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念无言以对,想了想,赌气道,“另寻个地方隐居,也并非甚么难事。”
崔述深深吸气,胸脯剧烈起伏,一字一顿道,“你需跟我一处。”
舒念犹在记恨他不理自己,身子一歪,靠在廊柱上,悠然道,“我偏不。”
崔述身形一动,忽然大步过来。舒念手臂撑地,不由自主退了半尺,一时灵醒,复又安坐不动,“小吴侯白日里训人没够,这会儿再训我一回?”
崔述立在身前,垂目看她一时,在她膝前蹲下,耐心解释,“念念,不可任性。悬火丹现世,你身处漩涡之中,你不在我身边,若落到八山二岛手中,叫我如何是好?”
舒念心中垒块被他一段软语融作一滩春水,悄然流走,半点不留痕。好容易强行绷住了,“小吴侯先答我一件事,便都听你的。”
崔述皱眉,“你说。”
舒念坐直身子,倾身低头,牢牢盯着他眼睛,“你方才怎么啦?”
崔述怔住,目光低垂,落在足下泥地上,许久才道,“那件衣裳……总之都是我不好。”
舒念大觉惊奇,“小吴侯白日里十分嫌弃,果然因为做工粗糙?”
崔述摇头,沉默许久才勉强开口,“我还以为――”渐觉难以启齿,“念念别问了。”
舒念瞬时福至心灵,难道小吴侯以为这是哪个旁的男人的衣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惋惜道,“以前咱们小吴侯可没这么小心眼――”站起来,拍拍身上浮灰,摇摇摆摆去了。
回到厨下,揭盖看时,鱼汤已炖作奶白色,鲜香爱人,湿帕子垫着,放在案上。另煎一盘荠菜煎蛋,盛两碗米饭,正待出去唤他,却见崔述倚在厨门边上,看着自己出神。
舒念奇道,“愣着做甚?过来吃饭。”
崔述磨磨蹭蹭过来,挨边坐了。舒念忙着取碗盛汤,好一时着实忍不住,“咱们有话直说,小吴侯总这么看我,留意我一时忍不住,非礼于你。”
崔述闻言,面上微红,低头捧碗,默默喝汤。舒念吃了两口,合掌道,“差点忘了。”便将下午折腾的成果从袖中取出,倾出一颗药丸,递给崔述,“给你的。”
崔述接过,看也不看,塞入口中,鼓着双颊咽了,又低头喝汤。
舒念侧首看他,“特意兑了蜂蜜制的,甜的,你这囫囵吃法,滋味都没尝出来吧。”
崔述皱眉,“丸药而已,何需如此麻烦?”
“自是因为咱们小吴侯怕苦呀。”舒念轻笑,将袖中瓷瓶放在案上,推过去,“一日一丸,晚间服下。”
崔述抬目,捧着汤碗,隔过一层白雾看她,“我几时怕苦?”
舒念神秘笑道,“我非但知道小吴侯怕苦,还知道小吴侯喜爱吃糖,你要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
“谁说我――”崔述忽尔一滞,面生薄红,将药瓶郑重塞入袖中,默默吃饭。
舒念亦不好逗弄太过,一笑而过。崔述饭量远较舒念小许多,吃过便去煮茶。这边舒念吃毕,那边茶也煮好,崔述便拾掇碗箸去水池。
舒念起身道,“我来洗吧。”
“喝茶去。”崔述道,“你不爱洗碗,平日便罢了,我既在这里,用不着你。”
舒念便知他仍旧记得甜井村那堆成一座小山的脏碗盘,嘻嘻笑道,“如此多谢小吴侯体贴。”
提着茶壶便回房中,往阁子上将盛瓜子儿的瓷坛取出,放在案上。
正待闲坐吃茶嗑瓜子儿,院外有人呼唤,舒念听这声气,暗道一声不好,忙趿着鞋跑到遮雨廊下,果然是阿婆过来。
舒念心下格登,匆忙跑上前去。阿婆隔着竹篱将手中拎着的布包袱递给她,“小语你前回托我做的,好容易这几日空闲,都做得了,瞧瞧使得不使得。”
舒念难免回头,果然见好奇心很旺盛的小吴侯正站在厨门外,倚门而立,歪着头看这边,只得干干笑道,“多谢阿婆。”
阿婆远远看见崔述,扬声道,“原还不知是谁的衣裳,如今瞧这身量,却是给哥儿做的,知道哥儿要来,小语早一个月便央我做衣裳,可把哥儿放心上呢。”
“放放放什么心上?”舒念顿时结巴,央求道,“今日天晚,明日再去看阿婆?”
