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她注意到黑暗里好像有一道目光盯着她看。车又开过了一站,在一个站牌前门停下,车站广告灯箱的灯照在了安小寒的脸上,黑暗里的那道目光突然发出了声音,“安小寒,你是安小寒吧?”
安小寒吓了一跳,她抱紧手里的背包朝那个方向望去,从车尾的座位里探出头来的是以前班上的一个男同学。他和安小寒算不上朋友,但是坐过一段时间的同桌。他比记忆里的样子瘦了一点。
“这么巧啊。刚才看你上车就觉得有点像你,没敢认。”男生笑呵呵地说,“你也回家啊。”
安小寒笑着点点头。
“对了,我去魏湖大学了,不太理想,但是我也实在不想再复读了,争取将来考研吧。”他自说自话地念叨。安小寒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自己没考上大学的事,可他没问,自己也没说话,反正还有两站就到站了,她就一路笑着打马虎眼,熬过这两站路就行。
”你和唐美静还有联系吗?”那男生突然开口说。“我问了好多人都说没她电话,也没有她具体地址,有人说她好像去了南中科技大学,我还寄了信过去,但都被退回来了。”
“唐美静?南中科技大学?”
那男生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像是自己的某种心事被看穿了一样。“你有她联系方式吗?我记得她和你的关系挺好的。”
安小寒摇了摇头。
男生笑着说没关系,安小寒问:“唐美静去了南中科技大学,你是听谁说的?”
“就是一班的张东祥,他的学校离南中科技大不远,有一次在学校附近的音像店里碰见了,简单聊了几句,唐美静说她现在在南中科技大学学国际贸易。”
车到站了,男生下车前嘱咐安小寒:“如果有唐美静的联系方式,一定记得告诉我啊。你可以寄信到魏湖大学 96 级土木工程一班,我给你回信的时候会还你的邮票钱。”
不等安小寒说什么,他摆了摆手,就下车了。
车子很快再次发动,剩下的一站似乎特别短,有股不安在安小寒的心底徘徊来徘徊去,还没来得及被她完全地消化,车就到站了。安小寒从座位里站起来,下了车。
走过两个路口,就是巷子口,路上的人越来越少了。安小寒两只手攥紧了书包的背带。她深呼吸了好几次,终于鼓足勇气朝着巷子里走去。
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巷子里面的一扇亮着橘色灯光的小窗上,全然没有注意到与她擦肩而过的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却在看清了她的脸后发出了不可抑制地惊奇的叫声。
然后他叫了安小寒的名字。
她回头一看,是吉君豪。
“小寒,真的是你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怎么才回来啊?你去哪儿了?你怎么走了也没个音信啊?”吉君豪上来拽住了她的胳膊,问题如连珠炮般喷出。
“我,我刚回来。我在外地,上班。”安小寒有点心虚地说。她记得一年前林婶说过,说姓吉的好像犯事被关了,怎么他现在又回来这一片了。
“吉大哥,好久不见你了。”安小寒挽尊地说,她想换个话题,如果有人要批判她,也得先是她自己的家人才对。
可吉君豪却把她的胳膊抓得更紧了,“你不会还不知道你家出了事吧?你现在还敢回来?”
他脸上肃杀的神情让安小寒有点怕了,她问:“怎么了?什么事啊?”
吉君豪松开了手,欲言又止地又是摸自己的下巴又是捂嘴拍脑门,后来觉得还是不能再瞒,只好说:“你现在这样大摇大摆地回去你姐非得拿菜刀剁了你。你爸,还有你那个姐夫,为了找你,在路上出了事,你姐夫没了,你爸现在也瘫了。你姐现在一个人照顾俩老的,还得管孩子,你姐夫家的人也来闹过,说是你姐夫是为了你姐娘家的事才死的,闹了好几回了。”
安小寒的脑子炸了。她的两耳轰鸣,吉君豪后面还絮絮叨叨的说了什么她完全都听不到了。她知道自己完了。她原本就欠这个家太多,现在欠下的债,更是一辈子也还不完了。
她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一会,然后她朝来时的方向奔跑了起来。
第38章 .
于建新在电话里联系上了南中科技大学校务处的工作人员,简单地说明了情况以后,被告知凡是毕了业的学生的档案都会转到用人单位或生源地所在的人力资源与社会保障局,总之档案不会留在大学里。这些于建新自然知道,他又问校方现在还能否提供一些当年学生在校的情况,对方问他是安小寒的什么人,除非是安小寒本人或者直系亲属,否则出于隐私方面的顾虑,学校不方便透露任何信息。
王睿明倒是通过于孝文同事的介绍,找到了几个南中科技大学的群,他加进去,打听了一圈,终于辗转联系上了一个和安小寒同年入学并且是同专业的女士。又通过她,加了几个和安小寒曾经同班的人的微信,其中的两个都在离川江不远的同一个城市,王睿明跟她们在电话里约好,周末的时候他和于建新赶去和她们见了面。
“这地方也忒不好找了。”于建新坐下,左右打量了一下。
“地方是人家挑的,毕竟人家肯出来和咱们见面就已经很难得了。”王睿明在于建新旁边的位置坐下,“都是人到中年了,时间是最宝贵的。”
服务员过来点单,王睿明要了咖啡,给于建新也点了一杯,服务员走了以后于建新说:“我喝不惯这咖啡,苦得要命,像中药一样。”王睿明又帮他要了一杯清水,“咖啡我帮你喝,我最近缺觉,困得厉害,全靠咖啡续命。”他苦笑着说。
王睿明的脸色看起来确实不太好,于建新让他悠着点,王睿明说:“怎么悠啊,现在除了这个案子,还有其他的案子也有了点动静。“
于建新来了兴趣:“什么案子啊?”
