篇,洋洋洒洒,拢共上万字。
苏栖禾不愿再看下去了,垂下眸子,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把稿子全都摊平,在桌上一页一页地码整齐,动作机械而麻木。
被任命为辅政,也就是板上钉钉的储君,消息公开后,江寻澈今天光是奉承讨好的人就足足接见了七八批。
席间有好几个人都提起秦王府发给朝中大臣的那份声明文书,说从未见过如此锦绣出彩的官方文章,秦王麾下果然人才辈出。
其实大家心里也都有数,能写出这种东西的大概只有苏栖禾一个人,甘愿自己声名狼藉也要帮秦王作文的,也只会有苏栖禾一个人。
江寻澈坐在首位,全程神情淡然自若。
只有听大家都在夸奖那个女孩的作品时,他的墨色眼瞳半垂半阖,这才流露出几分柔和,最后化作唇边的微微一哂。
掌灯时分,他回到王府,南风和管家来请示什么时候搬迁,因为要提前去皇宫里选好位置,安顿房间,打扫卫生,还要处理掉秦王府里废弃的东西。
王爷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就这两天吧。”
终于拿到了从小到大梦寐以求的储君之位,他有很多事情想做,有很多抱负想要完成。
相比之下,府邸在何处,有什么陈设,就都不重要了。
刚坐定在桌前,准备处理奏折公务,提起笔时,正巧有一滴墨水凝聚下来,滴到纸页上,然后缓慢地渗开一个圆形。
墨色氤氲,水韵淋漓。
明明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圆润墨点,江寻澈凝神多看了两眼,莫名觉得,有点像是谁的眼睛。
南风正在旁边倒茶,只听殿下突然咳嗽两声,声线有点不自然地问道:“苏栖禾呢?”
“回殿下,苏姑娘现在应该在偏殿里。”
“她今天没有出去?”
见随侍摇头,江寻澈暗想,看来小姑娘也没有把昨晚说的那些“允许她走动”的话放在心上。
果然,即便他松了口,她也不会离开的。
心底有根弦被轻轻拨动,泠然一声清响。
他翻开书册看了起来,同时听见自己说:“两个时辰之后,让她来找我。”
南风自然应声,而王爷低下头,目光从一行行文字中穿行,却在某一个瞬间突然走神,意识到他的呼吸节奏变快了。
是因为说定了暧昧的邀约之后,他心底的某一个部分似乎正在雀跃,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
哪怕他已经不是未经人事的懵懂少年了。
江寻澈眉心微不可查地一蹙,手指攥紧笔杆,强行将与女孩有关的一切从脑海里清除了出去。
但最后他今晚的效率依然惊人,原定要两个时辰才能处理的奏折,竟然只用了一个时辰就全都看完了。
秦王殿下拒绝承认这还是潜意识里的期待在作祟。
搁下笔后,他站起身,索性道:“让她到后殿来吧。”
南风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因为王府的后殿是起居之处,只有寥寥几个人能够进入。
而让苏姑娘到这里来,必定是要进王爷的寝房那是他作为贴身随侍都不被允许进入的区域。
苏栖禾原本在自己的房间里收拾东西。
所有王爷赠予的用品全都留下,文稿和随笔集也留下。到头来,她能带走的,只有进府当天就给她闹了难堪的两件旧衣服。
正盯着那块洗得发白的破包袱皮愣神时,南风找了过来,把她吓了一跳,差点是自己的念头被江寻澈预先察觉到了。
却没想到,是要让她到后殿去。
站在寝房门外等待时,她垂下睫毛想,按照前两次的过程,这次殿下应该也是一言不发,径直动作,使用和宣泄过后,就再也不看她一眼。
没关系,反正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
门开后,她像一只乖顺的绵羊,任由江寻澈搂着腰将她一路带到了床边。
但今天他没有立刻欺身上来,而是凑到女孩面前,凝神注视片刻,然后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眼睛。
指腹的力度很舒服,指节不经意间蹭过长而卷翘的睫毛,给两边同时带来一阵细微的、磨人的痒。
“你的眼睛很漂亮。”他低声说。
额前飘散的碎发被他轻柔地掠到耳后,于是她的视线无所遁形,不偏不倚地被吸进江寻澈那双墨染的瞳孔里。
苏栖禾在他眼中看到深沉的夜空,里面点缀着寒星,清晖灼灼,还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她心里清楚,这是她往后余生,再也不会见到的景象。
于是这一次多少放任了自己的沉溺,等到疾风骤雨归于宁静的时候,她倚在江寻澈身旁,缓了很久才回过神来。
之前都是王爷离开,把她留在原地,但这次可是身处他的寝房,肯定要走的是她。
现在是不是到了完成任务、就此告退的时候了?
