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顺着阿姨手指的地方望过去,宿舍楼门口的台阶上,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他侧着身子,所以她看不清他的脸。她一步一步走过去,抬起头,怯生生地问:“你好,你找我啊?”
那个男人转过身来,问:“你是安小寒?” 他的个子很高,阳光被他遮住了。
她点点头。
男人又问:“川江市金泰中学毕业的安小寒?”
她有点迟疑,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个男人望着她的脸,然后他突然对自己笑了。阳光从他的背后泄了出来,点亮了他陷在阴影处的五官,她看清楚了他的样子,还有他的笑容。
就在那个瞬间,她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击中了。长久以来,她一直渴望的某种东西,此时此刻就幻化成这个男人的笑容,徐徐地展现在自己的面前。
渴望通常有两种,一种是像猛兽般扑向世界,另一种是如羞涩的小狗般躲在一角,直到听到口哨声。
而此时此刻,自己的心底响起了哨声,小狗已经摇着尾巴欢快地跑了起来,而不远处,花斑大虎也已经跃跃欲试。
第44章 .
安小寒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她的头昏昏沉沉,她试着起身,结果身体周遭传来的疼痛让她放弃。她努力地向四周张望,然后她注意到了床边支架上挂着一个塑料网兜,兜裹着一个玻璃药瓶,顺着吊瓶上的细管一路找,她这才意识到有吊针扎在了自己的右手上。
她一下子慌了,她用尽自己全身的力量,把两只手聚集起来,然后她毫不犹豫地用左手扯掉了右手上的吊针。她压根不确定这一点一滴流进自己体内的液体到底是药水还是毒药,其实在刚刚恢复意识的那几秒里,她曾经一度以为自己已经身在异界,不在人世。
血跟着针头从右手的伤口里甩了出来,有更多的血汩汩而出,她尽量用左手压住。她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可她明白,此地不宜久留。在身置此地之前,她最后的记忆是自己倒在一个肮脏的后巷的地上,有个大大的皮鞋底正朝自己的脸跺下来。
打她的那几个人一早就把话说的很明显,他们就是唐家派来的。最凶的那个男人恶狠狠地像抓鸡崽一样地抓住她的头发,指甲都要嵌入到她的头皮里。他们把她摔到地上,轻蔑地问:“你还想去告状是吗?”
她是想去告状的,可还根本没有来得及去。她只是疾言厉色地告诉唐美静,自己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自己一定会去告状的。可结果就是,自己都还没有来得及离开南中市,就被人堵在了后巷里。
摔她到地上的人还顺势在她的肚子上踢了一脚。那一脚足以让她疼晕过去,至于后面她又挨了多少巴掌,多少拳脚,她自己也不知道了。她的两耳轰鸣,有血从鼻子和嘴里一波接一波地涌出来。
站在后面一直没有亲自动手的那个人口气冷静地说:“行了,差不多了。”
打她的那两个男人终于停了手,他们一个人托着她的肩膀,一个人握着她的脚,把她抬进了路边的一辆面包车里。
她早就不再挣扎了,在后巷里的时候她就晕了过去。那个黑色鞋底的一脚跺下来的一瞬间,她无比确认,自己今天会死。很奇怪的,那一秒里,她的心里没有多少恐惧,只有一点不甘心而已。毕竟自己还这么年轻,没有经历过的人生还有太多。而且,死有重于泰山,有轻如鸿毛。自己这种死法,像只爬虫,着实憋屈。
她压着自己的伤口,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尽量让自己的精神集中,她找准了门的位置,然后一步一步地往那边挪。
这时,一个中年女人打开了门,她惊慌地冲过来,把摇摇晃晃的安小寒按回床里。
“孩子,你不能动,你伤得不轻,怕是有脑震荡,你得躺下来休息。”
“这是哪儿?”
那女人没接她的话,口气柔和却自顾自地说,“来,快点躺下,休息吧。”
“这到底是哪儿?”安小寒继续问,“你是谁,是谁把我带到这来的?”
女人还是不回答,只是好言好语地劝她,“你现在什么都别想,都别操心。”她看了看被安小寒丢到一边的静脉注射管,“哎呀,你怎么把它拔了。这里面是消炎药,还有一半没挂完呢。”
她摸了摸安小寒的额头,果然很烫。
安小寒快快地握住她的手:“阿姨,你帮我报警好吗?我求求你,帮帮我。我被人打伤了。”
“是啊,我知道。”女人口气惋惜地说,“你的家人都跟我说了。他们说会帮你处理好。这些你都不用担心。”
安小寒听得有些糊涂,“什么家人?”
这时,有几个人进了房间,女人把支架上打到一半的吊瓶取了下来,连带着针头和管子收拾到一起,离开了房间,出门前,她温柔地对安小寒说:“你先歇着,待会儿我再来给你换瓶新的。”
她并没有和进来的那几个人说话,可安小寒注意到,他们之间有种怪异的默契。
“感觉好点了吗?”说话的是个男人,打人的时候他没动手,可其他的几个人都听他的。
“这是哪?”安小寒问,“你们要干什么?”
