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望向坐在老梁身边的梁白露。从她还是个皱巴巴的带着脐带的小东西的那天起,自己就没跟她分开。为了正式的收养她,她才和老梁去领了结婚证。去登记的那天,她抱着必死的决心,把命运交给了老天爷。可他们顺利地领了结婚证出来,回到家以后,就给梁白露办了庆祝百天的酒席。她举杯致辞,揽下了不育的黑锅,她说老梁是个真爷们,没有因为这个就抛弃她,而他们自然也不再生孩子,所以梁白露就是他们唯一的女儿,她真心地恳求,希望街坊邻居们能为这个孩子祝福,也请大家永远都不要告诉她,她曾被不懂事的亲生父母抛弃在冬夜的小旅社里,她就是他们夫妻俩永远的珍宝。
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梁白露成了她的命。她早就告诉过自己,你早就死在了九九年川江的春节里,你的命早就没了。至于接下来的时间,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秒,那都是神额外的恩赐。
那个软乎乎的小东西一点点地长开,与她密不可分。她抱着她,把脸贴在她的粉嫩小脸上,忍不住流下泪水。在她最想安慰自己的时刻,她甚至觉得,这个孩子其实是另一个叫白露的人送过来给自己的。她无法陪在自己的身边,所以她给了自己一条命。她通过一个幼小的婴孩找到她,塑造她,窥进她,变成她的一部分。从此她的命里有了新的牵挂。梁白露登上莽莽高山,她也跟着眺望远方,梁白露吸入林间空气,她也会变得神清气爽。
睡觉前,梁白露洗了澡,她耐心地帮孩子把头发吹干,把孩子换下来的脏衣服一一洗干净。她告诉老梁,自己怕是得回老家一趟。老梁诧异地停下手里装药的活,转过身来看着她,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她笑着说,老家的一个久不联系的远方表姐,突然给自己发来微信,说家里有个姨姥过世了,自己小的时候那个姨姥还给过自己压岁钱,所以自己想回去看看,在老人家的坟前磕个头。
老梁想了一下,问:“需要我陪你去吗?”
她说:“不用,你还有铺子要管,再说咱们都去了,露露怎么办?我也不想总是麻烦大哥大嫂。”
老梁点点头,问她什么时候走。她说,明天一早就走,自己会尽快回来。老梁嘱咐了她几句,让她到了富安就给自己打电话。她点点头,本来还想再说一点感谢的话,可又不想让老梁起疑心。老梁又转过身继续去忙了,她呆呆地望了老梁的背影一会,然后上了楼。
“将心呈现出来,它将拯救你,如果不然,它将摧毁你。”她想起那句话。往事终于追上自己了。她的心里竟也没有大难临头的慌乱,反倒是多了一丝尘埃落定后的沉静。
她又把手机上关于九九年川江央谭路灭门案的所有报道都看了一遍,她震惊于真凶竟然是田启泰,也诧异于那里面没有任何关于她的记录。她在哪里,她还活着吗,她也看到了这则新闻了吗?她也像自己想要见她那样迫切的想要见到自己吗?
她又忍不住望向窗外,望向门口的那三块石头。
她太想知道了,她自然也明白,想要知道她的下落,必然得用某些只有她才知晓的真相去换。
第77章 .
天还没有彻底亮起来的时候,她从药铺的后门离开了。老梁睡得不沉,她尽量压制住的声音还是惊动了老梁。他迷迷糊糊地说,注意安全。她说好。他又翻了个身,睡着了。经过露露的房间时,她硬是狠下心没有进去再看看她。她怕孩子一见她就露出来的笑脸会让她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又再次垮掉。
她站在小镇的路边等到了第一班去县城的班车。到了县城,她直奔长途汽车站,上了去峻醇市的车。到了峻醇市再转高铁去川江。在小地方呆的久了,出现在自己周围越来越多的人流让她感到紧张和不自然。她觉得比起回故乡,她更像是个初次离开故乡要去远方的旅人。
直到她在高铁的座位里坐定,她全身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渐渐松弛下来。列车载着她急速飞驰,她焦躁的心渐渐沉下去,沉下去,碰到水底,一些陈年的灰被搅腾了上来,像是老茶杯里的茶根。窗外的景色如告别般地向后退去,她不忍再看,慢慢地闭上眼睛,大幕变黑,心里的影像却清晰了起来,她看清了,那是一九九九年的二月十六日,农历的大年初一。
那天,她正一个人在旅馆的小房间里吃着用温开水勉强泡开的盒装方便面,突然有人敲门。她吓了一跳,她没有欠房费,住的房间也是单人间,她知道不可能有人找她,就只当是有人敲错了门。可那人不走,还是敲。她终于只能蹑手蹑脚地站起来,走到木门背后,压低声音问:“是谁?”
