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灵萱并不知自己成了一回别人家的孩子,一直愁眉苦脸地应对萧闻璟的考问,直到东篱书院门口,萧闻璟才合上书,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她。
“比我想象的,好一些。”
阮灵萱哼了声,他想象中自己是有多差才是!
“那你要负责帮我拿了甲等!”阮灵萱见他合上书,整个人就好像埋在烟灰下的火苗一吹又腾了起来,活了。
“好。”萧闻璟毫无负担地道。
阮灵萱都不知道萧闻璟究竟是有什么好法子,能说服那个比臭石头还顽固的齐夫子。
不过她还是将信将疑地听完了一早上的课。
眼见着放学,同窗们都在收拾东西回家,好几个小姑娘都跑过来找阮灵萱,想和她一道回家,阮灵萱心里还想着事,就一一婉拒了,并且答应若是自己能够去看赛龙舟,再与她们一道玩耍。
齐夫子一边看着书童收拾桌子,一边指点陈十四功课。
萧闻璟起身,示意阮灵萱跟上。
两人一起站在齐夫子面前。
齐夫子撩起眼皮,瞅了两人一眼,“可是有什么未听懂的地方?”
萧闻璟恭敬行了一礼。
阮灵萱发现萧闻璟虽为皇子,可是待人不卑不亢,从没有盛京里那些纨绔子弟嚣张跋扈的坏脾性。
他总是荣辱不惊,从容不迫,仿佛是一碗端得平平的水。
她不由也沉下浮躁的心,看着齐夫子花白的山羊胡,规规矩矩行了礼。
“望夫子见谅,学生受丹阳郡主所托,要辅导阮小姐学习,来时已把最近的功课考问了一遍,还请夫子抽查检验,好让学生可以回去交代。”
齐夫子不由奇了,手指一指阮灵萱,“郡主娘娘竟能请动你来辅导她……”
他在京当官多年,能看得出沈玠这个孩子龙章凤姿,很不一般,出身绝非寻常权贵。
阮灵萱把脑袋往旁边一偏,让齐夫子指了一个空。
“夫子你就行行好吧,说不定这是学生这辈子最后一次看临安的赛龙舟了!”
齐夫子手指一蜷,收了回来。
最后一次?
也对,阮知县在临安已经任职快满三年了,年底巡按御史大概就要来考察政绩,以他的官声和政绩调回盛京不是难事,所以阮灵萱明年的确是要离开了。
“阮小姐之前态度不端,不过她已经保证过,往后一定尊师重道、晨起苦读,暮时自省,笃学不倦。”萧闻璟继续道。
阮灵萱头上一个接一个疑问升起。
他们何时说过“晨起苦读,暮时自省”了?
萧闻璟怎么还给她加戏了!
齐夫子瞟向阮灵萱。
阮灵萱当然不会傻到这个时候去拆萧闻璟的台。
她乖巧点头,“学生保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齐夫子捻了捻胡须,脸上还是不为所动,“嗯,这个……”
萧闻璟又道:“夫子若是觉得不妥,便让她再多背几篇文,以表诚心。”
“我……”
阮灵萱刚转了怒目去瞪萧闻璟,就见齐夫子重展笑容,老脸上的褶子都扯挤得更深了,“既然六姑娘如此有诚心改过,老夫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这样吧,既然沈公子已经考过你了,老夫就不考了,这里有本《幼学琼林》,你且背熟前三篇,倘若能够领悟领悟其中的深意,对你日后的开悟大有裨益。”
一下就要背三篇?!
阮灵萱为难。
“等六姑娘背好了,就可以去领一个甲等的绩纸回去交差了。”
齐夫子知道她勤奋的原因。
还不就是想去看赛龙舟,
“好的夫子。”阮灵萱立刻接过书。
已经到了这一步,焉能再被眼前的困难打倒。
齐夫子背着手走出书堂,阮灵萱叹着气,让云片先回去知会爹娘,她今日给留了堂。
谨言已经帮萧闻璟收拾好了东西,装入了随身的书匣里,就等着他发话,两人就能回家。
坐在门口的陈斯远回头,发现阮灵萱趴在桌子上,愁眉苦脸地还在挨个认字。
他思量再三,起身走过来。
萧闻璟先抬起头。
陈斯远对他颔首,而后鼓足勇气对阮灵萱道:“阮小姐,这本我读过,你若是有不识的字和不能理解的地方可以问我。”
他虽然开蒙晚,但是年纪比他们都要大,理解和学习能力自然要强上不少,所以齐夫子才会对他频开小灶。
阮灵萱把脑袋从书里拔了出来,感叹道:“哇,你学得可真快。”
夸张的语气里满是崇拜。
小姑娘雪肤花貌,鬓发如云,两眼大如葡萄,黑亮澄澈,就是天上的仙女也不过如此。
被这样漂亮的小姑娘看着,是人心里多少都会有些高兴。
陈斯远压下视线,腼腆一笑,“小人平时除了打扫书堂,也没有别的工作,齐夫子就借了几本书让我多研读。”
阮灵萱心动不已,正想把书递给他。
“那……”
旁边“哒”的一声,阮灵萱余光瞥见萧闻璟重新坐了下来。
并且那只瘦白的手也朝她伸出,“书给我,我教你。”
第13章 外男
阮灵萱看了眼萧闻璟,又看向陈十四。
陈十四对上萧闻璟的眼睛,反应过来,“既然有沈公子,小人就先出去了。”
书被萧闻璟拿了去,阮灵萱只好接受被他教。
齐夫子给阮灵萱选的这三篇文分别是《天文》、《地舆》和《岁时》。
萧闻璟指着一些生僻字,一个个教她读,解释给她听,掰碎了喂给她,好让她能够理解,才好记牢。
譬如“势易尽者若冰山,事相悬者如天壤”①等等。
“看似坚固却容易消亡的势力犹如在烈阳下的冰山……”
阮灵萱不由分神想起萧闻璟的外祖家,沈家。
这个时候的沈家在盛京、在朝中还如日中天,一门出了三名大将、两名后妃,无论是权势地位还是皇帝的宠信都有。
可十年后,萧闻璟成了太子,沈家却没落了。
“你有听我的话吗?”萧闻璟垂下眼,就发现阮灵萱手托着雪腮,眉心微蹙,看着他出神。
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那浓翘的睫毛下,大眼睛忽闪忽闪,隐含怜悯。
阮灵萱回过神,忙不迭点头。
“有听的!”