“你别怕,我不会害你。”也许这句话可笑到让他自己也觉得不妥,所以他很诡异地笑了。
“小妹妹,我们也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和你之间是没有什么私人恩怨的,这一点你得弄清楚。”
“你们准备把我怎么样?”
“那要取决于你了,如果你能心平气和的话,咱们可以好好谈谈。”男人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剩下的两个男人,一个站在门口,一个站在床的另一侧。就算她没有受伤,也压根逃不掉。
“你想谈什么?”
“你跟唐家具体有什么恩怨,这个不归我管,但是我得确保你以后不会再去找唐家,尤其是唐美静的麻烦。”男人的口气狠了起来,“否则,我肯定不会放过你的,我今天能找得到你,以后一样能找的到你。”
“你们今天怎么不干脆杀了我,反正唐美静已经变成了我,我死了这个世界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那不行,弄死你容易,你这么大的一个尸体,让我们怎么办?光是把你弄这来安顿好,就废了那么大劲,别提埋尸了。再说我们几个看起来有那么坏吗?”屋里其他的两个男人也跟着他怪笑起来。
安小寒没笑,她也尽量忍住不哭,她明白自己陷入了更大的麻烦里,前方还有什么在等着她,她不敢想。
“你放心,只要你安分守己,老老实实过日子,该干嘛干嘛,别老想着去报警啊,告状啊,我们就不会找你的麻烦。”他从外套内衬的口袋里掏出一沓东西,扔到了她的跟前。
“看看吧,这些人你都认识?”
那是几张照片。她慢慢地摸索着,拿起来。
被拳头击中的眼皮已经肿了起来,她的视线被挤成了一条缝,缝的那一头,是几张自己家人的照片。有推着小车在风雨里努力吆喝卖酱菜的妈妈,还有抱着小雅的姐姐安美云。照片一看就是偷拍的,被拍到的人都没有看镜头。照片里的姐姐眉头紧锁,看起来焦灼,疲倦。安小寒想,自从自己离开家以后,姐姐的脸上也许就只剩下这样一种表情了。
还有爸爸,养大自己的爸爸,因为自己而不得不终日被困在阴湿床铺里的爸爸,拥有一双昆虫标本般风干眼睛的瘦弱爸爸。这些照片里没有他。因为他不能走出那间小屋,所以他连被坏人偷拍都不够格。
也就是这一刻,安小寒再也绷不住,眼泪决堤而出,她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薄薄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自己的家人,他们已经是多么的可怜了,不能再因为自己,让他们陷入更大的不幸里去。
男人耐心地等她哭完,然后说:“你放心,只要你听话,你的家人也会安全。再说,唐老板也不是完全的没有心肝,你家里人不是已经收了钱了吗?”
他的这句话让安小寒一惊,她停止哭泣,抬头问:“什么钱?”
“你还不知道啊?唐老板已经找过你家里人,解释了来龙去脉,也给了赔偿金,怎么,他们没跟你说啊?”
安小寒木然地摇摇头。男人说:“好吧,不管怎么样,你就先住在这里,我们请的护士大姐会好好的照顾你,直到你康复。你的吃喝都不用愁,这里就算是你的私人病房吧。”
男人站起来,一步步走到窗边。
“等你身体恢复好了,你就可以离开这里。之后要去哪里,随你,但你要记住我刚才说的话,别做出什么傻事。”他又一步步绕回安小寒的身边,“因为不止你的家人,我手里还有你的照片。”
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没有扔过来,而是被他紧紧地捏在手里,给安小寒看。
照片里的安小寒,不省人事,一丝不挂。
“这种照片,我们多的是,如果你不想让我们把这些都连夜贴到你家的巷子里,你姐的单位门口,你外甥女幼儿园的大门上的话,你就乖乖的。其实乖乖的挺简单的,你就安分守己,好好吃饭,好好干活,好好睡觉就行了。”
他的话让房间里其他的两个男人哧哧地笑了起来。“我们就在隔壁房间,有什么事叫我们。”然后他们三个一起走出了房间。
门在他们的身后关上,安小寒无法形容此时此刻自己内心汹涌而复杂的情绪,天终于塌了,地也裂了,地震,海啸,龙卷风,反正所有爆裂的可怕的事,都发生了。
她已经哭不出来了,她觉得自己像是被固定在黏鼠板上的鸟,越是奋力挣脱,越是让自己包裹上更多的胶液。
她想,此时此刻,另一个安小寒,在做什么?在大学的图书馆里学习?参加学校的舞会?还是在和男朋友甜蜜地约会?