门外的人说,“是我。”
她听出了她的声音,赶紧拔开插销让她进来。
“怎么突然来了?”她问。这个时候她才注意到,姜绪柔不是自己来的,跟着她进来的,还有一只吐着舌头看起来像是在笑的小京巴。
“这就是欢欢?”她惊喜地问。
姜绪柔点点头,四处张望了一下屋里,“让你省钱,你也不用这么节省吧。”又看了看她桌上的半盒只剩面渣的泡面,“你就吃这个?怎么说也是新年啊。”
“不想出去,放心不下屋子里的东西。”她说着,指了指冰箱。办入住的时候,她特意给老板娘多加了五十块钱,让她给这个屋子里搬了一台小冰箱,她说自己有糖尿病,每天都需要注射胰岛素。
姜绪柔点点头,在床边坐下。沉思片刻,又站起来,说:“不行,你还是跟我出去。咱们去买点吃的。你也不能总是只吃方便面。”
她问:“那东西怎么办?”
姜绪柔想了想,说:“带着一起去,反正只出去一小会,应该没事。”她牵着欢欢走到门口,“我刚才来的路上看到有家卖牛肉面的还在营业,咱们先去吃一顿再说。”
“你这样出来,没事吧?”
姜绪柔笑了,“没事,多亏了欢欢,它吐在姜运阳的车里了,姜运阳就赶我下车,让我坐姜鹏的车回去。”注意到她变得紧张的神色,她又接着说,“然后姜鹏和我吵了一架,又把我和欢欢赶下了车。所以我们才来这里的。”姜绪柔看着欢欢说,“全家还是你最好,等会回去我给你煮鸡胸肉吃。”
欢欢像是听懂了似的更欢快地摇尾巴。
她取出背包,打开冰箱,把里面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在背包里放好。然后她锁了门,背着包跟着姜绪柔和欢欢出了旅馆的大门。
她们去吃了牛肉面。小面馆里,她们俩是仅有的食客。老板不许欢欢进店,她们只能把它栓在店门口。她们举着手里的易拉罐干杯,“新年快乐!”她说。她们在对视的目光里浅笑。她依然记得自己那个时候的心情,不安,更多的是期待。崭新的巨变近在眼前,它的摧毁力到底有多大,她们谁也说不准,但建立新世界的第一步就是要打破旧世界,必须如此,别无选择。
面馆的老板不是川江本地人,他说今年老婆孩子都来了川江,所以他们也不用回老家,就留在川江过年。他好奇地打量着他们,问她们怎么大年初一还出来吃面,不跟家人过年吗?姜绪柔指着她对老板说,她就是我家人,她是我妹啊。她兴致不错,笑嘻嘻地对店老板说,四海之内皆兄弟,我们俩大年初一来你店里吃面,也算是和你一起过年了。她冲着老板举起手里的易拉罐,祝你新年快乐!