“那背吧。”萧闻璟把书递回给她。
阮灵萱愁眉苦脸地接过书,认命地背了起来。
天色渐晚,阮灵萱困得眼泪汪汪,趁萧闻璟一个没留意,就趴桌子上睡了过去。
孩子年纪小,睡沉后来雷都吵不醒。
谨言和云片也是没有办法。
萧闻璟吩咐谨言:“你去跟夫子说,阮小姐已经背好了,让他过来考验。”
谨言一惊。
阮小姐分明还没全部背完,这样真要齐夫子来考,她肯定过不了关啊。
“这么夜了,齐夫子懒顿,多半不会来了,他手下的书童是个好说话的,听你这么说,就会把夫子交代的甲等绩纸给你。”
听他解释后,谨言恍然大悟,可大悟之后又十分愕然。
公子居然谎报军情!
要知道萧闻璟从小对自己要求颇高,克己慎行,严于律已,同样也严格约束旁边的人,对于偷奸耍滑之辈从不轻放。
某种程度与当今皇帝性情相似,眼睛里都揉不进沙子。
可是这样的人居然都开始放水了。
谨言不由欣慰道:“属下还没有见过公子对谁这样好。”果然还是交上了朋友啊。
萧闻璟收书的手一顿,眼睛一转,看着谨言,“不如给你改个名字吧。”
谨言惊喜:“公子要给我赐名?”
“就叫多嘴吧。”
谨言:“……”
夏虫啾啾,清风徐徐。
阮灵萱猛得惊醒,一股脑从床上坐了起来。
像云片这样自幼伴着小主子的女使夜里往往睡不熟,所以阮灵萱这个大动作,云片也惊醒了。
她从自己的小榻上下来,走到阮灵萱身边,细声问:“姑娘怎么了?”
阮灵萱都快哭出来了,倒豆子一样:“云片,我不是在学堂里背书吗?我是不是没有背出来,没有甲等,也看不了赛龙舟了?!”
“没有没有,姑娘得了甲等,你看,就在这儿呢!”云片连声安慰,还把床边桌几上的绩纸递给阮灵萱看。
阮灵萱认了认上头的字,果然是自己心心念念所想的,她重新躺了下去,大大松了口气。
“好像还在梦里一样,我什么时候拿到了都不记得了……”
“是沈公子替姑娘要来了,齐夫子他很信任公子,公子说你背出来了,他都没有派人来查验就给了这张纸。”云片一笑,帮阮灵萱捻好被子,搭在她的肚子上。
萧闻璟他居然这样好心?
阮灵萱抱着自己的甲等绩纸,迷迷糊糊,重入梦乡。
睡前所思,是以梦里她又见到了萧闻璟。
不过那时候她们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
那一次还是她才回盛京不久,去参加宫宴,见他久久伫立在红漆□□的立柱横栏之后,不知在看什么,格外让人注意。
相熟的贵女就对她道:“快走快走,六殿下最讨厌人喧哗吵闹了。”
阮灵萱以为是自己刚刚的笑声惊扰了他,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想到一个人拧着眉头用厌恶的眼神看过来,她也不乐意,扭身就跟着伙伴走了。
她这样性子的人,或许萧闻璟从来都不喜欢。
但是即便不喜欢,他却肯帮她,说明她们还是可以成为朋友的吧?
