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师傅,咱们什么办法都想了,什么路都走了,可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所以只能用昭告天下这一招。都说打草惊蛇,可有的时候你不惊它,你是不会知道它到底藏在哪里的。热搜下面有向知情人征求线索的告示,我们没有明着写具体是在征求什么,但是只要是当年和赵海明有过关系的人,应该都能看懂。”
于建新沉思片刻,说:“也有那么一点道理。就看有没有愿意主动提供线索的人了。我想再看看赵海明坠楼的记录还有尸检报告。”
“哎呀,师傅,您还是歇着吧,剩下的事我会去做,别忘了还有小刘小孔他们,您也得给年轻人一点机会,他们都一身腱子肉,八块腹肌骁勇善战的,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我让他们去做。”
于建新被他的话逗乐了,他注意到电话里的背景音挺吵,不像是办公室的环境,他问王睿明:“你在哪儿呢?”
王睿明说:“我在外面,今天出来办点私事。”他尴尬地笑了两声,“我出来相亲。”又说,“被我妈逼的。老太太说我不去的话她就带着媒人杀到我们单位去, 你说这是不是不讲理?”
“那这次介绍的是谁呢?”
“我也不知道,反正说是她在人民公园相亲角认识的,说是和女方的母亲一见如故,然后女方的条件她也摸透了,她特别满意。也不知道她跟人家说了我什么,反正女方母亲好像也觉得我还行,今天这场相亲就是她俩安排的。我请了一个小时的假出来的。我去请假的时候才知道我妈已经跟领导打过招呼了,太可怕了,她就这么把我给卖了。”
于建新有点想笑,可又觉得王睿明的抱怨是真心的。他只能安慰王睿明既来之则安之,珍惜机会好好表现,说不定会有意外惊喜。
挂电话之前,王睿明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他说:“对了师傅,唐世渊把唐美静接到他那边去了。听说还找了一个保姆照顾她。他本来还想跟谭玉芝复婚,可谭玉芝没同意。”
于建新说:“也许换个环境,远离川江,对唐美静也是件好事。”
“还有,田启泰的事一出,他们以前的高中同学也跟着知道了唐美静疯了的事,还说要来看唐美静,当时电话打到队里,我们帮着给谭玉芝转达,可是被她拒绝了。她说她现在谁都不想见。”
“她估计也没有勇气见,唐美静虽然是姜鹏的受害者,可他们一家却毁了安小寒,毁了安家一家。”于建新愤慨地说。
王睿明跟着叹了口气,“是啊,可惜当年高考顶替的事已经不好查了,她们的班主任已经去世了,当年招生办的负责人也早就退休,你找人家一问,人家就说,什么?竟然有这种事?哦,那事是郝主任办的,再一问,郝主任人呢,哦,郝主任已经病逝了。”
于建新只能摇头叹气。王睿明说:“师傅我先挂了,我好像看见来和我相亲的人了。先不说了啊。”
电话挂了, 于建新走回里屋,翻开了几本自己的旧笔记,他其实是可以回队里申请看以前的卷宗的,但人红是非多,他也不想在此时抛头露面,省的别人以为他是故意出来炫耀功劳求赞扬的。
找到记载着赵海明坠楼的那几页,于建新逐字逐句地读了好多遍。他一直记得那天,那是大年初六的拂晓,空气里隐约还有鞭炮辛辣的火药味。赵海明被上早班的清洁工发现,呈俯卧状趴在一栋大楼后面的暗巷里。他的眼睛睁着,两个拳头紧握,不甘心的样子像是要捶打大地。
他的身上没有带多少东西,裤子口袋里有七十块钱和一个避孕套。上衣内兜贴近心脏的地方,放着那封类似于自白信的遗书。
他的头发和指甲都很干净,身上的衣服也像是刚换的。如果他是在姜家命案发生的那一天到过姜家,那他肯定在那之后洗了澡换了衣服。但他们查了所有赵海明关系网里的人,他们都说没有见过赵海明,赵海明更不曾在他们那留宿。
