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瘦了很多,就跟她更像了。
“别怕,断头饭,姐姐陪你一起吃。”
苏端华哽咽着点点头,手却哆嗦得拿不起筷子。
苏璧禾一口一口喂他吃,听他不停说着话,以此驱散恐惧。
“姐,你要好好的,咱们苏家就剩下你了……你放心吧,我长大了,我不怕,砍头死得很快的,一下就过去了,不会痛……到了下面,我就能继续孝顺爹娘了,连着你那份……”
苏璧禾流着泪默默点头,眼里满是温情。
夜深了,一个锦衣卫背着苏璧禾出来,放入马车。
“苏夫人悲伤过度,晕了过去。”
“唉,赶紧送她回去吧。”
马车哒哒,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第9章 信物
气温似乎一夜之间就降了,寒风呼啸。
冉青铉大早上就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苏璧禾昨夜几时回的?”
守在门口的锦衣卫踟蹰道:“这……属下没注意。”
一旁吃着糕点的钟沛儿垂眸,手不自觉绞紧帕子,苏璧禾回冉府了?
她明明说,“从诏狱那支开冉青铉,我就如你所愿消失!”
于是昨晚自己以下台阶崴到脚,动了胎气为由,骗了冉青铉回来。
苏璧禾怎么敢出尔反尔……
钟沛儿眼底闪过狠色,就听到冉青铉说:“算了,今天不要让她出府。那边如何?”
锦衣卫心知肚明,大人问的是什么。
就算苏夫人不得宠,苏端华也是他名义上的小舅子。
“苏公子已经押去了菜市口。”
冉青铉没了吃早餐的心思,胸口莫名憋闷,让他想出去透透气。
迈出冉府大门,马夫牵着他的坐骑过来,躬身之时,怀里有个古朴发黄的银梳掉到地上。
正要捡起来,一只手比他更快,将银梳攥在手里。
“你居然敢偷主子的东西?!”
冉青铉沉下脸,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杀气。
马夫腿一软跪地,否认道:“大人,小的没偷,这是从苏夫人身上掉下来的,她说不要了,小的才敢捡了的……”
为何大人反应如此大?这把银梳根本就不值几个钱啊!
“你说什么?苏夫人身上掉下来的?”冉青铉狠狠一震,揪过他的衣襟,“这分明是钟夫人的东西!”
“小的怎么敢骗您,千真万确是从苏夫人身上掉下来的!”
冉青铉推开他,回过身朝着府内而去,步伐加快,最后跑了起来。
当年他南下办案遭人追杀,重伤落入冰窟,要不是沛儿将他救上来,哪来如今的冉青铉。
上岸后,他奄奄一息,就连视力都模糊了,拼着最后的清醒将这把银梳给了她。
这是母亲的遗物,是他当时所能给出的最珍贵的东西……
冉青铉心跳越来越快,面上浮现不自知的害怕。
他要去问苏璧禾,为什么要偷拿沛儿的银梳?
冲入落英苑,满目冷清,令人心悸。
冉青铉吼道:“苏璧禾你给我出来!”
他冲进屋内,却看到了钟沛儿。
“青铉,姐姐不在,我没看到她。”
钟沛儿心一突,冉青铉怎么又回来了?
刚才他离开惊鸿轩,她就立刻来到落英苑,没看到苏璧禾,这才松了口气。
冉青铉紧紧盯着钟沛儿,目光深沉冷寂,直看得她心里发毛。
“你、你怎么了?”
他抬手,打开手心,里面躺着那把银梳。
他有预感,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随时会一脚踩空,坠入的不是深渊,而是地狱!
钟沛儿看到,笑了笑,“这是送我的礼物吗?”
她看到银梳的眼神,完全就是陌生。
为什么会这样?
冉青铉瞳孔剧烈颤抖,恐惧在心底疯狂蔓延,四肢百骸都僵滞了,整个人仿佛浸泡在了那年的冰窟!
当初自己醒来,看到的就是钟沛儿,这个猎户之女。
很快他就被属下找到,养好伤再去找她,她全家却都搬走了。
直到半年前才重逢。
冉青铉脸色白得吓人,倏地掐住钟沛儿的脖子,嘶吼道:“根本就不是你救了我!是谁――!”
钟沛儿很想装可怜装无辜,但惊恐牢牢占了上风。
他猩红的眼彷如猛兽,狰狞嗜血!
只要她撒谎,就会被狠狠撕碎!
在冉青铉嗜人的眼眸下,钟沛儿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
“是苏璧禾……是她将你背到我家,然后她就被那个叫重阳的下人接走了……”
第10章 铡刀落下
这话像是一柄重锤击打而来,打得冉青铉头脑嗡嗡作响!
难怪钟沛儿要针对重阳,置他于死地!
