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念倾身坐在床畔,将他绵软一只手拾在掌中,五指相扣,“下回万不可如此莽撞。”
他难免疑惑,“我怎么了?”
“你病了三日了。”舒念渐觉后怕,“自那日睡下,半夜里便作起烧来,尽说胡话,把我吓得不轻。”
他顿觉失落,“怎会这样?”
“还不是你自己闹的。”舒念摊开他的手,二指扶在腕间诊了一时,“大伤初愈,本该好生将养,却活生生作死,几千里地跑到南疆来。”
这四十余日,他全凭一股意气支撑,及至终于见到她,心无挂碍,内外伤病,一夜爆发。
崔述赧然,“是我不好。”
“不错。”舒念点头,“你这人,一脸聪明相,尽做糊涂事。明知我在这里等你,却急些甚么?”
“嗯。”崔述探身伏在她膝上,满足地喟叹一声,再不言语。
舒念三日里被他唬得不轻,哪里还有甚么苛求,只由着他去。
两人一坐一卧,默默依偎。又一时暮色渐起,崔述挣扎坐起,稍一动弹便觉昏沉,臂间一紧,被舒念一把扶住,便倾身过去,靠在她肩上,喃喃道,“隐陵有事……需快些赶去安阳。”
“天大的事,先养病。”舒念道,“隐陵有事,快马过去也赶不及,顾好你自己。”
崔述焦燥欲裂的一颗心在她言语中慢慢宁静,依言躺回枕上,“明日我们一同去隐陵。”
“不。”
崔述皱眉,“你答应我的。”
“我答应与你同去。”舒念整平凉被,将他一只手移入被中,“明日不行,你先养病。”
语毕回身便走,走到门口回头,见他兀自眼巴巴看着自己,便退回来,“晚间喝粥吗?”
崔述被她甜蜜的笑容蛊惑,“嗯。”
“给你煮甜粥。”舒念伸手去放帐子,“睡会儿,粥好了叫你。”
“别放。”崔述匆忙制止。
舒念只得挂回去,“又为什么?”
崔述便看一眼窗棂,“那边窗子,能看到院子里。”
院子里――
舒念心下一甜,却道,“院子里有甚么好看?”一时出去,走到厨门边,难免回头,冲窗子那边笑了一笑,才低头进去。
苗千千正在灶下烧火,见她进来,“甘门主身死,甘仙子独自一人扶灵往安阳,小吴侯都知道了吧?”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扶灵》,本文保证HE,不要怀疑我们是甜文,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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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扶灵
◎血迹淋漓,是新鲜的。◎
“不知道。”舒念舀水煮粥, “我没告诉他,你也不许乱说。”
苗千千咋舌,“师妹你好大胆子,仗着小吴侯宠你, 这种事都敢瞒, 回头叫他责骂, 休怪师兄没提醒你。”
舒念不以为然, “甘门主死都死了, 早一日告诉又能如何?起死回生?”
苗千千摇头,“你自作死, 日后莫连累我。”
舒念哪里把他当回事, 一时熬了粥,盛在碗中, 放一柄匙,“剩的粥归你, 厨房收拾妥当再走。”
苗千千拿大白眼翻她,“这清汤寡水的,你以为我稀罕么?”
舒念回到厢房, 却见崔述坐了起来, 靠在大迎枕上怔怔出神,奇道, “起来做甚?”
“念念。”
舒念坐过去,将粥碗递给他,“尝尝。”
崔述倾身看一眼, 是一碗红枣甜粥, 又靠回去, 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舒念一笑, 只得舀一匙,吹凉了喂他。崔述低头含在口中,入口香甜软糯,浸透了红枣温润的甜意,自咽喉往下,渗入心田,蜜一般的喜悦随之滋生,游遍四肢百骸――
噩梦中残余的惊悸被生生逼退,忽然生出欲泪的冲动,眼眶灼灼发热,忙强行抑制,默默吃粥。
舒念知他自来“食不言”,也不言语,一碗粥顺风顺水吃得见底,奇道,“几日没正经吃一回饭,倒把咱们小吴侯饿坏了。”
崔述唯恐被她看出自己异样,吃过粥便倾身躺下,面壁而卧。
舒念皱眉,“困了?”
崔述不敢作声,点一点头,只盼她速速离开。默默躺了一时,肩上一紧,已被她强扳着拉回躺平,如此大幅动作,目中水意终于不堪负荷,倏忽而下,滑入鬓间。
倒把舒念唬得一缩手,“阿述?”
崔述大觉颜面尽失,手臂一抬遮在面上,“无事,你且出去。”
舒念怔了一时,收拾粥碗回了厨下,进门便见苗千千风卷残云,独自吃粥,讥讽道,“清汤寡水的,苗小爷竟看得上?”
苗千千抬头,“这么快?被赶出来了?你做的好事终于叫小吴侯知道了?”
舒念将碗掷在水池里,另拾一只土豆埋在余烬未消的灰堆里烤,“想不想吃?”