姜家的灭门案一出,警方挨家挨户地排查,人人都知道这是多么严重的事,所以压根没人敢撒谎。曾经跟着赵海明混的一众小弟里有人反映,说他最后一次见赵海明就是大年初一的早上。他说当时的赵海明看起来很不好,阴沉着脸,手里提着一个袋子,他小心翼翼地叫了声赵哥,赵海明点了一下头算是回应,他又说,赵哥春节好。结果赵海明突然炸了,他说,我好个鸡巴好。小弟这时才注意到赵海明手上的袋子里都是纸钱香烛之类的东西,恐怕是要去给他弟弟上坟。又有人说,赵海明赌博,在外面欠了一大笔钱,再不赶紧还钱,追债的就要上门了,所以他早就是焦头烂额。这都是除了要报复打了他的姜鹏以外,会令他直接登门伤害姜家人的动机。而姜家的血案现场也确实发现了他的指纹和鞋印。警方在大年初三就找到了赵海明的住处,可垃圾堆一样的屋子里,并没有他的半个影子。
当时川江城里包括县里乡里的各大宾馆旅店招待所也都被查了一遍,都没有赵海明的投宿记录。也就是说,从大年初一直到他的尸体被发现这段时间里,他的行踪成谜。而从他死前的身体状况来看,即使他再惶惶不可终日,他也应该过得还行,最起码胃里有食物,身体很干净,衣服也没有异味。至于他口袋里的那个避孕套,他的小弟说那是赵海明的常规操作。毕竟他是做这一行的,所以不管走到哪都带着这个,也算是利人利己吧。
赵海明死后,以前跟着他混的一众小弟也作鸟兽散,他手底下的那些小姐,有的从良,有的去了外地,有的跟了别的大哥,也有的下落不明。一直压在他们头上的,如暴君般阴晴不定的赵海明死了,这让他们一时间陷入了一种短暂又可怕的空虚状态,服从早就成了一种本能,而现在,自由从天而降,如同一件精密的科学仪器,他们茫然无措地拿着它,一时间确实不知道该怎么用。
姜家命案的四个死者里,只有魏欣的致命伤是颈部的刀伤,而并非田启泰的短斧造成的砍伤,法医的报告里说,根据她颈部的伤口推测出的凶器应该是类似于美工刀之类的刀具。美工刀,如果真的是美工刀,那很有可能是赵海亮用过的那把。
可搜遍了赵海明的住处也没有找到那把刀,他的身上没有,大楼的天台上,每一层的垃圾桶里,附近好几个街区的垃圾桶里都被警方找了个遍,还是没有。
于建新一直有种感觉,他觉得赵海明坠楼的那天,他的身边应该还有别人。
于建新把笔记本合上,闭上眼睛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回想自己自一九九九年到现在这二十年的旅程,他忍不住叹气般地长出一口气。这不是一条容易的路,而他循路而前,满怀斗志,也满怀痛苦。
于此同时,在离他车程十几个小时的地方,一个中年女人正望着屋子外面发呆。手机上的新闻被她看了无数遍,她盯着那些方块字,直到眼睛发酸,直到自己差点都不认识它们。她放下手机,慢慢地走进里屋,从大衣柜最底层的一个抽屉的角落里取出一个装满碎布头的塑料袋,袋子被那些五颜六色的碎布塞得很满。她使劲捏了捏,这么多年了,裹在那里面的东西还在。似乎是一种提醒,发生过的一切都不是幻觉。
她把塑料袋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自己又走到外面的铺子里。店里没有什么人,她在桌子前坐下,逼迫自己不要再看手机,眼神四处望了一番,最后还是落到了门口的那三块摞在一起的石头上。是石头,也是石桌,平整的,稳当的,严丝合缝的,不离不弃的。它们让她想起往事,想起悠悠岁月。
这个时候女儿却急火火地跑进来打断了她的思绪,“妈,妈,我大娘切菜把手给切了,让你过去看看呢。”
她赶紧着急地站起来,女儿这个时候突然又笑了,她调皮地说:“大娘说她切菜的时候我大爷路过她,刚好放了一个响屁,然后把她吓的手一抖,才把手切破了皮。这会大娘正骂他呢。”
她也跟着笑了,从店里取了点白药和创可贴,她跟着女儿往旁边的饭馆走。女儿走路没看路,笑呵呵地差点被门口的台阶绊倒。她担心地伸手拉住她,“露露。”她叫女儿,看女儿还是疯疯癫癫没正形,她假装生气地叫她:“梁白露,你看着路啊。”?