全身力气被抽走,他慢慢松了手,就听到钟沛儿结结巴巴说道:“青铉,我是真的喜欢你……看在我怀了你孩子的份上……啊!”
她惨叫着被踢翻,捂着隆起的腹部,在地上翻滚。
“好痛……”
这次她不是装的,可冉青铉已经视她为无物。
冉青铉在落英苑里到处都找不到苏璧禾,忙骑马奔赴菜市口。
她肯定会去那里送苏端华最后一程!
脑中急速转着,能不能有可能救下苏端华?
“五年了,你终是不在乎……”
“我后悔救你了,真的悔了……”
耳边不停回荡着苏璧禾的叹息,每个字都像是刀尖,字字刺在心上,让冉青铉痛不可抑!
天空灰蒙蒙的,竟然下起了雪。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有点早。
苏璧禾戴着手铐、脚镣,跪在刑台上,费劲地仰头看着,沉重的枷锁压在她脖子上,头很快垂落下来。
浑身都是令人窒闷的痛意,再忍忍,就要解脱了。
周围站满了看热闹的民众,议论纷纷。
晦涩的眼扫过那些各式各样的脸,蓦地,苏璧禾瞳孔滞住,朝着一个方向,无声的,不停的说着五个字。
“不要看,快走……”
十五岁的少年还穿着昨晚姐姐的衣服,脸上红妆残留。
苏端华攥紧拳,拼命咬牙隐忍,牙龈都渗出了血。
昨夜的断头饭里有迷药,他醒来,就已在离开京城的马车上,怀里揣着一封姐姐的信。
她说,自己那年的寒疾根本就没有治好,如今病入膏肓,活不过这个冬天。
她说,你要好好的,咱们苏家就剩下你了,姐姐不怕,砍头死得很快的,一下就过去了,不会痛。
她说,到了下面,姐姐就能继续孝顺爹娘了,连着你那份……
最后她说,求他成全。
苏端华看了姐姐最后一眼,点点头,狠心转身,哭着跑开。
苏璧禾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她知道,端华答应她了,会好好活下去。
“时辰到!”
一声呼喝,四周安静了下来。
漫天飞雪下,一道人影策马奔来……
第11章 你看到了吗?
监斩官走上台,将犯人背上用红笔写着“苏端华斩立决”六字的亡命牌抽下来,拨开乱发,点点头。
“已验明正身,是苏端华。”
接着,士兵将人脖子上的枷锁取下,按着头塞入高悬的铡刀之下,扯开浑厚的嗓音,安慰道:“这就上路了,莫怕,十八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
苏璧禾在心里摇头,做人,太累了。
雪花落满凌乱的发丝,渐渐有了些白首偕老的味道。
这是她一个人的白首。
“行――刑――!”
苏璧禾闭上眼,苍白的嘴角微扬。
爹,娘,你们看到了吗?我是有用的,我保住了弟弟……
苏端华捂着耳朵,流着泪埋头跑着,忽的手臂被人握住。
“璧禾!”
冉青铉看到那身熟悉的衣服,欣喜的笑还没完全绽开,就僵住了。
这分明是苏端华!
苏端华在这里,那刑台上的人是……
冉青铉心脏痛到要停顿,疯了似的拨开人群,朝着刑台狂奔!
“刀下留人!!!”
他用尽了平生最撕心裂肺的声音。
可惜,为时已晚。
系住铡刀的麻绳已被解开,高悬的锋利雪亮铡刀,以无可阻挡的千钧之势,飞速落下。
冉青铉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人,死无全尸。
一切是那么快,铡刀落下的速度很快,头和身体分离的速度很快。
“咔嚓”一声,像是砍在了他身上,痛得肝胆俱裂,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吐血倒地。
天旋地转,眼前的场景也颠倒过来,人头滚落在飙出大丛暗黑血液的刑台上,骨碌了几下静止。
雪还在纷纷扬扬的飘落,乱发掩住了那张脸,冉青铉死死盯着,看不清,看不清,那一定不是他的苏璧禾!
本来看到身穿飞鱼服的男人过来,这一片的民众已自觉又惊恐的闪避,有胆子小的已经跪下。
这可是锦衣卫里的大人物!
在他们身边吐血倒下,就怕百口莫辩了。
“大人!”
几个锦衣卫赶过来,冉青铉周围已经空出了一片地方,无人敢靠近。
“不关我们的事,这位大人自己倒下的……”
“是啊是啊,我们没碰过他……”
锦衣卫们想将冉青铉搀扶起来,却觉得这身体不知为何,沉得重逾千斤……
监斩官没有注意到这边的骚乱,点点头,就有士兵跑过去,抓起那个头颅,塞入麻袋。
“还给我,把她……还给我……”
冉青铉颤颤伸出手,喉咙发出几声嘶哑得不成样子的闷声,然后便再也受不了全身像是凌迟撕裂的剧痛,晕死过去。
苏端华一直不敢转身,颤抖地背对着刑台,紧咬手背,疯狂落泪。
泪水模糊了双眼,所有喧嚣统统远去,他想他这辈子都忘不掉铡刀落下的声音了。
姐姐,你现在应该已经见到爹娘了吧?