“衣裳做得,便嫌老婆子多余了。”阿婆大笑不止,向崔述摆手,“哥儿穿着好,明日再来。”
崔述含笑点头。
舒念把十分八卦的阿婆送走,扶篱哀叹。忽一时臂间一紧,被崔述拉住,身不由主便被他拖着往回走,侧首见崔述面上隐含笑意,泄气道,“要笑便笑吧,舒小五从来不会针线活,天下谁不知道?”
崔述侧首看她,“没有笑你。”
“我会信?”舒念冲他扮个鬼脸,“小吴侯忍笑忍得都要内伤了,以为我看不出?”
崔述拉她坐下,斟一盏茶给她,“并非笑你,我只是……”
“什么?”
崔述低头沉吟,一时抬头,“我很高兴。”
“嗯?”
“念念留在百花寨等我,我很高兴。”
舒念勉强辩解,“百花寨是我家,我不在这里,又当在何处?”
“便如你说,天下之大,何处不可隐居?”崔述正襟危坐,“念念惦记着给我做衣裳,给我做丸药,我真的很高兴。”
……
舒念觉得自己一定被蛊惑了,小半个夜晚飘飘然,竟不知自己如何去汤池洗浴,如何穿上衣裳,又如何躺在枕上。一直到崔述洗完,挽着一头湿发过来,忙一骨碌爬起来,“你你你去那边睡。”
崔述坐在床边,循着她手指看一眼,“我不睡榻。”
舒念一滞,“那我去。”正待倾身下床,却被崔述一手拉住,“亦不是第一回,念念何必纠结?”
“什什什么不是第一回?”
崔述歪着头,目光闪闪地望着她,眼中有细碎的星光流动,便如盛了一弯星河。舒念只觉此情此景无比熟悉,忽尔福至心灵,“你你你你都记得?”
崔述抬臂一格,下了银钩,纱帐应声而落。他身子一歪便躺在枕上,舒念不由自主便退后一尺,分了半张床给他。
一时间心潮翻滚,如钱江大潮――
小吴侯失智间旧事,若他都记得,那在歌山客栈时,自己一时色迷心窍,非礼于他,难道他都知道?
舒念瞬间热血上头,臊得身如火烧,也不敢再与他多说半句,倾身倒在枕上,面壁而卧,半日寻不出个应对之策,索性闷声装死。
不知多久,勉强淡静,听身后无甚声息,才敢翻转身过来,却见崔述仰面躺在枕上,目光盈盈,隔过一段黑暗凝望半空,不知在想甚么。
舒念大出意外,连害臊都忘了,“睡不着?”
崔述摇头,一时又点头。
舒念手肘支着,半个身子直起来,倾身看他,“怎么啦?”
崔述侧转身,朝向舒念,“念念不也没睡?”
姑娘我是臊的睡不着,你能跟我比?舒念被他噎一下,正色道,“你大伤初愈,正需好好将息的时候,怎能不睡?”