第76章 .
替大嫂包扎好了伤口,她顺道帮大嫂把桌子收拾好。露露凑过去问,“大娘,手还疼不疼?以后切菜可得小心点。”大嫂笑眯眯地说:“只要你大爷不要再放屁崩我,我就很安全。”说完还嗔怪地瞪了路过的大哥一眼。露露哈哈大笑,大家也都笑了。
她望着眼前的一切,想要拼命地记住。她在心里默默地做好打算,自己要不露声色地让接下来的这一天尽量的完美。她知道,女儿一定不会忘记这一天。并且终有一日,在她长大成人后的某日,她会知道,也许还会理解在这样的一天来到之前,她的母亲曾经走过了怎样的路。
她没有刻意地做出任何让人生疑的举动,依旧是那个颔首微笑的她。很多年了,家里一直都是这样,大哥大嫂俩人都是性格开朗大嗓门也爱笑的人,而他们的弟弟和弟媳都是内向少语的人。大哥大嫂家的独生子在外地上大学,露露被街上的大人们惯得不成样子,她在这里长大,一条小街从这头跑到那头,也跟邻居家的孩子们一起去附近的村里,像小鹿般在山林间好奇又灵巧地奔走。她望着露露,为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类似于树木未经修剪过的野生力量而欣喜微笑。她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将来无论这孩子需要面对什么样的真相,都不要丧失掉这种力量。
她用抹布把桌子又擦了一遍,摆好餐具,帮着大嫂把饭菜摆上桌,然后告诉露露,“去叫你爸吃饭。”露露甩着辫子跑了出去,过了一会,老梁进来了。他在餐桌前坐下来吃饭的时候,露露乖巧地接过他的拐杖,放在他伸手可及的墙角。
老梁上过两年的中医学院,后来还给县里的一个老中医当过几年的关门弟子,初遇她的时候,他还是小梁。那个时候他刚从县里回到镇上,哥哥嫂子帮他盘下了自家饭馆旁边的门脸,给他开了间中医铺。
小梁生得秀气,偏偏是个跛脚,家里的老人走的早,哥哥嫂嫂操心他的终身大事,找媒人给他安排了好几个姑娘见面,有的是乡里的,也有邻村和县里的。可他偏偏对旅馆里一个来路不明的外地姑娘动了心。他偷偷地跑到旅馆的柜台后面去翻住客登记表,看到了她的名字“冯结”,姓冯,不是洁白纯洁的“洁”字,而是结束的“结”字。后来的有一天,他问过她,名字里的这个结字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她想了一下,说,“万事有始有终,也许我的父母只是希望我会有一个好的结果吧。”
她说家里的父母早亡,自己来这儿本是要来投奔一个远房亲戚,可到了这里才发现,人家早在多年前就搬走了。她一时间没有想好该去哪里,所以只能先住在这里。
她很少说话,但对人很和善。那个时候餐馆里的服务员回乡下结婚了,大嫂只能餐馆和旅店两头跑,还得管儿子梁峥。有一天急火火地从楼上往楼下跑的时候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原本以为只是扭了脚,可当天晚上就开始流血,小梁听见大哥的惊叫,拄着拐,赶过来给嫂子号脉,才发现大嫂流产了。
大概就是在大嫂做小月子的那段时间里,她开始在店里帮忙。一开始是帮忙带小峥,后来也帮大哥招呼来店里吃饭的客人。食客里大部分都是路过这里的跑长途的司机,有的司机见她年轻,忍不住言语挑逗一番,有胆大的也敢直接上手。有一次,一个司机趁她转身擦桌子的时候摸了她屁股一把,结果一向内敛的小梁竟然抡圆了拐杖就打破了那人的头。
他这样一闹,大哥大嫂几乎是当场就明白了他的心思。后来嫂子跟她聊天,问她愿不愿意就留在这里。还说,如果她愿意,可以把二楼的旅店交给她管。
她自然明白嫂子的意思,她也是不讨厌小梁的。她考虑了几天,不是为自己考虑,而是为了小梁和这一家人权衡利弊。沾染上像自己这样的人对他们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好事。但小梁的心意似乎很是坚决。怕她最终会拒绝,小梁在寝食难安了几天后终于鼓足勇气来找她。