苏栖禾脸上的红晕还未褪色,呼吸也带着微喘,却丝毫不敢怠慢,仓促地支起身子,准备下床。
“殿下,我......”
不知为何,明明能感觉到江寻澈的视线就盯在背后,可他却什么都没说。
没说让她走,也没说让她留下。
而苏栖禾尝试抬脚下床的瞬间才猝然发现,自己从腰肢到双腿全都酸软无力,连保持站姿都勉强。
这怎么才能回到偏殿去,不会要爬回去吧。
女孩的身子无助地摇晃了一下,心里一沉。
还没来得及细想,身后无声地伸过来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胳膊,继而将她整个人都拖回了床上。
苏栖禾心里一凛,猛然回头。
而江寻澈正好侧眸,避开了她的注视。
他一言不发地示意她躺好,盖好锦被,然后拍了拍她的肩头,像是表达了一种“好了,睡觉吧,什么也别问”的肢体语言,
分明是很轻、很飘忽的动作,却仿佛平地起惊雷,在苏栖禾体内引发了一场电闪雷鸣的呼啸,带起周身战栗,经久不息。
是夜,她第一次留在他的枕边。
还记得刚进入秦王府的时候,便被李嬷嬷耳提面命地强调了“王爷枕畔不留人”,到头来,却在这种时候、这种境况下破了规矩。
黑暗夜色中,苏栖禾的眉眼软了下来,睫毛忽闪,正如内心激烈的波折跌宕。
原本都想好了要就此离开的。
毕竟江寻澈夺嫡功成,她对殿下的知遇之恩也算是还尽,再纠缠下去,于他于己都没有好处。
可偏偏他踩着她心灰意冷的临界线,随手又抛来一点温暖,让她的心底再次涌现不该有的希望。
说不定他其实有一点喜欢她呢?
脑海中一个声音说:或许吧。而另一个声音说:别做梦了。
满脑子的思绪都如一团乱麻,纠缠不清,挣扎纠结,搞得毫无睡意。
因为前一夜几乎彻底失眠,所以第二天清晨她醒得比平日晚了一些。
一睁眼就看见漆黑如墨汁的避子汤摆在床头,鼻子一皱,而原本躺在身边的人早就不见踪影。
苏栖禾支起耳朵听了一下,外面的客厅里有好几个人在说话,而且专门压低了声音。
不知道江寻澈方才从寝房走出去的时候,会不会对他们比一个“嘘”的手势,示意她还在里面睡觉,要小声点。
就像每一对寻常生活里的伴侣一样。
她脸上又一阵飞红,屏住呼吸,继续去听。
应该是南风、管家还有李嬷嬷,几个人在询问王爷关于搬入皇城中的毓庆宫的事项。
两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话声音都小,现在刻意压低之后,就更是完全听不清。但年轻随侍的嗓门比较大,就算小声她也依旧能听见。
南风在问江寻澈:“殿下,在毓庆宫收拾房间的时候,需不需要单独划给苏姑娘一间?”
“我去问过长春宫的紫烟姑姑,她说按照规矩,只有有名分的女子才能得到房间,不管是正妃、侍妾还是通房。而苏姑娘......”
谁都知道没说完的后半句是什么。所以这个问题的核心其实是,要不要给苏栖禾一个名分?
所有人都在等着殿下的答案。
可能他们作为王府的老人,以半辈子的人生阅历来看,依旧会觉得他们俩这样不明不白的关系有些奇怪,需要个解释。
苏栖禾的心脏跳得飞快,不顾双腿双脚的酸涩,小心翼翼地下了床,踮着脚尖走到窗边,想把他的回答听得更清楚一些。
而江寻澈的声音如愿传来,是他一贯的沉郁清冷,如玉石落冰盘。
“没有必要。”
他就用简洁的这四个字,给她的地位做了盖棺定论。
她不配有名分,也不配毓庆宫里一个体面的单间,因为在王爷眼里,她就是一个漂亮的、有几分用途的工具而已。
没用时就冷落在一旁,有用的时候再叫过来,偶尔心情好时逗弄一下,还能收获她眼里毫无保留的爱慕情意。
说不定昨晚,他之所以临时开恩许她留在床上过夜,就是为了暗中欣赏她的纠结和挣扎。
工具和玩物是没有必要给予名分、没有必要倾注感情的。
苏栖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挪回床上的。
床头那碗避子汤映入眼帘,都已经晾凉了,却还在散发着浓郁的、令人抗拒的药味。
这次她没有丝毫犹豫,径直端起来,将又冷又苦涩的液体仰着头一饮而尽。
因为动作太狠,甚至还有一点药汁滑进了鼻子里,鼻腔和咽喉的双重刺激让她顿时泪如泉涌。
外面好像还在继续商讨着什么,她已经无心再去听。
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咬着嘴唇,无声地哭了一阵子,哭累了,又干脆缓缓倒了下来。