老板被大年初一的吉祥话感动了,他站起来,进到后面的厨房里切了一盘酱牛肉,端上桌的时候说是送她们的,算是新年礼物。她们说了谢谢,然后相视一笑。
那是她们最后轻松的时刻,她们把那盘泛着善意的牛肉吃得精光,她们觉得它像是某种暗示,新的一年里,巨变完成后,她们将会遇到更多温暖善良的人。那盘牛肉不仅味美,更是代表吉兆的宝物。
从牛肉面馆出来,姜绪柔说要送她回旅馆,但回去之前得看看附近有没有哪家商店还开门,她想再给她买点吃的。她说不用,又执拗地说,今天还是我送你回去吧。她把旧羽绒服的帽子戴上,尽可能让自己消瘦的脸陷在阴影里,“我送到马路对面,看着你进去就行。”她说。姜绪柔望着她,然后微笑着说:“好吧。”
她们没有打车,而是决定带着欢欢一路走回去。欢欢走累了她们还轮流抱了它一阵子。她们聊了很多,她说起自己曾经的梦想,说起安家住过的小巷,妈妈的酱菜,爸爸的拐杖,姐姐美丽的眼睛,还有小巷里的邻居。姜绪柔说起了自己叫骆白露时的时光,她说她最近频繁地梦到自己的妈妈,她只是在梦里温柔地看着自己,什么也不说。她叫她妈妈,她也不回答。后来,她又说起了今天和姜鹏吵架的事,她说,“算起来有好几年了吧,他都没有跟我说过话了,结果今天一下子说了那么多。”她有点感慨地低下头,抬起头的时候她说:“他告诉了我一些事,不过他说的话我也只能信一半。”
她们两个人故意放慢脚步,本就挺远的路被她们不断地拉长,再拉长。天已经黑了,早已经过了吃晚饭的时间,她有点担心地问:“你回去这么晚,他们不会骂你吧?”
姜绪柔笑着摇摇头,“过年就只有这点好,姜运阳这个人迷信,大年初一骂人会影响财运,所以应该没事的。”
她们在梦仙居对面的马路上停了下来。她说:“你进去吧。我也该回去了。”
姜绪柔从衣服兜里摸出几张钞票塞进她的手里,“再坚持几天,应该快了。”
她点点头。姜绪柔又说:“我还有一个新年礼物要送给你,但等事情办好以后我再给你。”
“什么啊?”她笑着问。
“是惊喜。”姜绪柔调皮地笑了。
她的那个笑犹如进入永夜前最后的星星,现在每每想起来,还让她的心脏难受的收紧。
她看着她牵着欢欢过了马路,进了小区,转了一个弯,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她惆怅地转身,手里的钞票上似乎还有她手指的余温,她舍不得用它打车,可又知道自己不能再走回去。所有的人都在家里与家人欢度春节,路上没有什么营运中的出租车,她发了一会呆,最后决定走到下条街去碰碰运气。她低着头,沿着路一直走,还没走到下条街的时候,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过身去,看到了脸色惨白五官几乎扭曲的姜绪柔。
她从未见过那样的姜绪柔,即使是她们看到大雨里手持美工刀朝她们靠近的赵海亮时,姜绪柔的脸上也从未出现过如此慌乱失控的表情。
她听见自己的心落到胸腔底部的撞击声。她明白了,一定有什么地方出现了重大的错误,怕是大事不妙了。
第78章 .