苗千千咽一口唾液,“想。”
“想吃便需记得,话,不可乱说。”
苗千千自来是个吃饭皇帝大的,立时闭嘴,蹲着看她烤了一时,忍不住八卦,“那甘仙君一脸正经相,竟与一个妓子纠缠不清,养个儿子都十岁了――姑余一门瞒得够紧。”
舒念撇嘴,“特意要叫人知道的。那孩子要继任掌门,瞒着身世,十余岁来历不明的娃,凭什么接下姑余衣钵?既是甘门主骨血,便顺理成章。唯独奇怪的是,为何生母为妓之事,未能隐瞒下来。”
苗千千一滞,“好像是这么个理。”又摇头,“如今天下皆知孩子是妓子所出,即便甘门主亲生,不立下点功劳来,想接衣钵,难于上青天。”
“自有甘仙子在。要不然却是为了甚么独自扶灵,往赴隐陵――”一语未毕,凉风入室,抬头便见厨门洞开,崔述立在门边,看着自己。
舒念不由自主站起来。
崔述面色苍白,一双眼睛却灼灼发亮,嵌在他三日来瘦得可怜的面上,竟有几分骇人。
舒念张了张口,无言以对,低下头去。
崔述便看苗千千,“你说。”
苗千千暗道一声晦气,老实回道,“前日姑余来书,甘门主仙逝,甘仙子将扶灵往安阳,请――”看一眼舒念,才又乍着胆子道,“请小吴侯速往安阳襄助。”
崔述一手握住门框,“前日?”
“三日前。”
“就是那天夜里。”舒念破罐子破摔,梗着脖子道,“你刚睡下,姑余来信,我便没叫你。快天亮时你突然高烧,我更不会告诉你。”
崔述定定看了她一时,忽尔转身,拔足便走。
“闯祸了吧。”苗千千往舒念头上一戳,“快些出去赔个罪,这煞神咱们惹不起。”
舒念站着不动。
苗千千只得自己追出去。崔述一听身后脚步声,止步回身,却见苗千千一脸谄媚,看着自己,抿一抿唇,“借快马一用。”
“好说。”苗千千转身便走,一时回头,“几匹?”
崔述看一眼兀自呆立不动的舒念,“两匹,千语与我一起。”
“是。”
舒念看着苗千千跑远,蹭回房中。
崔述已经穿好衣裳――仍是他自己带来的旧衫,正收拾包裹。其实也无甚收拾,也就阿婆送来的几件衣裳,并舒念做的一瓶丸药。
崔述逡巡一时,回头看见舒念立在门边,“我的香囊呢?”
“扔了。”烂得都朽了,留着给它上香么?
崔述忍耐着开口,“那是我的,为何乱扔?”
舒念八风不动,“哦。”
崔述与她面面相觑一时,见她看天看地,只站着不动,难免焦躁,“收拾东西,咱们这便要走了。”
舒念抬头,目光与他一触,见他脸色雪白,一肚子恶言恶语强咽下去,“非得今夜?”
崔述点头,“与凉生前――”
“行了,我知道了。”舒念打断,拧身往药房去,一时出来,手里拎一只包袱,见苗千千牵两匹马等在院中,上前嘱咐,“看好我的屋子,养好我的药草。”
苗千千道,“姑奶奶早去早回。”
一时崔述过来,一手扶住马头,向舒念伸一只手,“我扶你。”
舒念皮笑肉不笑,“多谢小吴侯美意。”轻盈一跃,翻身上马,双足一夹,蹄声答答,已经疾奔出去。足足跑出一二丈远,远远叫道,“苗千千,顾好我的汤池,不许人乱用,你也不许。”
苗千千一滞,待要顶她两句,崔述在旁又不敢,只殷勤道,“小吴侯一路顺风。”
崔述上马,一路加鞭,追随舒念而去。
苗千千摸摸脑袋,“凶得跟母老虎也似,便给我做妾我也不要,小吴侯眼光不怎么样啊。”踱着四方步,自去厨下吃土豆――两尊瘟神一去,一个人自由自在,好不快活。
舒念跟着崔述,纵马疾行。崔述心事重重,少言寡语,舒念心中有气,更不答言。两人一路晓行夜宿,十日过去,到得安阳地界。
途经武岳山门,却是风平浪静。舒念憋了十日,纵马上前,“应当无事,寻个客栈歇歇。”
崔述沉默一时,歉然道,“去隐陵看看。”
舒念心知这位只要心意一决,自己说什么都是白搭,只得跟上,复往隐去。刚到骏山山脚,一行十余人骑马,迎面过来――俱各白衫青带,持钢柄拂尘。
舒念勒马止步。
姑余众人看清崔述,俱各大喜,逐一上前行礼,“小吴侯。”
崔述勒住马缰,“怎么回事?”
