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铆进来,心头酸楚,帮着老拐叔将无头的身子摆放好。
“您缝好头颅,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吧。”
苏端华哽咽道:“我要亲自给她梳洗……”
祝铆看到苏璧禾身上脏兮兮的囚服,弯下身对苏端华说道:“我这就去买寿衣和好棺材。”
苏端华感激地点头,取下头上的首饰,塞到他手里。
祝铆快步离开,苏端华将目光移到老拐叔手上,就见他正在拨开姐姐的头发。
那张跟自己相似的脸是僵硬的青白,姐弟长得相似,在这一刻显得尤为残忍。
可他知道,姐姐是庆幸的。
因为最后一刻,她的嘴角是微微弯着的。
姐姐的墓碑,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能有,只能刻上他的名字。
死了的人没有名字,活着的人也没了名字。
世间也确实没了苏端华,他也要改名了。
第13章 是梦啊……
这个时节,天沉得很早,可雪却没有停过,屋檐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
冉青铉一直昏迷不醒,太医过来看过后,开了清火补气的方子,亲自熬好,无奈却发现喂不进去,都洒在了衣襟上。
锦衣卫急着问道:“怎么办?”
“其实冉大人这是急火攻心导致的昏厥,该醒的时候自然就醒来了……”
太医这话一出,就被锦衣卫揪住衣领差点憋死。
跟这些煞神打交道,真是有理也说不清。
床上,冉青铉牙关紧咬,眉头深深,陷入极度的寒冷中。
他觉得好冷,整个人像是被泡在冰水里,寒气从骨子里散发出来。
如果那年的冰湖,自己努力睁开眼,看一看救他的那个姑娘,就看一眼,那就什么都变了,他和璧禾不会走如此多弯路。
整整五年的时间,他就像个天底下最可笑的傻瓜,心心念念的姑娘就在身边,可他把她越推越远,直到她心灰意冷到不想活下去。
又或者,他能不要那么自信,找到钟沛儿的时候,能问问那把银梳。
天知道眼睛看到的并不一定是真的,他怎能因为醒来看到的是钟沛儿,就认定是她将自己从冰湖救起呢?
老天何其残忍,让他知道真相的时候,顷刻就与她阴阳相隔。
“璧禾、璧禾,不要走……”
听到这话,锦衣卫千户林铠武忙吩咐道:“去落英苑看看苏夫人回来没?”
手下飞奔而去,不一会儿面带惊骇回来禀告:“没有看到苏夫人,但钟夫人奄奄一息倒在那里,流了很多血……因为是大人踢的,所以没人敢管……”
林铠武一凛,“快将她抬走,把血迹打扫干净!”
“那……要给钟夫人请大夫吗?”
“请吧。”
大人定不希望得罪自己的人死的轻易死去。
“再多派些人手去找苏夫人……”
天空彻底黑下来,林铠武不敢离开半步,随意吃了些糕点,就听到大人一声惊叫:“璧禾――!”
冉青铉睁开眼,神色有些茫茫然。
他木木地转过脸,看到窗外的天色,脸上迸发出一丝喜色。
“是梦啊……”
林铠武跟着一喜,“大人,您醒了……之前您吐血昏厥,真是吓死小的们了!”
下一瞬,他就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因为冉青铉脸上还没褪去的喜意像是见鬼般僵滞、龟裂,旋即粉碎。
他以为那令自己痛彻心扉的一幕是一场梦,可属下一句话就击垮了他,告诉他那都是真实发生的。
“璧禾、璧禾――!”
“已经派人去找苏夫人了!今日她弟弟斩首,她定是伤心过度,可能躲在哪处独自伤怀……”
“不、不……”
冉青铉颤抖着滚下床,因为抖动太厉害甚至站不稳,边连滚带爬朝门口而去。
璧禾还在那孤零零、冷冰冰的刑台,他要将她接回家……
林铠武大惊,怎么也想不到,冉大人会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大人,您别急,京城治安一向不错,苏夫人不会有事的!”
