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知晓的一切——桑文鹤【完结+番外】
时间:2023-10-17 17:18:22

  他把齐安雅留下的笔记本仔仔细细地每一页都拍了照片,然后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新的笔记本,一边看,一边做笔记。
  1995 年,姜绪柔和安小寒因为意外撞破赵海亮虐待动物而结识,并且结成了某种同盟,以交换照片为理由,把赵海亮骗出来见面,后来没有拿到照片的赵海亮恼羞成怒地持刀追赶安小寒,后在安小寒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引领下,他跑入缺了井盖的马道巷,落入下水道中溺亡。
  于建新低着头,整个身子几乎都要埋进书桌里,他一页又一页地翻着那些笔记,脑中闪过那些画面,姜绪柔,那个他只在姜家人留下的照片里见过的少女,她的形象在一字一句地讲述里终于丰满了起来。他记得那天在案发现场,法医和痕检人员做完了现场采证和拍照,他作为侦察员再次观察现场的时候,他环视四周,目力所及之处都是已经凝固发黑的血迹。客厅沙发旁边的小桌上摆着一张全家福,照片里的一家四口都穿着唐服,手上做着恭喜发财的抱拳的手势,照片里的人虽然都在笑,可他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了照片里的年轻女孩,她脸上的神色显然与其他三人有某种只可意会的不符,如果非要用语言来形容,那是类似深渊般的冷峻与温柔。
  那个时候于建新他们还不太清楚姜绪柔的下落,曾经一度他们以为被抬出去的四具遗体里有一具就是姜绪柔的,直到法医那边传来准确的消息,说死的人里没有姜绪柔。
  那个春节对于居住在梦仙居小区的居民来说是场噩梦,每家每户的人都被多次的问询,警方一遍又一遍地问关于姜家人的所有事,任何事,就连给小狗欢欢检查过身体的兽医也被查了一个底朝天。姜家的事出了没多久,不少原本跟姜家住在同一栋楼的邻居就纷纷搬走了,本来住在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是经济条件不错的生意人,最讲究的就是风水,现在梦仙居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凶宅,他们就是宁肯赔钱,也要把这个烫手山芋甩掉。
  姜家的房子一直到 2004 年的时候才被低价卖掉,买主是个不信邪的外地人。搬进去以后一切平安。
  在房子空置的那几年里,于建新其实还去过几次,有一次是和冯望一起去的,案子一直没破,两个人的心里都憋着一股劲。现场已经被清理过,所以作为案发现场来说这里已经没有了任何再访的价值,他们两个来,也只是想再次把自己浸泡在这个空间里,让自己设身处地地感受那间屋子里的恐惧,希望能另辟蹊径地被激发出某些破案的灵感。但很明显的,除了阴森森的冰凉感,他们没有得到任何其他的感觉。
  冯望牺牲以后,于建新又去了两三次。姜运阳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异姓弟弟,他对于建新不放弃一直追查的态度很是感激。那套房子的锁一直没换,每次于建新想去看的时候,只要给姜运阳的这个弟弟打电话说一声就行。每次他给于建新开了门,就会自己到楼下去抽烟,他从不进去。于建新最后一次去的时候是 03 年的年底,于建新从楼上下来,姜运阳的弟弟过来,两个人一起往小区外面走,出了小区大门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于哥,这房子过几天有人来看,都这么多年了,一直空着也不是办法,我想能卖我就卖了。”
  于建新握了握他的手表示理解。这个异姓的弟弟是姜运阳母亲改嫁后生的,姜运阳发达了以后,念着毕竟是一个肚皮里出来的,也给他在自己的厂子里安排了工作。他比姜运阳小了很多,比姜鹏没大几岁,在平日里和姜运阳一家几乎没有什么私人层面上的交集。于建新跟他长谈过好几次,也多次追问他姜家人日常生活的情况,家庭成员间有没有什么矛盾,姜运阳夫妻间的感情怎么样诸如此类的问题,可他能给出的回答确实有限,与其他的旁观者一样,他眼中的姜运阳一家是夫妻和睦家庭美满的,他们兄弟两家每次见面也都是在过年的时候,如果姜运阳有空,他就带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去给大哥一家拜年,他们在大哥全家面前点头哈腰,大哥大嫂也是笑脸相迎。姜鹏叫他一声小叔后就开始和他勾肩搭背地打扑克斗地主,自己的女儿就去姜绪柔的房间里和姐姐一起玩。