王睿明用手干洗了一把脸,“一个拐卖妇女案,上面挺重视,好几天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了。”
于建新说:“那你今天还非得陪我来,在家睡一会多好。”
王睿明说:“你一个人来我也不放心,而且必要的时候我的这个在职刑警的身份也许有用。”
说话间,店里进来了两位中年女士。王睿明之前和她们视频过,两个女士看到了站起来笑着招手的王睿明,也笑着走过来在他们的对面坐下。
“成姐,陆姐,你们好。”王睿明笑着指了指身边的于建新,“这是我的师傅于建新,今天陪我一起过来的。”
于建新站起来分别跟两位女士握了手,“感谢,感谢啊。二位这么忙还打扰你们。”于建新叫来服务员,让两位女士点了单。没过一会,几杯咖啡被服务员用托盘端了出来。
短头发的那个姓陆的女士先开了口:“我听王警官说你们是想打听一下安小寒的事?”
于建新点点头,“是的,我们就是想知道一点她在学校里的情况,主要就是人际交往方面的。”
陆女士歪着脑袋想了一下,然后说:“我和安小寒是同班,她好像也是学校音乐剧社团的,我记得我有一次社团临时有活动,我还去她宿舍找过她。我记得她是个挺活泼的人吧,爱笑,还追星,每个周末都到校外去买磁带,我们都跟她借,她也挺大方的。”
坐在她旁边的成女士点了点头,“她家条件应该挺好,她每个月光是买磁带和杂志都花不少钱。”她用手比划着,“她床铺旁边的墙上,贴得满满的都是明星海报。”
“哦对了,我忘了你和她是同一个宿舍的。”陆女士对成女士说。
成女士点点头:“她成天笑眯眯的,脾气很好的一个人,没有和什么人发生过矛盾争执的。”
“那在电话里,你们提到过,她在大二的时候退学了是怎么回事?”王睿明问。
成女士说:“我记得她是上完了大二的,然后大三开学的时候就一直没有回来上课,后来开学都快半个月了,她家里才来人把她宿舍里的东西都收拾带走了,我们当时问她家里人安小寒是怎么回事,他们只是说安小寒病了,所以就办了休学。”
“我们音乐剧社里有个同学的对象是学生会里的干部,她说安小寒办的不是休学,而是退学。”陆女士接着说。
“那她得的什么病啊?”于建新问。
“我们也不太清楚,一开始宿舍里还有人提议说我们是不是该趁着国庆假期的时候去看看她,因为她在我们宿舍还有班里的人缘都不错。后来我们去找辅导员,在那找到了她家的电话,打电话过去打听安小寒的情况,接电话的人应该是她爸,她感谢我们对安小寒的关心,但是说安小寒现在还在住院治疗,所以不方便接受探视。后来再打电话人家就不接了,就感觉,她家里人的态度,怎么说,挺奇怪的吧。好像是想故意躲着我们一样,我们觉得有点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所以就再没找她。”成女士抿了一口咖啡,“你们怎么隔了这么多年才来打听这个呀?”她问。
也许意识到了自己不该问,她又尴尬地笑了:“她现在还好吗?我们班其实每隔五年都办一个同学聚会,大家伙聚在一起也就是叙叙旧,追忆一下以前在学校里的趣事,每次来的人都不一样,但安小寒从来没有来过,她好像和所有的人都失去联系了。”
“她前不久出车祸去世了。”于建新说。
面前的两位女士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不等她们再问什么,于建新把自己的手机推到她们的面前,给他们看里面的一张照片。
“还麻烦两位确认一下,照片里的这个人就是安小寒对不对?”