请你替我这个不孝子告罪……
眼前仿佛浮现姐姐盈盈的笑,“端华,你好好活下去,就是对爹娘最大的孝顺。不要怕,一个人的路,也要坚强走下去,我们会一直看着你……”
一个声音忽的在苏端华耳边低语:“苏少爷,你快跟我走吧!”
苏端华转头,看到那位将自己背出诏狱的锦衣卫祝铆。
此刻他一身利落短打,脸上粘着假胡须,手里拿着马鞭,装作赶车的。
“对不起,冉青铉看到我了。但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不会拖累你。”
祝铆摇摇头,在他决定帮苏璧禾的时候,就已经把前程和性命都豁出去了。
“能走多远走多远吧!”
“祝大哥,容我为姐姐收尸……我真的做不到……连她的尸首也不管……我想将她跟爹娘葬在一起,免得她成了孤魂野鬼……”
“苏少爷,不要辜负你姐姐的苦心。”
祝铆微微皱眉,还是活着的人更重要。
“让开,都给我让开!”
几个锦衣卫凶恶地叫嚣着,快速朝这边走来。
人群纷纷闪避,祝铆忙低头侧过身,拉着苏端华闪到一边。
就看到其中一个锦衣卫背上趴伏着的,赫然是冉青铉!
紧闭双眼,脸色惨白,唇角挂着血迹……
苏端华不由惊诧,才一会儿功夫,他怎么成了这样?
难道是因为姐姐的死?
脑海中闪过冉青铉看到自己从欣喜到恐惧的神色,再到那句撕心裂肺的“刀下留人”,苏端华的手紧紧攥起来。
姐姐,你看到了吗?
冉青铉竟是如此在意你,他的反应不像是作伪,却又为何连一场婚礼也没有给你,还大张旗鼓的娶平妻?
说什么也是多余,过去了,都过去了……
第12章 死无全尸
祝铆说道:“苏少爷,趁冉大人昏迷,快走吧!”
“我赌,冉青铉不会为难我。”苏端华咬唇,“祝大哥,我姐姐的尸首,会运去哪里?”
“罪大恶极之人会丢去乱葬岗,任由野狗秃鹫老鼠啃食,‘你’这种罪臣家眷,应该是送去义庄,稍作整理便一副薄棺下葬。如果族人想领回去葬入祖坟,也可。”
“那我们快去义庄吧!”
两人先一步过去,隐在暗处等着,一个时辰后,才等来送尸首的小兵。
因为没有亲朋打点,所以他很是怠慢,直接将麻袋从马车里抓出来丢在地上,自己都没下来。
苏端华看得眼睛发红,差点没忍住冲出去。
祝铆将他抱在怀里,虽然十五岁都能成亲了,但在这样的灾难面前,苏少爷还是个孩子,肩膀还是这么瘦小。
却要逼着自己一夜长大。
“嘎吱嘎吱”,义庄陈旧的木门从里面打开,满脸沟壑的看守人一瘸一拐的走出来。
“这是锦衣卫冉大人的小舅子,但他姐姐是个不得宠的,就连家也是冉大人亲手抄的呢,老拐叔,你就随便埋了了事得嘞!”
老拐叔颤巍巍摇头,哑声道:“可不能随便的,否则入土也不安的。”
小兵耸耸肩,指挥马儿掉头,一甩马鞭,扬长而去。
这种晦气地方,多待一会儿都}得慌。
老拐叔将浸透血的麻袋抱起来,蹒跚着走了进去。
苏端华跌跌撞撞跑过去,祝铆叹息着,来给“苏端华”收尸的苏家的亲戚,半个都没有。
之前就听说苏大人夫妇的灵堂都无人前去吊唁,真真世态炎凉。
义庄并不大,昏暗又破旧,乍一看阴森森的,摆了满屋的棺材,地上散落着烧得残破的纸钱。
苏端华红肿着眼上前,伸出手。
“老拐叔,这是我……弟弟……我来给她入殓……”
老拐叔如同像是聋了般,没听到眼前妇人的声音粗嘎异常,木然道:“老夫先将之缝合好,不能死无全尸。”
苏端华泣不成声,“谢谢您,谢谢您……”
“你,转过身去吧。”
“我不怕!”
姐姐为了他而身首异处,有什么不敢看的?
老拐叔也不再多说,将针线准备好,就打开麻袋,小心翼翼将头颅捧了出来。
苏端华腿一软,跪倒在地,“咚”地重重磕了个头,清瘦的身子颤抖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