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安雅问:“姜老师?你说她是城里来的女老师?来了二十年了?”
大哥点点头,“是啊。”
刚才跟大哥搭过话的那个男孩在手机上搜索了一阵,然后举着手机问大哥:“是不是这个?”
于孝文凑过去一看,手机上是一个新闻的网页,“女教师独自坚守山中校舍二十载”。
男孩上下划着看了一下,然后说,“怎么没有老师的照片,只有一间旧屋子。”
“江老师很低调的,每次有人去采访她,她都婉拒,说的最多的就是学校校舍和学生的事。她帮着好几个女孩子找到了愿意资助她们上学的人。”大哥指着新闻里的照片说,“她吃住都在那间屋子里,那也是教室。”
一种异样的感觉爬上了齐安雅的心头,姜老师,二十年,她在心里想。她转过头去,望着于孝文。于孝文好像也有同感。他们两个心事重重的对视。
他们身边,三个年轻人已经商量好了到了下一个镇子就下车。于孝文用眼神试探齐安雅的意思。思考片刻后,她冲着他点了点头。
车停了,他们跟着三个年轻人下了车,他们要去真夜村。
第74章 .
说是小镇,其实也就是一条有着饭馆,小卖店和汽修店的小街而已。车上的大哥说,到了镇上可以找司机带他们去真夜村,他们五个人并没有在街上看到像是在等客的司机,于是两个男孩去了街边的一家维修电器的小铺子里打听。
于孝文陪着齐安雅和那个女孩在门口等,齐安雅细细地打量这条小街,他们旁边的小铺门口乱七八糟地堆了好几个出故障的电器,它们都带着委屈的表情,像是刚刚打过架,现在在派出所等待录口供的醉汉。
日光很盛,照得她有点晕,街对面,一个看起来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正坐在一个小板凳上,趴在一个围棋棋盘搭成的小桌上写作业。她的身边尘土飞扬,汽修店发出巨大的令人烦躁的噪音,可女孩丝毫没有分神,她握着笔奋力书写的样子让齐安雅很好奇,她忍不住走过去,站在她的背后看了一眼,她正在抄写一篇古文,她的字迹很工整,本子卷面很干净。
女孩注意到背后站了人,她转过头来,打量了齐安雅一下,然后问:“姐姐,你找谁?”
“哦,我,我们是来找真夜村的姜老师。”他指了指路对面的于孝文,齐安雅问,“你知道她吗?”
“知道啊,她经常来镇上买东西。”女孩说,“不过她现在应该不在真夜村。”
“为什么?”
“她前几天来买药,说她肚子疼,可后来我爸看她脸色不对,劝她去卫生所里看看,结果后来大夫说她是急性阑尾炎,所以现在应该在县医院。”
听她这样说齐安雅才注意到女孩的背后是一家小小的卖中药的店。药店旁边是一家饭馆,饭馆的二楼挂着“住宿”的牌子。
“你们是谁啊?”女孩问。”为什么要来找江老师?你们认识她吗?“
“不认识,但很想认识,我们听说她自己在这里的村子里教书,教了很多年了,所以很佩服她,想来看看她。”
女孩子点点头,又转回去写作业了。
“那姜老师,她有多大?”齐安雅问。
“恩,四十多岁吧。”女孩子说。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样,问:“你想看她的照片吗?”
“你有她的照片?”
“有啊,我爸的手机上应该有。”她站起来,“我爸新买了个手机,高兴的不得了,就试了试摄像头,那天江老师刚好来店里买药。你等一下啊。”女孩子笑着进了后面的店里。她在那里面待了好一会,齐安雅有点无聊地四处张望,目光落到了女孩子的本子上。她忍不住走近。本子不是学校里用的作业本,而是带着蓝色胶套的笔记本。 齐安雅注意到本子的左边写着一首诗:
《有眼泪的人》
你的泪水会被太阳蒸发了去,
但是太阳忘了你,
你的眼泪它不要。
所以,别再哭了吧。
不过,
别冷,也别怕。
日光不爱你,
你还有月光。
月亮照着你,顾着你。
月亮是我,我也是你。
所以,你也是我的月亮。
女孩出来了,注意到齐安雅在看她本子上的内容,她有点不好意思,脸红地说:“这不是我写的,是江老师写的,我很喜欢,所以就抄下来了。”
那种在巴士里第一次听到姜老师的事时的奇异感又汹涌的涌了上来,她几乎在心里就要认定自己的那个匪夷所思的推测了。
女孩却在这个时候说:“姐姐,你不是要看江老师的照片吗。我给你看。不过只有侧脸,江老师很不喜欢照相的。”
她把手里的手机举到齐安雅的面前。手机屏幕里,有一个正在笑的女人。她的皮肤黝黑,但眼神明亮,笑着咧开的嘴里露出洁白的牙齿。
齐安雅不知道那女人是不是安小寒。她看起来虽然并不漂亮,但身上闪烁着某种颇具感染力的美丽能量。
正盯着的手机屏幕里突然显示有个叫“冯结”的人打来了电话。女孩子赶紧带着电话跑进店里,“爸,我妈的电话。“出来以后齐安雅向她道谢:”谢谢你给我看姜老师的照片。“
女孩子对她笑笑,然后又重新在板凳里坐下。
“你知道姜老师叫什么吗?”