  可于建新知道一定不会是这样,在那庸常又平静的表象下,一定隐匿着蓄势待发的什么。他抱着这样的怀疑,在那个被血染过的空间里不停地踱步,大理石的地板之上,意大利的壁纸之间,在那场血腥的灭门屠杀之前,这里一定还发生过可怕的什么。
  而现在,在忙乱而匆匆的笔迹间,于建新开始了解了。他乘坐的独木舟在无尽的汪洋大海里漂啊漂啊,漂了这么多年,抬眼望去,已经能看到撞碎巨轮的冰山的一角了。
  天色已经微微发亮,他觉得自己胸口有点闷,他不得不慢慢站起身,吃了一片降压药,然后去床上躺着,他知道自己必须休息了,可这个夜晚带给他的亢奋迟迟找不到退回去的路,还在他的体内盘旋。他翻了个身,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眼前的幕布拉下来,黑色的背景里,他又想起了九九年的二月。梦仙居的保安在那一年大换血,大年初一值夜班的那个小伙子在与警方多次交谈后终于承认,那天晚上原本应该正常在小区里巡逻守夜的他因为思乡情切所以偷偷喝了点酒,后来就睡过去了,小区本应该被锁住的大门也没有上锁,谁都可以随便出入。等他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早上快五点的时候了。他意识到大门没锁,就赶紧锁上了大门,到早上六点快要交班的时候才打开。交班以前他还在小区里简单巡查了一遍,一切都很正常。他懊恼地抱着头,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说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就在自己睡过去的那几个小时里,竟然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
  那个时候的梦仙居正准备在年后正式安装摄像头,在此之前,所有的来客来车都只能在门卫的保安那里登记进出入的时间,出事的那一晚,登记簿上自然是空白的。因为保安的失职,后来姜运阳和魏欣的亲属联名把梦仙居告上了法庭,民事官司的后续到底是怎么样的于建新也不太清楚,但他一直记得那张白白的登记簿的纸,上面什么也没有,就像姜运阳原本住着一家四口外加保姆和宠物狗的家,现在也是空空荡荡。它们都充满着故事,有人被杀了,杀了人的人从它们的身边跑开了,它们都看见了,可是无法诉说。
第36章 .
  安小寒到祯海市是一九九六年的十月,和她一起去祯海的还有一个高中同学以及那个人的一个街坊,走的时候安小寒没提前跟家人说,她从家里放钱的抽屉里拿了买火车票的钱就一去不回。
  从九六年的八月底到安小寒离开的十月初,安家人的情绪好似乘着小舟从湍急的上流一路滑落,直至触礁谷底,他们由期待到震惊疑惑再从失望转到接受现实后的心灰意冷。有人劝过,说要不然再让小寒复习一年,明年一定能够考上,可安家人都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更何况,这样的话还没说出口,安小寒就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她有太强的自尊心,她的情绪还陷在震惊和疑惑那一层里,她无法做到接受现实。但日子是要过的,每天的柴米油盐,吃喝拉撒,哪一样不需要用钱,她不能只是陪着妈妈去卖酱菜,因为她知道那根本赚不了几个钱,她也没办法一遍又一遍地经历熟人的盘问和惋惜,他们眼里的惊讶和口里的叹息在她看来都是残酷的刑罚。
  晚上夜已经很深了,她躺在那里,内心荒芜,像棵被砍倒的树。屋里漆黑一片,她听到父母发愁的叹息声,她听见他们说早知如此不如当初让她去念中专,那念到现在也已经毕业工作挣钱了,不像现在,弄得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妈妈说,你别说了,小寒估计还没睡踏实。爸爸不再说话,也只是叹气。