次日见到甲等绩纸,丹阳郡主说话算数,准了阮灵萱去看赛龙舟。
等到端午,阮灵萱呼朋唤友,坐着牛车去往临江河边。
阮灵萱以为自己赶得早的,可河岸两边已是人头攒动。
周边各县来看龙舟赛的百姓、挑着小吃、糖水冷饮的小贩占满了河岸边上可以落足的每一块青砖。
阮灵萱和几个交好的小姐妹愁了起来,她们本来就是个子不高,这光看各种在眼前晃的臀了,连水面都瞧不见,更别说龙舟。
正一筹莫展之际,一个小姑娘跑去找爹,宠爱女儿的父亲把她举了起来,骑在脖子上,顿时比众人高了一大截。
小姑娘兴高采烈地挥舞着手臂,向伙伴们炫耀。
“我找我哥哥去!”
“我也找爹!”
另外几个也不甘落后,纷纷寻找出路。
阮灵萱旁边顿时空了下来。
云片看见阮灵萱失望,弯腰问她:“要不我们也去找二爷吧。”
阮灵萱懂事地摇摇头,“爹爹今天肯定很忙,没有空闲的。”
“那我们去那边瞧瞧,兴许还会有空地。”云片指了一个方向。
阮灵萱点点头。
主仆二人刚转了个身,就看见萧闻璟一行人走了过来。
“你也来啦!”阮灵萱顿时一扫郁闷,露出了笑容。
萧闻璟淡淡“嗯”了一声,目光在阮灵萱身上停留了一会。
丹阳郡主自己爱美,也爱装扮阮灵萱。
阮灵萱今天就穿着一件湖绿色绣蝶圆领半袖,下搭纱织马面裙,脖颈上带着一串彩色银串璎珞,手腕上还套了两只叮铃响的镯子,更别说在她发辫里还簪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小步摇。
随着她动作,一身都很聒噪。
“我都没有料到今年会这么多人!”阮灵萱跺了跺脚,后悔道:“早知道天不亮我就起来排队了。”
知道魏家军要来的不止她一个,人人都想见识一下闻名遐迩的魏家军是什么风姿。
“别忘了,你还有一篇文章未背完,等看完了赛龙舟,记得跟我回去背了。”萧闻璟好似是专门坐着马车,赶了两炷香的路,过来提醒她这件事的一样。
阮灵萱小脸瞬间就跨了。
这辈子!她都不可能和萧闻璟成为朋友!
“怎么了?”萧闻璟见她不回话,还当她没有听清楚,“你当明白,夫子日后还是会考你的。”
他已经帮她一次,不可能次次都帮。
阮灵萱恹恹回道:“知道啦!”
“嗯。”萧闻璟在她失去笑容的脸上,又看了几眼。
不得不说哪怕阮灵萱皱着眉,那张脸依然娇俏,就仿佛是初春里迎着朝阳绽放的花朵。
在萧闻璟失神的片刻,阮灵萱忽而抬起眼睛,认真道:“你知不知你这般,很难让人喜欢的!”
在别人正开心的时候泼冷水,太惹人讨厌了!
萧闻璟理了理袖子,混不在意道:“我也不求让人喜欢。”
阮灵萱又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气闷不已,头顶忽而被人轻轻拍了拍,她仰起小脸往上一看,顿时眉开眼笑。
“世文哥哥!”
萧闻璟的目光从阮灵萱的笑脸往上抬。
在阮灵萱的身后站着一位身形挺拔的青年,清俊儒雅,带着读书人特有的睿智目光扫过他们这一行人,又微笑低头问道:“我们的小灵萱是和朋友在一起呀?”
阮灵萱看了眼萧闻璟,哼道:“才不是朋友。”
萧闻璟也没有吭声解释。
那叫世文的青年顿时笑意更浓。
阮灵萱拉着他的袖子,追问:“世文哥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带几个好友过来这边先看了赛龙舟再回去,我想这样的热闹你定不会错过,就打算到这里碰碰运气。”
阮灵萱踮起脚,高兴道:“还是世文哥哥懂我!”
“那世文哥哥还知道灵萱是不是因为看不到龙舟,所以才和朋友闹别扭了?”
“都说不是朋友了。”阮灵萱扭捏了一下,指着已经被父兄架起来的小姐妹们,“世文哥哥,她们都能看到。”
“哥哥抱你。”青年果然很明白她的心思,张开手臂就要起抱阮灵萱。
萧闻璟瞳仁猝然缩了缩。
阮灵萱的族兄都在盛京,此人分明是外男,竟随意抱起官家小姐,亏得还是个读书人,怎能如此不守礼?
可是阮灵萱哪知道萧闻璟心里想什么,欢欢乐乐地投向青年,被他高高抱起,得以看见人头之外的江面。
临江江面上龙舟足足有十几艘,离着远,人都小得像是蚂蚱一般,看不清脸。
萧闻璟注意到青年抬臂时,衣袖处有缝补的痕迹,似是家中并不富裕。
几可判定他就是阮知县口里所说,一个寒门出身的读书人。
阮灵萱指挥青年到处走,一会向东一会向西,那青年像个骡子任劳任怨驮着阮灵萱四处看,简直是百依百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