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福易应是。
她便问:“是那大神像,还是前面的小神龛?”
“那肯定是大神像嘛。”
“大神像底下是何模样?除了枕头可还有其他东西?”虞沛追问。
“那就不晓得喽。”钟福易说,“我当时跪在神像前面,不敢乱跑,就请那小妖去摸一摸。结果他个小畜生,跑进坑里把枕头往外一丢,就跑了!”
虞沛狐疑:“你之后没上前去看看吗?”
“能看见啥东西,天都黑黢黢的喽!哎呀不谈了,我得赶快回去睡一觉,别白费那三炷香!”
话落,他便忙不迭跑了,生怕他们再揪着他问东问西。
“听他胡说八道地乱扯!”闻守庭睨了眼那消失在雪夜里的背影,“个老精贼,谁知道他是不是在唬人!”
虞沛:?
怎么只往山上逛了一趟,他对钟福易的态度就变成了这样?
概是看出她的疑惑,陆照礼僵着神情道:“我们在庙外等了一个半时辰,他出来后闻守庭说等得有些累,但他说拿了钱就该任劳任怨地办事。”
“谁拿他钱了?!”闻守庭怒道,“要不是学宫任务,本少爷会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耗着?还真把我当奴役使唤了,也难怪那半妖会跑,搁谁身上都待不下去!”
虞沛问:“你知道他许了什么愿吗?”
“谁知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闻守庭没好气地说。
线索一时断了,众人只得先回房间,等第二日再上妖神山。
-
深夜。
钟福易刚睡下,一旁的儿子就嘟囔道:“爹爹,臭!”
“你个小兔崽子,还嫌爹臭了?”钟福易低声骂了句。
“不是爹爹臭,是这东西。”小秤儿作势去推瓷枕头,“好臭,熏得我睡不着!”
“诶——别碰!”钟福易抱走枕头,生怕他挨着,“小秤儿,你去窗边榻上睡。这枕头可金贵,别沾走爹爹的财气。”
小秤儿巴不得离他远些,“哦”了声,就抱着枕头跑去了窗边。
等他睡下,钟福易长叹一气,宝贝似的摸了把怀里的瓷枕头。
早知道有这么灵的神仙,就不该听那算命瞎子的话,要了这么个小娃娃。没冲到什么喜气不说,反浪费他不少银子。
他将枕头端正放在床头,这才心满意足地躺下。
大雪天,困意来得快。不一会儿,他就眼皮儿一合,睡着了。
朦朦胧胧间,他坠入了梦境。
是片荒地,连天衰草像是被大火烧过一般,焦黑干枯,半空漂浮着灰白碎屑。而这片荒原的尽头,孤零零立着棵矮树。
那棵树着实矮,还不及他腰高,树叶子却生得茂,葱葱郁郁地晃着。
钟福易正看得出神,忽闻见股清浅的香灰味道,随即就听见身后有人道:“那是棵生钱树。”
“谁?”他猛地转身。
身后站着个身形高大的笑面男人,着灰白长袍,肩上落了层薄薄的细灰,右手持一枝半开莲荷。
“来帮你如愿的人。”男人走近,袍下露出的足踝上系着三圈麻绳,绳尾拖地,断口参差不齐。
钟福易在他脖子上看见了同样的麻绳,也是绕了三转,断裂的一端垂在背后,随他走动偶尔晃出。
对比了下麻绳的长度,钟福易猜麻绳的两端本该是连在一起的,不过从中断开了。
实在是怪。
谁会把脚踝和颈子拴在一起?
扫了两眼,他移开视线,面上是客气的笑:“啥如愿啊,我没听明白。”
男人抬手,拿莲荷指了下不远处的矮树。
“那是生钱树。”他又重复一遍,笑得和气,“你可以试试去刮些树皮。”
钟福易乐了:“我没事刮树皮做什么?况且也没刀啊,总不能拿手刮的呀。”
男人道:“你不是许下了大富大贵的愿望吗?何不去瞧瞧刮下的树皮能变成什么。”
话落,他伸出手。横躺在掌心的莲荷竟变成一把薄弯刀,用来刮树皮再合适不过。
钟福易突地一抖,想起什么:“您是妖神大人?!”
男人笑而不语,耐心地等着他取过弯刀。
钟福易大喜过望,双手捧过弯刀。
“多谢大人,有劳大人。”他提刀走至树前。
虽认出男人是妖神,可钟福易还是心怀几分警惕。
他将信将疑地举刀,然后朝下一剔——
那矮树陡然爆出哭嚎,足像个小孩儿在哭闹,树叶子也晃得厉害。钟福易被吓了一跳,但转眼一瞧,被刮下的树皮竟变成了金片!
“奇了!!噫呀!奇了!!!”他小心翼翼地托起金片。
金片上还沾着树液,摸起来湿漉漉的,有些粘手。
他粗鲁甩开,然后把金树皮放嘴里一咬——
能咬动!