手机里的照片是安小寒档案里的二寸彩照的翻拍。两个人用指尖把照片放大,头凑在一起看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照片里的人确实就是她们记忆里的安小寒。
这张照片于建新已经给齐安雅看过,她却说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他甚至通过齐安雅联系到了她的继父周南山,这张照片也给他看过,他也斩钉截铁地说,照片里的这个女人绝对不是自己的小姨子安小寒。
“会不会是同名同姓?”王睿明这样问过于建新。“毕竟安小寒也算不上是多冷门生僻的名字。”
于建新一早已经确认过档案里的信息,父母的名字,工作单位,家庭住址,安小寒从小学到高中的入学信息,都与齐安雅小姨的信息对的上,所以档案就是安小寒的。可在二寸彩照里向他们微笑的女人却是一个陌生人。
这件事只可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当年安小寒确实考上了南中科技大学,但以她的名义去学校里报名的人却另有其人。
这个人是谁,能做到顶替他人去上大学的人,家里不可能没有任何背景和关系。想到当年这件事背后可能有多少人参与,于建新就只觉背后发凉。
他是知道齐安雅母亲家里的情况的,在那样的环境里,想要改变命运的最快的一条路就是高考,而被顶替的,真正的安小寒知道自己的命运是被改写了吗?如果知道,为什么不报警,而假安小寒后来的退学又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还有姜绪柔,安小寒在笔记里提起过这个名字,她又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于建新陷入了沉思里,王睿明又问:“那安小寒上大学的时候有没有谈过恋爱?”
“这个,我真不清楚,应该是有人追过她吧,但最后成没成我就不知道了。”成女士说。
“那追她的是谁,是同校的吗?”
“我真的想不起来了。”成女士抱歉地笑了。
陆女士说:“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剧团在学校艺术节的时候有一个演出,她那天特别紧张也特别兴奋,说有人要来看她的表演,我们问是谁,她还故作神秘地不肯说。”
“你记得这么清楚啊。”成女士笑着说。
“是啊,临上场的时候她还借了我的口红补妆,那是我新买的口红,我自己都不怎么舍得用,结果她接过去就使劲涂了好几层,我的心在滴血……”她挂着追忆往昔的笑很快又变得伤感起来,“真没想到,她竟然出车祸了……”
于建新差点就说出“死的那个安小寒不是你们认识的安小寒”的那句话了,可还是压了下来。“那,那天去看她演出的男人,是谁?”
陆女士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是现在想想,我总觉得她才是更主动的那个人,每次提起这个人,她口气里都是崇拜,整个人都变得卑微了。”
“会不会是哪位学长?”王睿明接话。
“肯定不是。要不然我们一定会知道。那会宿舍里熄了灯,我们谈论的基本就是两个话题,一个是恋爱,一个是潮流打扮。”成女士说:“而且我们宿舍里就有和学长谈恋爱的。”
王睿明点了点头。
“时间过得真的挺快的。我还记得大二快放暑假的时候我们宿舍的人还一起出去吃火锅,那会还开玩笑说要当彼此孩子的干妈。结果那个夏天以后我们就没有人再见过安小寒。”成女士唏嘘地摇摇头,“不过她家里人来收拾东西的时候,很多东西都没带走,像是明星海报还有磁带,就都留在我们宿舍里,让我们分,实在没人要的就扔了。结果好几个宿舍的人都闻风而动,没一会就抢了个干干净净。”
陆女士点点头:“我还抢到了一盘《今夜你会不会来》呢。”?
第39章 .
安小寒去了火车站。她知道自己永远也回不了家了,她也不想花钱住旅馆。在灯火通明的候车大厅里,她找了一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把自己的背包紧紧地抱在胸前,然后把脸埋进包里。
她哭了。恐惧和疲倦追赶上了她,她强迫自己尽量不要哭出声。两股眼泪如泉水般不绝。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姐夫死了,爸爸受伤了。而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这是多么大的罪,她不敢再想。
川江对于她来说已经不能是家了。她想买票,马上就回到富安去,可她记起来了自己和姜绪柔第二天要见面的约定。她昏昏沉沉的,眼皮也越来越重,耳边纷杂的吵闹声也渐渐离她远去。她疲惫不堪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像是个风尘仆仆的旅人,所以几位在候车大厅巡逻的民警见她睡着也不忍心吵醒她。
好不容易在候车厅里熬到天亮,安小寒去厕所里洗了脸,然后在火车站附近的一个早点铺子里吃了点饭。暖暖的食物入腹她才觉得昨晚消散的精神又稍稍在她的体内聚拢。她还有迷茫,但有一件事是确信无疑的,那就是自己的人生路从昨天晚上开始就已经彻彻底底的不一样了。吉君豪告知她的那几句话已经成为某种晦暗阴郁的底色永永远远地印拓在了她的心底,他其实好像还说了什么别的,可自己当时只顾着逃,没有仔细听。现在想来,那应该也是挺关键的事。
从早点铺子里出来,她去了旁边的一家有公用电话的小店,拨了家里巷子口小商店的号码,她给了看店的大爷五块钱,提前跟他说好,让他对接电话的人说找一下吉君豪。对面的人不耐烦地说了句“等着吧。”就没再说什么,安小寒握着听筒等了将近十分钟,听筒里才传出来吉君豪懒洋洋的声音。
“谁啊,这么早打电话?”
“吉大哥,是我,安小寒。”她说,“你先别说话,先听我说。”
“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