  她无法心安理得地呆在家里,她走到川江的街头,看到有商家贴出了招聘的告示,那是一家卖服装的店铺,她走进去,四处看了一下,里面的服装都是当下年轻人喜欢的款式,她假模假样地转了一圈,翻看了一个连衣裙标签上的价格,那是她根本无法承受的数字。店里有一个导购员,看起来跟自己的年纪差不多大,她穿着一条旧的牛仔裤,上面的衣服像是店里发的制服。过了一会,又有一个稍微年长的女人从柜台后面出来,对着那个女孩子说了些什么。女孩马上走到店门口,一边拍手一边大声地对路过的行人喊:“里面走,里面看,全场亏本大甩卖,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女孩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句话,可进店的人依旧寥寥无几,女孩子的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容,没有一丝真诚,只有乏味和无奈,但她的嗓门依旧洪亮,丝毫没有为自己无果的吆喝而泄气。
  安小寒望着她,心里竟然有了一丝倾佩,她问自己,能否心无旁骛地站在人潮汹涌的街头不停地拍手叫卖呢?她做不到,她没有那样的勇气。她也根本拉不下这个脸。而且在内心的深处,她依旧觉得,自己本应该值得更好的。她从那家店里走出来,与那个还在奋力拍手揽客的女孩擦肩而过。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女孩已经被拍红了的手上。就在那一刻,一种无边无际的挫败感包围了安小寒。她努力忍住想要夺眶而出的眼泪。
  她走回到川江的街头,汇入人流中,她曾经多么踌躇满志地以为自己会高过这里的一切,会去更广阔的天地,见更繁华更高级的世界,那个时候,她看着川江的街景,看每朵花每片瓦都带着鄙夷。而现在,她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是,不管自己怎么样,它们一直都心安理得地在那里,是自己配不上它们。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一直到了天黑,路过了一个烤羊肉串的小摊,突然被一个人叫住。安小寒回头一看,一个原来同自己一个班的同学正系着围裙收拾桌上的碟碟碗碗。在学校的时候,安小寒和那个同学的关系一般,属于友好但并不亲密的类型,但安小寒在学校里本来就没有什么称得上是亲密的朋友。
  那个同学放下手里的签子和盘子,小步跑过来,说她没考上大学的事自己听说了,又说自己也没考上,所以现在在堂哥的夜市摊上帮忙打杂。不等安小寒张嘴说什么,她压低声音问安小寒:“我准备离开川江,去祯海那边打工,有份工作不错,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同学嘴里的那份工作是祯海的一家服装厂,据说待遇丰厚,同学也是听了自己街坊的游说,说有认识的人去了那边打工,结果满意的不得了,而且那边有不少工厂一直都在招人,赚到的钱基本是在川江这边的两倍还多。那个街坊已经联系好了一家厂子,她们一去就可以直接上岗开工。
  安小寒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她想起自己的处境,这似乎已经是唯一可去的路。
  她跟同学约好,第二天又见了面,同学找来了一张列车时刻表,她们查了一下去祯海的火车车次,确定了要坐的那一班。她从家里拿了钱,在一个拂晓离开了。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外,她什么也没有带走。第二天妈妈起来没有见到她,以为她已经出门去公园了,她打开抽屉,想要拿一点零钱出来,结果就发现了钱少了一大半,旁边还有一张纸条,只有短短的一行字,“我去南方打工了。”安妈妈惊叫一声,腿一软差点晕倒。