崔述眨眨眼,“听念念的。”他口里说着话,却仍旧目光灼灼,粘腻舒念身上,半分不带挪动的。
舒念一个念头横空出世,左右没脸没皮的事早已做得尽了,不差这一件,一横心,缓缓向他俯下身去。
崔述瞬时屏住呼吸。
舒念抿唇,凝在他身前半寸之处。
二人四目相对,不知多久,崔述极低地吐出一口气,忽尔垂目,轻轻阖上双眼――
舒念只觉脑中“嗡”一声大响,瞬时窗外风声,屋后蝉鸣,尽皆消弥无踪,眼前只余一片莹白的肌肤,墨玉眼睫,一点朱唇嫣红。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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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来路
◎他走过很长一段路。◎
舒念如被牵引, 伏身向下,一时间浑不知身知所在,唯唇畔微凉,如炎夏冷玉, 粘腻柔滑, 引人沉迷。缠绵辗转不知几时, 渐觉崔述双唇微启, 一点温柔的水意, 突破齿列,与自己反复纠缠。
舒念如被雷击, 匆忙退开半尺。
崔述只觉身畔温柔瞬时冰冷, 骤然开目,忙探一只手拉住她衣袖, 盈盈看她――
原是冰雪清溪般一对眼眸,现如今粉光融融, 有水意鳎如凝泪珠。
舒念看得刺心,双掌覆在他眼前, 哀叫一声, “我大约真是疯了,你杀了我吧。”脑袋不由自主便耷拉下去, 好巧不巧正抵在他胸前――
便觉他胸膛轻轻震动,隆隆的心跳携着连串笑音将她密密环绕。瞬间羞臊难当,正待起身退后, 肩上一紧, 被一只手牢牢按住, 仍旧贴在他胸膛之上。
耳听他笑声轻盈, 不知多久过去,才渐渐平息。肩上那只手松开些许,在她发间缓缓抚弄。
舒念丢脸到了极处,既无脸可丢,便无所畏惧,伏在他胸前,大喇喇耍赖,“小吴侯今日不杀了我,难保从此后还有许多下回。”
黑暗中便听崔述一声轻笑,“我很期待。”
舒念被他反将一军,深觉日后难得再占小吴侯便宜,难免失落,默默听他心跳一时,忽道,“阿述,若甘门主有个好歹,你要如何?”
却是半日不闻回音。
舒念心中一动,轻轻移开他手臂,起身看时,却见崔述双目轻阖,鼻息匀净,已经安然睡去,唯独双唇微启,隐约含笑,仍是方才的模样。
舒念扯过凉被将他遮盖,越看越觉沉迷,伸指在他鼻尖轻轻一按,“傻瓜,做个好梦。”
崔述睡梦中轻轻一动,缩起手足,将自己蜷作一团,贴在舒念枕畔,昏昏睡了。
……
崔述入了梦中。
他走过很长一段路,初时暴雨如注,他蜷在树洞之中,又冷又饿,有一双温暖的手牵他出来,引他一步一步,走过吴山千阶白石,立在风雨台下。
又一时骄阳似火,他持一柄铁剑,勉力挥动,臂间骤然剧痛,铁剑坠地,他仓皇抬头,烈日下一人俯首看他,神情冷漠,“一入武门,便需知唯强者存,唯强者尊,在人驾前俯首,或是雄霸天下,你自己选。”
其实并没有选择的余地,习武原是辛苦事,稍有失误,便被罚在锻剑楼的三尺见方的黑室中,少则一日,多则三日,没有食物,只有清水,无人言语,只有自己,活动范围不过足踝铁链所及,一尺方圆。
小小年纪,便不敢有分毫失误。自古严师高徒,他以为阁中诸人皆是如此,直到一日,遇见苏秀。他鼓足勇气去问阿爹,得到不过一条冷鞭,一日囚禁。黑暗中,他的阿爹隔窗告诉他,“阿秀天资有限,楼中独你是习武奇材。藏剑楼的未来,阿爹唯有指望你一个。阿述,莫叫我失望。”
他再不敢有分毫怨言。首次领命下山,便往河套,黄河雨夜冰冷,水流湍急,砸在身上仿如铁锤重击。他咬牙忍耐,以诡谲的身法和男孩稚气的脸庞叫一众水鬼放松警惕,分头击杀。
第八第九两只水鬼终于察觉,与他一场正面恶战,浑浊的激流之中,不知多少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刺死九水鬼时,身畔河水俱成鲜红的色泽,肉/体的痛楚早已麻木多时,他渐失知觉,身体在鹅毛不浮的急流之中,上下翻转,随波逐流。
他害怕死去,惶急起来,“阿爹!”