钟福易顿露笑意,面部的肌肉几欲抽搐起来。
“是真金——啊!”
一句话没说完,他忽觉天旋地转。
男人不见了。
生钱树也没了。
荒原变回了昏暗的房间,面前,那个脾气似乎不算好的虞仙长正死死揪着他的衣领,眉眼间的怒火哪怕是在雪夜也看得一清二楚。
虞沛几乎是咬着牙问:“你在梦里遇见谁了?”
什么?
钟福易疲累抬眸,脑袋疼得活像连睡了一两天一样。
他怎的一个字都听不懂。
见他双目昏昏,虞沛使劲一晃,又朝他右颊落下一拳。
“我问你梦见谁了?!”这回的怒意更加明显。
钟福易半昏半醒地嗫嚅着嘴,却尝到股直往喉咙钻的血腥味儿。
奇怪。
咬破嘴了吗?
第91章
◎“若想杀他,就先找着他在何处吧。”◎
意识逐渐回笼, 耳畔的凄厉哭声也逐渐清晰。
钟福易僵硬转头,看见小秤儿捂着胳膊大哭不止。旁边是正散开布包,急匆匆往外掏药的姜鸢和沈仲屿。烛玉则半跪在他的床榻上, 一剑正中瓷枕。
“小秤儿!”钟福易扯开干哑的嗓子,意欲上前, “大半夜哭闹什么, 你——”
话音未落,他就被虞沛猛地拽回来。也是这一下, 他突然发现自己手里握着块滑腻腻的东西。
他垂眸看去——
竟块血糊糊的肉!
钟福易脸上瞬间没了血色,汗毛倒竖,活像被烫着手般丢开那块肉,又翻来覆去地去擦手上的血。
“我……我……”他心神俱震,一时慌得说不好话, 心口翻搅起一股作呕的剧烈冲动。
森寒的的雪光映下,他看见了地上的一把薄刀。上面还黏着血, 旁边是割破的一块碎布。
虞沛向姜鸢和沈仲屿递了个视线,两人便带着嚎啕大哭的小秤儿出去了。
等门从外面合上,她才看向惊颤不止的钟福易。
“那小孩儿没事,我师兄师姐会治好他——你先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在梦里到底看见了什么。”
方才她回了屋, 但想到钟福易从妖神庙里带走的黄粱枕, 还是放心不下,便打算往他这儿走一趟, 看能不能再打听出其他消息。
结果刚至门口, 就听见里头有哭闹声, 再推门一看, 竟见他举起薄刀, 硬生生从嚎啕的小孩儿身上剜下一块肉,嘴里还痴缠大笑。
所幸来得还算及时,没叫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小孩儿。
钟福易脑中一片空荡,煞白的脸不住抽搐,手抖得近乎痉挛。
哆嗦许久,他才结结巴巴道:“我……我梦见了……梦见了妖神。”
“妖神?”
见他已吓到神志不清,虞沛没急着直问。
她取出一道符,用灵力焚烬,指腹沾了些符灰,在他额上画了几道安神咒。
等他的呼吸渐渐平缓,她问:“他看起来是人,还是化形成了其他模样?”
在她的有意引导下,钟福易脑海中逐渐浮现出那男人的面容。
“人!是人!”他低下煞白的脸,“是个男人,很高,身上、身上能闻见香灰的气味。”
“还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他脖子上、脚上都拴着麻绳,原本系在一块儿,后头断开了。还有……还有……荷花,对!他手里拿了枝荷花,后来他把荷花变成了刀,让我——让我去砍树……”
说到最后,钟福易那双沉着惊恐的眼里不受控制地流出泪水,一滴一滴地往下砸。
“我……我不知道是人,不晓得是人啊!我以为是树,他说是生钱树,砍了能变成金子,我……我不晓得,我……我不该听他啊,仙长,求你救救我,救救我儿!”
“沛沛。”一旁的烛玉忽然开口唤她。
他半跪在床榻上,一剑破开瓷枕,马尾从旁垂下,掩住面孔。
看不清面容,可他语气中的沉重再明显不过。
虞沛:“是那枕头有什么问题吗?”
“枕头里装着东西。”
烛玉直起腰身,长剑随之拔出,带出一线渗人的血光,似乎还黏着些细碎的肉渣。
他冷睨向钟福易,眸光如刀刃压下。
“是些碎肉。”
钟福易看见,膝盖一软,登时跪地,浑身抖如筛糠。
“虞仙人,我……”他伸手要去捉虞沛的衣角。
但虞沛反应更快,已快步行至榻边。
那方瓷枕已被破开一个大口,露出好些艳红刺目的肉块。血水顺着蛛网般的纹路流出,将被褥洇开一片湿红。
“两位仙家,不是……不是我!”钟福易膝行着往前,语无伦次,“不是我,不是我!我何事也没做啊!!!”