  虽然已经到了十月,可制衣车间里依旧闷热地像个蒸笼,安小寒的手脚一刻也不停,像是在追赶着过去几个月被自己失魂落魄地浪费掉的时间。安小寒来到祯海一段时间后,才意识到祯海其实有很多这样的服装厂,她所在的厂子的规模不算大,条件待遇其实也相当的一般。十二个女工住一间宿舍,洗漱用水要用公共水龙头,上厕所更是要去楼外的公共厕所。她的床铺在一进门右手的上铺。因为她手脚勤快,听话,话也少,所以工头很喜欢她。某天下班的时候,安小寒问工头要了一些碎布头,自己一点一点地把它们拼了起来,做成了一个床帘。
  她和一起来打工的同学同住一个宿舍,可两个人的关系并没有变得比以前更亲密。那个同学性格开朗能说会道,工友们一起去食堂吃午饭的时候,她还会拿她自己高考落榜的事情开玩笑,她豁达的自嘲和爽朗的性格很快让她和来自五湖四海的打工姐妹熟络起来,到了周末不上班的日子,她就和厂里的其他女孩子约好,一起去逛街。一开始她们还会叫安小寒,问她去不去,几次之后,她们也不再问了。
  安小寒知道现在已经不是在学校里,自己已经出了社会,想要过离群索居的生活已经是不可能,可人际交往也是需要耗费心思的事,她觉得自己好累,不是身体上的累,而是整个人的精神都好似被烈火吞噬,而剩下的部分也仅仅只够自己维持日常工作上所需的人情世故。她的心里已经没有任何的傲气了,有的就只是自卑。仔细想来,她觉得自己真的是失败的,高中三年,除了现在满身丧气和自怜自艾的情绪以外,自己什么也没有收获到,没有爱情,也没有友情,就连一直用来支撑自己的信念也没有了。她拉上床帘,像滩烂泥一样瘫在床铺里,眼泪汩汩而出。
  又到了周日,宿舍里的女孩子们,有的出去和在别厂打工的男友约会,有的相约去了海边,安小寒从上铺下来,去外面的水龙头那洗了衣服,又把宿舍的卫生打扫了一遍,她找出信纸,准备给家里人写信,出来这么长时间了,她还只给家里寄过一封信,钱也只寄过一次。她觉得自己的心情已经渐渐平和下来了。她可以开始在信里写一些推心置腹的事。首先要做的事就是道歉,她让父母和整个安家都失望了,虽然事到如今她依然不知道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但最终的结果就是,自己失败了。而就因为这个,所以自己是个罪人。她说自己不会再消沉下去,她要在厂子里好好做下去……
  安小寒写得动了情,她觉得自己就快要哭了。这个时候有人敲门,她以为是哪个舍友回来了,她随口就说:“门没锁。”
  有个人推门进来了,安小寒抬起头一看,不是舍友,竟然是工头。
  他笑嘻嘻地四处打量了一番,然后问安小寒:“就你一个人在?星期天怎么也不出去玩?”
  安小寒拘谨地站起来,又从桌子下面找出凳子来给工头坐。
  工头扬了扬手里拿着的一本东西,说:“上次听小迎说你是你们高中的高材生,那肯定英文学得很好了,我这有别人给我的一本英文杂志,我也看不懂啊,所以想让你帮着看看。”工头把手里的杂志递给安小寒,自己顺势在她旁边坐下。“你知道的,咱们厂里的很多订单都是外贸的,这和外国人打交道肯定要学外语的。”
  安小寒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本全都是英文的杂志上,这还是她头一次见来自海外的出版物。以前高三的时候,她在班里见过英文读物,不过那也是国人办的,助人学英语的刊物,往往英文下面就跟着一行中文翻译,而现在这本却是真正的原汁原味。
  见安小寒看得出了神,工头伸手把杂志翻到某一页,口气也变得奇怪了起来。“你看看这个,这个,我最喜欢。”
  工头粗糙的指尖指向的,是一幅像是电影海报的图片,图片里有一对裸着上身的西人男女,两颈相绕,男人的手正捂着女子的胸部。安小寒猝不及防,她震惊地抬起头,看到了工头望着自己的目光,她意识到了大事不妙。
  在她的脑子还没有形成一个下一步该怎么办,该说什么做什么应对这个局面的指令时,工头的胳膊已经将她揽住,几乎是在一瞬间,安小寒的嘴就被什么东西堵上了,她感觉到了针刺般的胡茬,一条舌头伸进了她的嘴巴,混杂着烟臭味的口水实在太过恶心,安小寒想要呕吐。她用尽全力,想要推开工头,可男人的身上像是有野兽一样的力量,他把安小寒压在下铺的床上,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匆忙地将自己裤子上的皮带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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