“江冉。江水的江,冉冉升起的冉。”
是那个江啊。齐安雅在心里想,不是姜绪柔的那个姜字。不管怎么样她还是想去看看这位江老师。她谢过女孩,然后过了马路,把刚才女孩告诉自己的关于江老师正在县医院住院的事告诉了他们。两个男孩也从电器铺老板那里打听出来了到真夜村的路线,原来司机就是对面汽修店老板的弟弟。他有一辆小面包车,可以带他们去。
“江老师在住院,那咱们是直接去医院里看她,还是去真夜村?”齐安雅问。
几个人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先去医院里探望江老师,如果能够得到江老师的同意,那么他们就再去真夜村里拍一些学校的情况。
因为齐安雅和于孝文与他们同行,所以与司机商量好的车费,两队人马一边付一半。
他们钻进白色面包车里,小面包在乡间的土路上像是要飞起来。小年轻好像心情一直都很好,每次一有颠簸,他们仨就欢呼般地又笑又叫,搞得开车的司机也跟着威风地哈哈大笑。齐安雅和于孝文被这种快乐的氛围感染。一行人一路欢声笑语。一个小时以后,车停到了奉兰县的县医院门口。齐安雅和于孝文在医院门口的小贩那买了些水果,两个男孩都掏出手机准备好,然后他们进了医院的大门。
县医院不大,他们很容易地就打听到了江老师所在的楼层。跟护士台的值班护士说明了来意后,护士请他们稍等,然后进了一间病房,片刻过后,护士出来,说:“病人做完手术,现在还很虚弱。但她听说你们是远道而来,特意来看她的,所以她说可以见你们,但只能见一小会。”几个人谢了护士,然后跟着护士进了病房。
病床里躺着的女人比照片里看起来憔悴了不少。见到这么多人进来,她尽力地挤出一个笑容。齐安雅把水果放在病床旁边的床头柜上。
别人没说错,江老师确实很低调,她同意那几个孩子拍摄病房里的情况,但是还是希望自己尽量不要露脸。她说,希望大众的注意力还是能放在学校和学生身上,至于她自己,虽然是城市里出生长大,但她是在真夜村才真正地找到了内心的平静,很多人都觉得她在受苦,但她却乐在其中,她觉得她一直守护的那间不能被称为是学校的小屋子,它的一砖一瓦,围绕着它的每朵花,每株草,都打心底为她和孩子们隐秘又虔诚地坚持和祝福着。
齐安雅问她:“江老师,您是哪里的人啊?”
江老师说出了一个地名,齐安雅听说过那个地方,她虽然从未去过,但是江老师的口音听起来与她想象中来自那个地方的人的口音差不多。
“江冉,是您的真名吗?”齐安雅又问。她这有点突兀甚至有点无礼的问题惹得那三个小年轻侧目。
“是啊。我一生下来就叫这个名字。”江老师并没有生气,还是笑笑地回答。
她说了声谢谢,就退到了后面,让那三个做自媒体的孩子能尽量在有限的时间里问江老师一些关于学校的问题。江老师没有理由说谎的,而且,就算她说了谎,就算她真的是安小寒,她也不可能认不出自己,毕竟自己和年轻时的母亲长得很像,可自从江老师见到自己的第一眼,就一直用的是直视陌生人的坦荡荡的目光。齐安雅默默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们一行人在江老师的病房里待了将近二十分钟,直到护士进来赶人,他们才不得不离开。齐安雅并不后悔来这一趟,她为自己能认识江冉老师而感到高兴,虽然只与她聊了一会儿的天,可她是如此谦虚且深思熟虑,柔和之中还带着让人信服的力量。她是同为教师的齐安雅憧憬着想要在某一天成为的那种人。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于孝文问她,“咱们还去真夜村吗?”