虞沛的态度也因这枕头的出现大变。
她索性接过烛玉的剑,直接压在钟福易颈旁:“你老实说,这枕头到底是哪儿来的?”
钟福易浑身冷汗直下。
他张了口,似要解释,但嘴唇嗫嚅两番,什么话都没吐出来。
虞沛与烛玉对视一眼。
后者轻快跃下床榻,作剑指搭在他后颈处。
“他被下了禁制,应是那邪物所为。”他说着,顺手解开了种在钟福易体内的禁制。
虞沛想到了小虎子。白天下山的时候他似乎有话要与他们说,但每回都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个字,脸色也不算好看。那时他们并未多问,如今想来,应是也被种下了噤言的禁制。
禁制得解,钟福易大喘两口气,哆嗦着开口。
“是……是妖神山上的邪神做的,我当时点了最后一炷香,就听见他说……说要用一些肉来做枕头。”
虞沛察觉到异常,冷着脸问他:“什么肉?”
“是……是……”钟福易已快趴在地上,每个字儿都要吞进喉咙,“半妖的肉……”
虞沛神情更冷:“你杀了那半妖?”
“不!不不!没有,没杀!我没!”钟福易忙道,“我只是……只是依着邪物的吩咐,让那小妖走……走到神像底下的洞里去。我也是受邪物蛊惑!两位仙家,千真万确!况且那小妖也没死,他不知怎的就断了条胳膊,然后就跑咧!”
“不知怎的就断了条胳膊?”虞沛险被气笑了,“难道不是你让他去那神像底下的,难道你不知晓去了神像底下很可能要了他的命?”
钟福易浑身一僵:“我……”
“你好好儿在这里待着,谋人性命的账,之后再算。”虞沛直接往他身上甩了几道灵息,封住他的行动,又和烛玉在他周身设下阵法。
想到妖神山上的神像是唐城主塑的,两人一并往外走去,打算去唐城主闭关的洞府找他。
见他俩要走,钟福易慌道:“仙家!仙家留步,别留我一人在这儿!要是又有邪物蹦出来怎么办?”
虞沛停住问他: “第二炷香是还愿香——你拿了什么东西来换?”
“我……我……”钟福易磕巴道,“我先开始说用屋里的地皮换,但妖神说他拿着没用,反说要另一样东西。我以为那妖神是开玩笑,不会把人怎么着,才——”
“到底是什么?”虞沛已有些不耐烦。
钟福易支吾着说:“是……是小秤儿的手杆子。”
“你!”虞沛气得脸庞陡白,又往他身上甩了几道灵索,“到时候多半会带你去天域受审,此事我也会一并上报。”
钟福易被灵索箍得动弹不得,再不敢求他们留下,只能期期艾艾地应好。
-
入夜不久,又开始絮絮簌簌地落雪。两人疾行在黑夜中,虞沛被钟福易气得不轻,索性挑起其他话茬,以转移注意力:“和他说得一样,妖神庙里的石像也雕了枝莲荷,不过倒没见脖子上有什么绳索。”
烛玉想了想:“那绳索多半是唐城主的妖力所化,绳索封头封尾,以免石像成精。但如今石像怕是吸收了太多妄念,已成精化灵。”
虞沛讶然:“我只听说敬畏伴身,能使神像得道,妄念竟也能化灵?”
“修士修行多要摒除杂念恶思,弃掉的东西就会凝成障相。”烛玉稍顿,“那妖神庙里的东西,多半也是障相的一种。如今看来,更像妄障。”
虞沛了然,又面露狐疑:“不对!你是从哪儿学来的?咱俩从小看的书不都大差不差么。”
烛玉停住,垂眸看她。风雪临头而来,使那张如玉脸上多了几分疏冷。
“你对云涟山上的东西那般感兴趣,可知他也是从障相中生出的怪物?”
“真的?——不是,我对什么宿盏不感兴趣,上回去云涟山也是好奇使然。”
“嗯。”烛玉移回视线,附和道,“不感兴趣。”
虞沛瞟他一眼。
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找来的,她搜了好多关于宿盏的资料都没查到这些。
难得的机会摆在面前,她思忖片刻,终还是问出口:“你对宿盏很有兴趣?”
烛玉本想说不,但话至嘴边就变了:“算是。”
“为何?以前没听你提起过。”
烛玉应得自然:“五界上下多少人或想杀他,或想随他,有几分好奇也不足为奇。”
“也是。”虞沛点头,顺着他的台阶往下走,“其实我也有些好奇——你说妖神山上的东西是妄障,那宿盏呢,他是什么?”
“万恶障。”话落,烛玉的视线不着痕迹地落在她脸上。
没见惧意或是惊奇,反倒像是怀疑。
“看着不像啊。”虞沛自言自语。
她是在一直怀疑毛团儿,但就目前而言,它就跟只小狗儿差不多。
一点也没显露坏心。
她抬头看向烛玉,疑道:“你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
烛玉忽笑:“千妖门密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