便觉一只手紧紧握住自己,温热的手掌抚过额际,黄河水骤然消退,他终于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喘息一时,却听一个人小声道,“别害怕,是我。”
他不知是谁,却知这是他最后一块浮木,便死死攥在手中,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黄河水凭空复至,瞬间汹涌,冷冰冰将他生生没顶――
他一时滚烫,又一时冰冷,迷离间听人议论,“十四岁便杀九水鬼,简直天纵奇才,贺兰大人传九鹤令,下任鹤使便在咱们藏剑楼啦。”
十四?他分明只有十一岁。
他挣扎呼唤,却无人来,昏沉中不知触及何物,一声碎响,有人在窗外说话,“应是醒了,要不要回禀楼主?”
“去回禀吧。既生疟疾,怎敢靠近?楼主实在心善,一起一动,都亲手照料,却严命我等不必入内。”
许久之后,有人来到身边,在他额上摸了摸,“怎么还是这么烫?”
他拼尽全身气力,睁开火灼般的双目,向来人回禀,“阿爹,幸不辱命。”
平生第一回得他赞许,“你很好。”
他终于松懈,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天空飘着鹅毛大雪,他立在祠堂之上,倾身跪地,“阿爹。”
那人肃然端坐,“我早已公告天下,代先师收徒,唤我阿兄。”
他双膝跪地,“淮王已死,阿爹,你答允过我,只要刺死淮王,便叫我重归宗门,回阿爹膝下。”
“阿述,你本是我的孩子,如今天意弄人,只能叫我阿兄。在我心中,你永是我的孩子。”
他急叫,“阿爹。”
“唤我阿兄。”香烛袅袅间,那人面目模糊,“无论天下人如何称呼你,记得你永远是藏剑楼的人,你是苏述。”
祠堂内乌黑的牌位忽尔漫天漂浮,一块一块,利器一般刺入他冷冰冰的胸膛,半空中有人桀桀怪笑,“你永生永世都是苏述,永生永世走不出藏剑楼半步,永生永世――”
他急急惊叫,“救我,救我。”
天下之大,却不知谁能救他――
便觉一双手将他拥入怀中,身子被一片温热裹袭,漫天飞舞的牌位瞬间消失,他几欲落泪,不由自主便张臂抱住这片温热,“救我。”
那人柔和地抚过他的脊背,轻柔的丝绢在面上拂过,带走沁凉的水意。那人叹气,“若能早些认识你,便好了。”感觉她扣着自己手掌,极轻地哼一支曲儿――
芦苇高,芦苇长,并州芦花雪茫茫。芦苇偏知疾风暴,芦苇偏知骤雨狂。芦苇高,芦苇长,并州芦笛多悠扬。家乡故土在远方,日日牵挂爹和娘。
他渐渐松驰,昏昏睡去。却听她越发叹气,“唱得很难听么,反倒越哭越厉害了?”
……
崔述醒来的时候,红日满窗,一时不知身之所在。待要坐起,却是四肢绵软,昏沉中触及一物,是一只长嘴瓷壶,滚在地上,碎作一地。
他骤然记起幼时杀九水鬼醒来那日,亦是这般。顿生惊惶,难道半生半世俱是一梦,仍在藏剑楼中?
脚步声响,竹帘一掀,有人进来。
窗外日光夺目,瞧不清来人面貌,他只能屏息等待。那人疾步靠近,俯下身去,探手往他额上摸了一摸,笑道,“不烫了。”
“哐当”一声碎响,是噩梦魔障破碎的声音――魂魄一沉,归入躯体,四肢终于有了实感,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