讨论结束,江寻澈推开卧室的门,见女孩还平躺在那里,双眸紧闭,好像还没醒。
于是转身对李嬷嬷说:“过两个时辰再来叫她吧。”
老妇人自然点头答应,下意识要顺着门缝往里看,可江寻澈反手又把门关上了,摆明是不愿意让旁人看见里面的情景。
李嬷嬷心如明镜,腹诽两句,然后装作什么都不懂。
他们各忙各的去了,没人知道苏栖禾虽然平躺着纹丝未动,但眼角始终有泪在静静滑下,浸湿枕席,寒凉入骨。
因为已经选定了秦王在皇城的府邸是毓庆宫,所以今天一整天,王府都在忙忙碌碌,来回搬运着东西。
日落之后,江寻澈终于从公务中抽出空来,准备去看一眼。
穿过皇城大门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透过车窗,看到了外面的护城河。
水中倒映着一弯漂亮的上弦月,顺着粼粼波光,兀自摇曳飘零。
不知为何,收回视线的时候,他心里冒出一些微妙的、不详的预感。
江寻澈永远也不会知道,今夜,就在自己凝视倒影的同时,苏栖禾也正站在院子里,仰望着天上真正的月亮。
夜幕低垂,孤月凌空,是一个适合赶夜路的好天气。
两件衣服已经打包好了,也提前检查过左右隔壁的房间里都没有其他人在居住,这样不会误伤别人。
她甚至拿着一个小桶,拖着肌肉酸疼的胳膊,往返好几趟去打水,填满了偏殿门外的两个水缸。
一切准备工作都就绪,只等王府的仆役开始院子里在点火。
等待的间隙里,苏栖禾干脆走出门,第一次绕着王府转了一圈。
反正这也是江寻澈亲口允许过的。
她第一次知道秦王府坐落在一条颇有古韵的街道上,路上石板的缝隙里生长着野草,就是最普通、最卑微的那种野草。
时令已是深秋,迫于苦寒,它们大部分都蔫头耷脑,颜色也变成历经沧桑的深绿和黄绿,不复曾经的风华正茂。
但是,等到来年春天,小草肯定会再次萌发新芽。
等到“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时节,站在这条街道上,理应会有一条嫩绿色的路从脚下延展开来。
不过,她肯定是看不到了。
苏栖禾对自己说,没关系。
发自内心地讲,单是站在这条地处京城核心、紧邻王府和皇城的街上,就已经是过去的她不敢想象的了。
而遇见江寻澈,虽然带给她了很多的痛苦,但无可否认,这也是她此生最大的机遇。
她很懂得知足。
今夜过后,一切往事成空,也不会再留有遗憾。
绕了一圈又回到正门,刚好看见院子里开始燃起火光。
一团橘色的、跳跃的火焰,划破了浓墨色的夜幕,点亮了她的眼睛。
与此同时,江寻澈正走在新的宫殿里过目装潢。
正厅摆放了一座华丽的烛台,点燃的蜡烛火焰非常明亮,映入眼帘时,他却突然感觉右眼皮一跳,那种不详的预感越来越明显昭彰。
他脚下一顿,无声无息地回过头,朝着王府的方向瞥了一眼。
南风问道:“殿下,有什么事吗?”
他收回目光,淡淡地摇头,压下心里的胡思乱想,“无事。”
其实除了不敢碰尖锐刀刃、不敢饮酒之外,童年生活还给苏栖禾留下过另一个毕生的心里阴影:
她怕火,从小到大,一直都怕。
在苏栖禾还是五六岁的小女孩的时候,有一次过年,她坐在小屋门口抱着一本书在读,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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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放爆竹,火星四溅,正好有一颗倒霉地落在她摊开的书上。
纸是最易燃的东西。
几乎没等她反应过来,手中那本书上就猛地绽开一朵金红色的花,带着焦黑的花边,须臾之间就将文字吞噬得干干净净。
她爱惜字纸,硬是不肯将书脱手。
所以最后不仅没保住书,自己的手指还被烫伤,疼了很久,从此不敢生火。
但是眼下她要拿火烧掉的,就是写满字的纸页心理阴影的根源。
苏栖禾勾起唇角,笑容苦涩而悲凉。
她拢共就只有这三样东西是害怕的,然而在遇见江寻澈的一个月里全都碰了个遍。
高攀地说一句,真是孽缘。
趁着仆役转身回屋去拿其他资料的功夫,她从自己整理好的书桌上抽了一页,缓步走到院中,将纸的另一端伸进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