镇上没有什么浪漫的地方,她跟着小梁慢慢地走到了小镇的最西头的小庙外。她记得那个晚上的月亮很圆,月光下的小梁看起来并没有比白天的时候更英俊,但他是那么的真诚。他说自己不是个会说话的人,但对她而言,只要是自己说出来的话,就都是实话,也都会做到。她看着小梁,看到小梁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因为自己的脸上并没有出现太过动容的神情而感到失望,走神间,她的眼光略过小梁,再次看到了他背后的那硕大的月亮。
那月光让她想到了一个人,也想到了在她们分开的那一天,她在月光下嘱咐自己的话。她红着眼眶低下头,再抬起头的时候,她挂着泪问小梁刚才说的是不是都是真心话。小梁被她的泪珠震撼了,爱情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勇气,他甩开拐杖,用尽全力把她拥进了怀里。
她在小梁的怀里疲倦地闭上了眼睛。这样也好,她想。起了风,小镇温柔的风里,她听见有街坊大婶欢喜的窃笑,他们肯定以为这条街上很快就会再添一桩喜事。
但喜事是在一年以后才办的,并且只办了酒席。没有双方父母,近亲就只有小梁的哥哥嫂嫂。新婚之夜,小梁激动地全身发抖。她的心里并没有什么波澜。小梁的身体扣上来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会反感,以为自己会想起在祯海,在南中的事,可是小梁很温柔,身体也很笨拙,他像只无所适从的蜘蛛一样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脚该摆在哪里,只能呆呆地盘在那里。他不好意思地说了句对不起。她被他满头大汗却又锲而不舍的样子逗乐了。
每每在这样的时刻,在自己真心发笑的时刻,她都会觉得活着是一件令人诧异的事,人不管经历了什么,哪怕是再惨不忍睹的事,也还是会照样活下去,有时还能畅怀大笑。
她和小梁结婚后就住在中药店的楼上,好几年过去了,一直没有怀孕。后来在嫂子的催促下两个人去了县里的医院检查,这才知道是小梁的毛病。中药店里就有补药,他从小梁喝成了老梁,依旧没能让她成为母亲。直到那一年的冬天,旅馆里住进了一对年轻人,投宿的时候是在夜里,姑娘裹着厚厚的军大衣,脸色苍白,两个人都是外地口音。两个人付了一个礼拜的房钱,住进了二楼最西头的一个标间。过了四天,他们说出门买东西,小伙子搀着姑娘出了门,从此一去不返。她上二楼打扫卫生的时候听到了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传来了小猫一样虚弱的婴儿哭声。
派出所的警察说这俩人留下的姓名和地址都是假的,孩子怕是得送到福利院去。她抱着孩子问老梁能不能把这个孩子留下来。老梁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她又问老梁:“孩子跟你姓了,那名字能不能我来起?”老梁说:“你想起个什么名字?”她说:“梁白露。”老梁问:“有什么说法吗?”她说:“二十四个节气里,我最喜欢的就是白露。”老梁说:“可现在也不是白露的时候啊。”他翻了翻桌子上的台历,“现在应该是小寒。”
她的心底微微一颤,还是口气坚决地说:“就叫白露,白露比小寒好太多了。”
老梁自然不会明白那个时候她话里的意思,但也许他很快就会明白。她望向老梁,这过去岁月里为自己遮风挡雨的丈夫,他比她好,他做到了曾经的承诺,对自己从无虚言,而自己却从未以真面目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