“璧禾……苏端华的尸首……会运去哪里?”冉青铉艰难地开口,每说一个字都脏腑绞痛,冷汗淋漓。
林铠武见过他砍人头像是砍菜瓜那般决然狠厉,从不会关心尸首如何安置这样的事情。
他一愣,呐呐道:“应该是义庄。”
冉青铉抓着他的手臂,青筋用力到突突,撑起身,他跌跌撞撞走出门。
璧禾,璧禾……等我,接你回家……
第14章 意中人
义庄。
老拐叔将头颅缝合好,说是缝合,其实也就是勉强连在一起,稍微用力就会掉下来。
苏端华去外面打来一盆井水,即使是没有感觉,他也不忍姐姐触碰这刺骨的寒意,将水给烧热。
老拐叔已经去了自己的小屋休息,对什么都不多问,不好奇,不探究。
祝铆回来,马车上载着一副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
他将一个包袱放下,也避开了。
苏端华颤抖着将姐姐身上的血渍清洗干净,眼泪不停落下,她瘦了好多,身上没有几两肉,他抱起来也毫不费力。
打开包袱,里面除了寿衣,祝铆还体贴地放了梳子和胭脂水粉。
他轻柔地给姐姐穿好,用手指笨拙的沾上胭脂水粉,抹在死灰的脸上、唇上。
再一下一下给她梳着干枯没了光泽的发丝。
苏端华蓦地想起姐姐曾有把小银梳,雕工很一般,并不值钱,不知为何她那么宝贝。
曾经,他开玩笑将那把小银梳给藏了起来,看着姐姐急得团团转,到处找,忍不住哭了,才拿出来。
当时姐姐还跟自己发火,是真的生气的那种,把他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我就是拿去玩玩,你干嘛较真?”
苏璧禾严肃道:“不问自取是为窃!你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苏端华撇嘴,“不就是捉弄下你,说得这么严重……”
“玩丢了怎么办?”
“我再去买个给你呗!”
“说得简单!这个是买不到的……”
“那是哪来的?”
苏璧禾支吾了下,哼道:“不告诉你。”
从小到大,姐姐发脾气的次数就屈指可数,所以苏端华知道了,那把小银梳对姐姐很重要。
他嘿嘿一笑,满眼了然,一看就知道姑娘家家的思春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意中人送的吧?果然女大不中留啊!为了个才认识没多久的男人,凶自己弟弟……”
苏璧禾涨红了脸,恼羞成怒道:“苏端华,你看起来很闲啊,我去跟爹说说,给你多布置点功课……”
“那我去跟娘说可以给你女儿定亲了,她要憋不住啦!”
“你敢?!”
……
苏端华抽泣道:“姐,你起来,去跟爹说,给我多布置点功课,我再也不偷溜出去玩了,天天在家做功课……偶尔我忍不住调皮,娘就会揪着我的耳朵,你别看我龇牙咧嘴,其实一点都不痛,我都是装的……”
“姐,是不能嫁给你的意中人,我就养你一辈子,也好过嫁给冉青铉,过得不好……”
“姐,你的意中人到底是谁?他知道你的心意吗?”
如果他也喜欢你,那还是不知道的好。
门外,祝铆倚在屋檐下,看着夜空中飘洒而下的雪花,等到端华收拾好,雪也总算是停了。
他直起身,盘算着待会儿就去将苏璧禾给埋了,然后连夜离开京城。
远处蓦地响起几声犬吠,紧接着是杂乱的马蹄声,火光点点。
祝铆直起身看过去,那伙人明显是朝着义庄而来,下一瞬,那熟悉的服饰也显了出来。
“苏少爷,锦衣卫来了,你快躲躲!”
从大门出去已经来不及,他拉着苏端华跑到老拐叔的小屋,刚塞到床下,大门就被推开。
第15章 绝望到极点
一个熟悉的身影踉踉跄跄跑进来,但又是那么陌生。
因为祝铆从没见过那个高高在上,脊背永远停止一柄钢刀利剑的男人,会出现佝偻之势……
他发出的声音也是祝铆从没听过的,那人从来都是冷如冰霜,没有感情的。
怎么可能有这种惶惶凄然悲怆得让人心悸的时候?
冉青铉脸被冷风吹得发麻,一路都沉着,心里还可笑的抱着最后最后一丝希冀,那不是苏璧禾。
走进义庄,他一眼就看到躺在那里的尸体,整个人从内到外,都垮掉了。
苏璧禾静静躺在那里,面容恬静,头发柔顺,如果忽视她脖子上的血痕、针线,任谁都以为她是睡着了。
其他锦衣卫没有跟进来,举着火把在外面等候。
林铠武挟着冷气迈入小房间,犀利的眼扫过床上的老头,和趴在地上的胡须大汉。
祝铆站起身,将一个碎银塞到腰间。
“找到了。”
林铠武微微皱眉,“你是何人?”
“送棺材来的。”
“棺材给谁用?”
“受人之托,给苏少爷的。”
林铠武马上追问:“是苏夫人吗?”
“啊切――!”
苏端华死死捂住嘴,实在没能忍住,床底下的灰尘太多了。
“谁?”
见苏夫人从床底下爬出来,林铠武愣了愣,她躲什么?是还在恼恨大人没有保下她的家人吗?
他微微躬身行礼,转身走到冉青铉身后,禀告道:“大人,苏夫人果然在这里!”
然而冉青铉像是没听到,没有回头看一眼,但又身体更为僵直。
是啊,在这里――义庄!