“怎么了?”她望着姜绪柔问。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里也带着颤。
姜绪柔的手摸上了她肩上背包的带子。“我怕是得用一下这个。”
“为什么?”她碰上了姜绪柔的手,那手僵硬冰凉,是那种从内核里渗出的凉。
姜绪柔上前一步,凑到她的耳边,“赵海明怕是来过了,没想到他这么狠。”姜绪柔叹了一口气,然后又说:“全家人一个不剩。”
姜绪柔的话让她像被下了咒般愣在原地动弹不得。她觉得自己的脑子肯定是炸了,坏了。她有很多话想问,可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什么都听到了,也听明白了。她什么都不用问,不用说。
姜绪柔从她的肩膀上取下了背包,然后说,“你快点回到旅馆里,我过一会儿会去找你。记住,走远一点再打车。”
她看着她把那个背包背到自己的背上,然后又往梦仙居的方向走。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在真实世界里只过了几秒钟,但在她觉得是被拉长到永恒的那几秒过后,她做了一个决定,她要跟她过去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奇害死猫,但是如果不好奇,自己也还是会永远被那份没能实践的好奇而折磨。她把帽子拉得更低,然后走到了梦仙居小区的门口,她以为会有保安在看门,但她忐忑不安地望了一番,并没有看到任何人。她低着头,推开虚掩的铁栏杆侧门,走了进去。
到了二号楼,她进了楼道,很黑,但声控灯很敏感,她轻轻的脚步刚踏进去,灯就亮了起来,突然而至的明亮吓了她一跳,她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想起刚才姜绪柔的话,觉得自己的腿膝盖都在发软。她盯着眼前的台阶,生怕自己会摔一跤,这个时候她注意到有几级台阶上有看起来像是滴落状的血。
紧紧闭着的嘴唇里,她咬紧牙齿,心砰砰直跳,她却没忘记提醒自己要轻点呼吸。
终于到了三楼。她之前听姜绪柔说过,三楼这一层的两户都是姜家的,姜家人常用右边的门,左边的门是后门,不常用。她把手缩在羽绒服的袖子里拉了拉右边那扇门的门把手。门锁着。她不敢敲门,于是只能挪到左边的那扇门,再拉,竟然开了,她只拉开了一条缝,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她用两只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她必须得捂住,紧紧地捂住,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惊叫早已经在胸膛里炸开。
离她不到一米的地方,在楼道的光还能照到的地方,她看到一个中年女人躺在地上,她的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从那伤口里流出黑色的血已经在她的脑袋下凝成一滩膏。她的眼睛还睁着,像是在想要闭上但还没闭全的那一秒里被吸走了灵魂。
她被自己捂得快要呼不上气,只能松开手,但没松几秒又赶紧捂上。她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她怕自己仅是大口呼吸都会惹来别人的注意,她知道,姜绪柔还在那间房子里。
她又朝着那个缝里看进去。她目力所及的地方都是黑的,又或许只是自己在受到严重刺激后产生的错觉,收回目光的时候,她尽力不去看女尸的眼睛。但她的眼白是那么的显眼,像是小孩子们玩的那种奶白色的玻璃弹珠。毫无生机,却在黑暗里闪着不详的光。她压根无法避免。
她听见屋子的深处有人在说话。她心里大惊,难道屋子里除了姜绪柔,还有别人吗?
她连呼吸都忘了,只是集中全部的注意力去听屋里的动静,是姜绪柔的声音,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具体说什么她听不清楚,但她听到了姜绪柔说了“欢欢”。她的眼泪就是这个时候下来的,她意识到了,姜绪柔是在跟欢欢说话。
她不敢再久留,姜绪柔压根不知道自己也跟了来。她没法帮她的忙,现在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要给她添乱。她轻轻地用袖子挡着手把那条缝合上,然后像狗一样地爬了几步才挣扎着勉强站起来。
她跌跌撞撞的,又尽量不触摸到任何东西地下了楼。她裹紧自己,双臂抱住自己,低着头走进了暗夜里。她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到离梦仙居差不多有七八个街口那么远的时候,看到了一辆停在公交车站牌附近的出租车。她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她没有告诉司机小旅馆的地址,而是说了离那不远的另一个地名。司机看她面无血色的脸,好心地把车里的暖气调得更大。下车的时候,她给了司机一张一百的纸币,然后就直接下了车,司机觉得遇到了古怪却大方的客人,高兴地在她身后祝她春节快乐,她停顿了一下,但还是没有回头。
她回到旅馆,心神不定地在房间里等待姜绪柔。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赶紧从自己的旅行包里找出一件旧文化衫,然后把屋里自己所有碰过的东西都擦了一遍,桌子,门把手,床头柜,都被她潦草地擦了一遍。可擦到一半,她又停了下来。她想起自己在富安的那对老夫妻家看过的一本书,那里面有一句话,大概意思就是如果某个现场不合理的干净,那反而欲盖弥彰,给侦查人员提供嫌疑人试图掩盖犯罪销毁证据的思路。她抓着文化衫,木然地如一滩烂泥般在床边坐下。眼睛盯着墙上的钟表,就那样坐了有一个小时,她听见了敲门的声音。她扑过去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