领先一人伏身跪地,连泣带诉,“那日吴山来信,送至山门命交掌门亲启,掌门拆信看过便不对劲,足足三日闭门不出,及至出山,便召集我等,吩咐命小师弟作继任掌门,便又闭门不出。门中诸人,无论谁来,都不肯见。第二日小师弟寻掌门请安,便见掌门已经――仙逝了!”
崔述声音发颤,“怎么死的?”
“自裁。”那人伏地痛哭,“苏秀信中不知以何等样事要挟掌门,逼迫掌门自裁。”
舒念皱眉,能逼迫甘与凉自裁的,多半是与妓子私生一子之事――然而甘与凉死都死了,为何孩子的生母为妓之事仍会公之于众?
那人越发气愤,“掌门为昆仑名声所累,自绝身死,可那苏秀不依不饶,仍旧毁我掌门声誉,此仇不报,我等誓不为人。”
崔述沉默一时,“灵柩在哪?”
“已入隐陵安葬。师姑命我等回姑余守住山门,新掌门接任之前,关门闭户,不问外事。”
崔述问,“武岳和宁家堡大举登门之事,可曾了结?”
“如小吴侯所言。”那人道,“小吴侯不在姑余,两家刚刚入川,停滞数日,听闻三棱血刺在吴山附近出现,又折往吴山去。”
舒念插口道,“甘仙子人在何处?”
那人目光在二人身上打了几个转儿,见崔述全无反对的意思,禀道,“师姑得讯,也带人往吴山寻三棱血刺了。”
舒念一惊,“甘书泠去吴山了?”
那人被她神情惊慌,难免忐忑,“掌门身死,师姑去吴山,寻三棱血刺而已,苏秀并无来由与师姑为难?”
话虽如此,然而这几日不合常理的事未免太多。舒念拨转马头,“去吴山。”
崔述点头,更不打话,纵马疾驰,又狂奔五日,赶到吴山地界。
舒念道,“咱们走密道上山,先寻着都亭,打听打听怎么回事。”
“嗯。”
两个往积秀谷,堪堪到得谷口,寂静骇人,忽见枯叶之上血迹淋漓,是新鲜的。
舒念心下一沉,不敢多言,顺着血迹前行,居然便到了当日秘道入口。
一人横卧洞口泥地之上,三棱血刺色泽鲜红,插在那人白衣如雪的胸前――
心脏位置,不差半分,活不成了。
舒念转向崔述,却见他梦游一般,呆坐马上,忙道,“阿述。”
崔述茫茫然翻身下马,足尖在马蹬上一绊,一个趔趄,摔在泥地上,又爬起来,向那人走去,便听他颤声道,“书泠?”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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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芳逝
◎难道还能变得更坏?◎
舒念心知甘书泠必死, 磨磨蹭蹭下马,本待避在一旁,留个地方他二人说话。却见崔述回头,惊慌失措看着自己, 只得上前。
甘书泠却是醒着的, 胸脯一上一下, 剧烈起伏, 三棱血刺随呼吸而动, 毒刺附骨也似。
崔述探手要拔,舒念一掌格住, 轻轻摇头。
“梧……梧栖……是你吗?”甘书泠喘一口气, 挣扎着向他伸一只手,“你是真的吗?”
崔述探手握住, 忽尔镇定下来,“是我。”
甘书泠拼死扣住那只手, 喘息艰难,“你的手是热的,我没有做梦……梧栖, 你的, 三棱血刺,我替你找回来了。”
“我看到啦。”
甘书泠拉着他的手, 按在自己胸前,“梧栖,你摸摸我的心, 摸摸它。”
崔述由她拉着, “好。”
“我的心……”甘书泠痛得皱眉, 挣扎着哑声道, “我的心,它好喜欢你,从……那一回在鹤鸣台,第一回见你,就好……喜欢你……”
崔述道,“我知道。”
甘书泠睁大双眼,目光渐渐散了,“你……你呢……”
舒念转身,远远退出去,将两匹马牵到水涧边,由着马儿饮水吃草,自己心不在焉地顺着马鬃――
积秀谷处风口之上,夏日里长风飒飒,全无半点暑热闷燥之气。舒念倚马呆立,不知多久,眼见崔述慢慢起身,怀中一人四肢软垂,行动间轻轻摇晃。
舒念站直身子,疾步上前,看他目光冷峭,一时竟不敢言语。
“书泠说了,埋在凌宵花下。”
舒念回头,三丈外一片山石上,凌宵花放肆攀延,灼灼盛放,乍看之下仿如残霞艳丽。
崔述放下甘书泠,拔出三棱血刺,名满天下的大杀器,便作锄地之用――
舒念欲言又止,默立一旁,眼看他刨出一个土坑,将甘书泠轻轻抱起,放在坑中,又将土覆上,这才上前,“阿述,我们走吧。”
崔述坐在泥地上,怔怔看着孤伶伶的小坟包,“走?去哪里?”
舒念两步欺在他身前,迫他直直对视,“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不由分说,拉他起来,“你自己说过的,姑余吴山,皆非你归处,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