齐安雅点点头,就算江老师不是安小寒,她还是想去看看那个能让人找到真正内心平静的地方。
司机尽可能地把他们载到真夜村的深处,然后跟着他们一起下了车,司机指着一个方向告诉他们,朝那个方向一直走,再走大概三十分钟的样子就可以到村小。他在前面带路,齐安雅于孝文还有那三个大学生都跟在他的后面。
走了一阵子,齐安雅就似乎能理解江老师的选择,这里虽不是世外桃源,但风景确实很好。江老师的年纪应该和小姨差不多大,她不知道在江老师的身上发生过什么故事,但是对于一个被纷杂人事伤害过的人来说,这里确实是个可以用来疗伤的好地方。即使无需疗伤,这里也是别致脱俗的。这世间也不是每个人都在追逐着主流认知里的成功,有的人终其一生苦苦寻觅的就是更安静,更隐秘,更迷人和更深奥的东西。而齐安雅感觉,在这里应该可以找到这些。
她跟着人群在林间缓慢行走,感受到杂树林中徐徐而至的清风,鸟儿在头顶的不远处鸣叫,秀丽的野花在小径边肆无忌惮地冒出头。长长的树枝仿佛要抓住太阳似地伸向云霄,有蝉鸣从中倾泻而下,灼灼日照下,有自由的红面野鸡悄悄踱步走出树林。
齐安雅突然觉得胸中堵着的一团闷气散开了,她终于真正接受了小姨永远离这个世界而去这个现实。她只但愿小姨的灵魂慢慢地从冰冷的海水里漂浮起来,在天上俯视人间的时候,也曾看见了这样的美景。
等到他们从真夜村回到小镇上,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已经没有去奉兰县的巴士了,载他们回来的司机也说这里的夜路不好开,好多地方照明不行,所以他最早也只能在第二天一早再载他们回县城。虽然这有为镇上旅社拉客的嫌疑,但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
他们在旅社楼下的小饭馆里吃了饭。经历了一天的旅程,齐安雅于孝文和三个年轻人已经玩得很好,五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双方相谈甚欢,突然其中一个低头看手机的男孩发出了一声惊呼,他说,“快看热搜,好像刚刚破了一个陈年大案。”他紧盯着手机屏幕,“川江警方发布消息,九九年央谭路灭门案有了重大进展…”他抬起头,看了一下桌上的其他人,“川江,是川江的案子。”
齐安雅和于孝文也赶紧掏出手机查看那条热搜,热搜里是犯罪嫌疑人田某被正式批捕的消息。在那条新闻下面,还有一条热搜“一位川江老刑警的痛与梦”,于孝文心里一沉,点开一看,果然写的就是于建新,不过幸好没有照片,名字也是“于刑警”。
于孝文仔细看了一下文章的内容,虽然受访者是于建新,但很大的篇幅都是在写冯望。饭馆的老板娘上了菜,她是个热心肠的大嗓门,她豪爽地招呼大家先吃饭,吃完饭再看手机。大学女孩跟老板娘聊了起来,老板娘说他们这几家人都是亲戚, 她丈夫和旁边中药店的大夫是亲兄弟,对面开电器修理铺的人是她小堂舅。
于孝文放下手机,但脸上还是带着忧心忡忡的神色。齐安雅明白他担心什么,本来于建新就对辛苦的侦查工作恋恋不舍,这样一上热搜,吸引来更多的目光和鼓励,老爷子怕是更难彻底放下了。她知道于孝文想快点回去盯着老爹了。
饭后众人都上到二楼的旅社房间里去休息。齐安雅虽然身体疲倦但精神还是兴奋的,她和同样如此的于孝文聊了很久。她说起了自己的妈妈身体刚出问题的那段时间,自己和佳卉都尽可能地陪她去医院。那个时候她们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总觉得妈妈应该还可以陪着她们很久,可妈妈的身体每况愈下,接着就去世了。齐安雅有很多想对妈妈说的话,想与妈妈一起做的事,现在都没有机会了。
“我现在再回想那段时光,总觉得它教会了我一件事。”齐安雅说,“不要等,有什么想说的,想做的,要立刻去做。”她躺在于孝文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将心呈现出来,它将拯救你,如若不然,它将摧毁你’。这是我在书上看到的一句话,我很喜欢这句话。”
“孝文,我是真的爱你。”她的胳膊把于孝文箍得更紧。
“我也爱你,真的爱你。”于孝文亲了亲她的头发。
齐安雅的心里有惆怅也有幸福,她想起妈妈,想起两个小姨经历过的事,怜悯之情便会像睡意一样无声地来临。生活中的黑暗与痛楚,就在四周埋伏,伺机侵略生活里的安稳与明亮,且多半不可抵御。但人们在经历了它们熬过了它们之后,还是要活下去。
旅店房间的墙壁很薄,齐安雅听见隔壁传来隐隐的叹息声,不知道是不是睡在隔壁的人被他们聊天的声音打扰到了。
她不再说话,闭上眼睛,想要尽快地进入梦乡。他们应该尽早回到川江去,他们也该回到属于他们的庸常的生活中去了。
第二天,他们离开了那个小镇。上车前,齐安雅回望那条街,还有远处隐隐可见的真夜村的山林。她知道自己也许以后再也不会回来这里,但她想记住这一切。
街边那个被小女孩用来当作桌子的围棋板不见了,齐安雅这才意识到原来棋板下面支撑着它的,是摞在一起的三块平整的石头。
那一瞬间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但经历了昨天的事,她已经不再草木皆兵地认为什么事都与自己的小姨有关,她微微一笑,上了会载着他们离开这里的车。
第75章 .
上热搜是于建新没有想到的事,老同事老邻居还有熟人们的电话微信如密集的轰炸般让他招架不住。他给王睿明打电话,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是内部刊物的记者来访问一下吗?怎么一下子弄得手机上到处都是。幸亏当时我坚持不让他拍照,要不然岂不是现在谁都能看到我的脸?”
王睿明笑了,他说:“师傅,好事不出门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了,这都什么年代了,您也该在信息时代的大潮里学游泳了。”
“但是这案子还没有完全办完,就这样大张旗鼓的宣传是不是不太好?”于建新心虚地说:“赵海明那头还没有查清楚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