五年前,他生平第一次有了跟一个姑娘白首偕老的想法,冥冥之中,老天也再次将她送到他身边。
可他睁眼瞎,将唾手可得的幸福弄砸了。
林铠武怔怔看着冉青铉站在苏端华的尸体面前,背影在烛光下拉得长长的,莫名透着绝望。
大人是没听到自己的话吗?他今日失态反常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冉青铉颤巍巍的去拉苏璧禾的手,枯瘦僵硬冰冷,他蓦地紧紧抓住,不停搓揉,却怎么也暖不了。
就是这双手,当年将他从冰湖拉起来,那一瞬他就想一直抓着不放的。
可笑他没认出她,还将她一次次推开,终于,最后一次将她推入死亡的绝地。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是怪我没认出你吗?你怎么可以如此惩罚我?”
林铠武以为冉青铉过来这里是因为苏夫人在,没想到他直接对着苏端华的尸体,反应这么大。
不对,苏端华的唇上好像抹了口脂。
如果是为了死人的气色好点,也不该给男人这般吧?
一个震惊的想法闪过脑海,林铠武彷如被雷劈中,不可置信看向尸体,又倏地看向从小房间内走出来苏夫人。
冉青铉又去抚摸苏璧禾死寂的脸,手指轻轻贴在她的眼皮上,这双眼曾多少次含羞带怯看着自己,然后渐渐冷却。
从什么什么时候开始,她眼里的最后一丝光亮也熄了?
是在自己说要娶平妻的时候吗?
还是他愚蠢地说别的女人是唯一的妻的时候?
“最后的时间,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对我绝望到了极点?如果不是我阴差阳错发现这个,你是否要瞒我一辈子?”
苏端华看到冉青铉从怀里拿出那把小银梳,眼眶再度发热,脱口而出:“你就是那个意中人?!”
第16章 休想,她休想!
林铠武不由惊骇,这粗嘎的明显不是女人的声音!眼前这个“苏夫人”是个处于变声期的少年!
他隐隐的猜想竟是真的!
真正的苏夫人已经消玉殒,而且是以如此大胆、如此刚烈的方式……
可一直以来,苏璧禾都是被冷落的,在冉府就是个摆设,为何大人反应如此悲怆?
得宠的钟夫人却又差点没命。
两位夫人在大人心中的地位一夕之间掉了个个儿,林铠武觉得有些混乱。
冉青铉哑声道:“你知道?”
“她对这把梳子宝贝得很!原来是你送的,竟然是你送的……”苏端华嘶吼着,“那你为什么不对她好点?”
那你为什么不对她好点?
冉青铉被这话敲打得脏腑震碎,他很想吼回去,说他想把这世间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她面前!
若是早知道,他会让她成为世间最幸福的女子!
可这些话这个时候再说,只会显得可笑,他没有做到,也没机会做到了……
这把银梳,是苏璧禾爱若珍宝的东西,最后却绝望得随手给一个马夫。
冉青铉知道,她这是扔掉对这世间最后的一点眷恋、温情,再不回头。
他的眼越来越猩红,燃烧起毁天灭地的怒和恨。
最恨自己,没有早点认出苏璧禾,然后一错再错,没有全力保住苏大人;其次是恨苏端华,如此懦弱,竟然让姐姐赴死;再就是恨老天,如此恶意,在这个时候猝不及防揭穿真相,令他尝到极致的痛苦!
如果一辈子都不知道,都被钟沛儿瞒在鼓里,也不会如此生不如死!
最后,他竟有点扭曲起来,恨苏璧禾成亲三年,从没提及一丝半点当年的事!
她不是爱他吗?她怎能忍住不说?
是报复他的冷落吗?报复他没有保下苏家吗?
如果是,那么她成功了,这么惨烈死在自己眼前,让他陷在这个噩梦里,终生醒不过来!
冉青铉空寂的眼直直盯着苏端华,就像是幽深的黑洞,再不复人的温度。
“是谁将你换出来的?”
苏端华当然不会说,脖子一梗,恨恨地和冉青铉对视。
“你以为不说我就查不到吗?你以为……我会放过你?”
这话令祝铆一震,要去查很容易就查到,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很难躲过锦衣卫的抓捕网。
“是我,百户祝铆。”祝铆扯下胡须,“为了报答苏大人的恩情,便配合了苏夫人,将苏少爷迷晕,换了衣服背出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话虽然说得硬气,但心底到底有些惧怕。
诏狱有多可怕,锦衣卫比别人更清楚。
祝铆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进诏狱。
其实若是姐弟顺利蒙混过去,倒也相安无事,可既然被戳穿,那就是命了。
他答应苏璧禾做这件事的时候,就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