她不知道,也不能想。她困在这种安小寒的生活里,想象着另一个安小寒的其他十种百种的生活,每一种都让她愤怒,让她抓狂。
她一直呆呆地靠着墙坐在床上,中年女人又带着吊瓶和一个盘子进来,盘子里放着两个素馅的包子。
女人用橡皮管扎紧她的手腕,拍她的手背,在青紫间寻找可以落针的血管。她没有反抗,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自己已经飞不走了。
女人也许是觉得无聊,也许只是一个单纯的话痨,她还是自顾自地嘱咐安小寒要保重身体,要早日康复。她说虽然小旅馆里条件有限,但她会尽力照顾好她,又说自己给她找来了一身干净的换洗衣服。她絮絮叨叨了一阵后,又离开了房间。
安小寒坐在泛着霉味的小旅馆的房间里,她望向窗外,涨红的夕阳正沉入对面乱糟糟的小街,她一直盯着那个方向,在夕阳完全消失,夜幕降临之前,她突然了解了这个世界的运转法则。一股倔强和异样的兴奋涌入了她的心底。
她想起了几年前某个人的一次并不成功的尝试。如果以前她还有某种疑惑和犹豫的话,那此时此刻的她已经可以完全理解了。
她的心里突然有了主意。想要爬出地狱,一个人办不到,但或许两个人就有办法。
她拿起一个包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第45章 .
安小寒再次回到雇主家的时候,已经是她离开富安去南中的一个月后。来开门的是雇主夫妇的女儿,她一见到安小寒就惊讶地叫出声来,在她的惊叫声里,安小寒看到雇主老太太急匆匆地跑来过来,她一脸愠色抓住安小寒的手腕,问:“这么多天,你上哪儿去了?”
安小寒说:“对不起。”
老太太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人是瘦了一圈,脸色也不太好,身上穿的也不是走的时候穿的那身衣服。
“说啊,你去哪儿了?”老太太问。见安小寒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她气鼓鼓地转身离开了,可姿态里没有半点想要让她进屋的意思。
“你不知道,我爸我妈为了找你,都去派出所报警了。”一直站在门口的雇主女儿说,“你到底去哪了?”
“我,我回了家一趟。”安小寒说,“我家出了点事。”
“撒谎,你还撒起谎了。”老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从屋里走了出来,“我们以为你出事了,去派出所报警,可是我们不是你的直系亲属,所以不能正式立案。可是人家还是帮我们联系了川江的派出所,我们这才知道,你一直都在骗我们!”老先生的声音也激动起来了,“原来你是离家出走,一直也不跟家里人联系,你家里人为了找你都出了事,这你知道吗?还有,你上次说你要回家一趟,我们还热心地让你给家人带土特产,结果你回家去了吗?也没有。”老先生表示寒心地摇摇头,“没想到你从一开始就一直在撒谎。我们还一直把你当成是家人一样,真的是瞎了眼。”
安小寒无地自容,她知道这次回来肯定得挨一顿教训。自己已经做好了哭着求他们,或者给他们跪下来的心理准备。他们一家一直对自己很好,她以为最多就只是这样,她以为他们还是愿意把她留下来的。可是她没想到,他们竟然为了找她,联系到了川江的派出所。对于自己离家而导致的家庭悲剧,她无法辩解,对于自己在过去的这一个月里的遭遇,她更是没有办法说出口,她没有忘记那些人对自己的威胁。
她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她看到了在老先生的身后,站着一个面生的姑娘,她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大,脸上带着好奇又紧张的神色,她的身上系着那条原本自己一直在用的围裙。
她明白了。她不再解释,也不再期待什么。她沉默地从老先生的手里接过她的行李,其实也就是一个旧的旅行包而已,是自己在中介公司等活的那几天,一个好心的大姐给她的,旅行包手提的带子已经断了,在给安小寒之前,她还特意地找来了一些质地结实的旧布头,把带子小心翼翼地缝好。
安小寒的嘴唇微启,想要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合上了。她快速地向他们鞠了一个躬,然后提着旅行包逃一样地离开了。
一直跑到楼下,她才注意到旅行包的拉链没有拉满,伸手去拉的时候,看到了露出一截的牛皮纸信封。那不是自己的东西,她把信封取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点钱,还有一张纸条,看字迹,应该是老太太留的,“小寒,保重身体,好自为之。” 仔细看那字迹,墨水还没有干透,应该是趁刚才老先生和自己说话的时候写的。
安小寒的鼻子酸了,温柔的人是那么的难得和珍贵,在他们的隐忍和牺牲之下,自己的世界才得以艰难地成立,可自己怎么总是伤害他们,让他们失望。
她忍住眼泪,她告诉自己别再伤春悲秋了,可走出那个小区的时候,她还是感到了某种仪式感,觉得自己是在正式地,彻底地,与平静的生活告别。
她去长途车站,搭车去了履县,然后找到了一个叫吴淑玲的女人,她说自己是姜绪柔大学同学的表妹,是经表姐同学的介绍来这里打工的。女人把她让进屋里,让她放下行李后就开始介绍起餐馆里的情况,说来这里吃饭的大多都是附近服装厂里的工人,厂里没有食堂,所以每到饭点的时候,店里都会很忙。她带安小寒参观后厨,还有前面接待食客,还有收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