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不过那是在富安,还是九八年。我问你的是九九年你去没去过川江市。”
“没有。”
王睿明叹了一口气,觉得肯定是没戏了,谁知电话里的女人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地提高了声调:“不过我九八年的时候去过呀。你记不记得你和小和来看我那次,有一天你说要帮我们收拾宿舍,然后我领着小和出去玩了一整天,很晚才回来,你还跟我们发了火?那天我们就是跟我们宿舍的方晓燕一起去了川江,她外婆家就在川江市。”
王睿明和于建新脸上的神情都激动了起来,一九九八年的夏天,十一岁的白胜和跟着当时正在富安市实习的姐姐去川江玩了一整天,富安市就在川江市的隔壁,坐长途车只需要一个小时。
姜家灭门案的案发时间是一九九九年二月十六日,那天是星期二,是农历大年初一。
第9章 .
吃完晚饭,于建新和王睿明回到招待所。已经挺晚的了,可两个人都没有什么睡意。
“师傅,按照白胜男的说法,她那天带着她弟跟着她的同学一起去川江玩,去了她同学的姥姥家,去了新开的百货商厦,还去了姥姥家附近的河滨公园,那这覆盖的面积可就大了。白胜男说她不记得白胜和那天有没有吃过口香糖,这也是正常。我连我前天吃过什么我都想不起来了,更别提快二十年前的某一天了。”
“是啊,他姐姐想起来这么多已经是很难得了,也幸亏当时的情况特殊,在她的记忆里应该是一次快乐的旅行,所以她还有关于那一天的记忆,如果是日常生活中的某一天,恐怕没人能想的起来。”
“那接下来,咱们怎么办?”王睿明问。
“我得想想。”于建新说:“咱们还得再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啊?”
“白胜男说她带白胜和去川江的那一天是白胜和放暑假的时候,我觉得咱们是不是可以和她那个姓方的同学联系一下,看能不能尽量把时间范围锁定在一个礼拜之内。最好也查一下这个同学的不在场证明。”
“嗯,明天我就让小刘和小孔他们去跟进一下。”
标间里,两个人都在各自的床里躺下,屋里的灯也灭了。
“师傅,人家都说当刑警的第六感都很准,你觉得你有第六感吗?”
“我不知道,曾经有一度我觉得我有,现在我不确定了。”
“为什么不确定了?这个案子沉寂了这么多年,现在突然有了一个线索,你有没有一种觉得案子可能快要破了的感觉?”
“没有。就是有也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案子发生后的那几年,我曾经每年都有过这样的感觉,觉得就是今年了,今年一定要破,结果呢?”于建新在黑暗里叹了一口气,“那不过都是个人的心理暗示罢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就在于建新以为王睿明肯定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却突然听见王睿明的声音:“师傅,你能跟我讲讲那天的情况吗?我虽然看过卷宗,可还是想听你讲一讲,你是第一批赶到现场去的人,对吗?”
于建新闭上了眼睛。黑暗的房间像片湿热的沼泽,于建新把自己陷下去,陷下去,黑暗的泥浆把自己淹没,往事一一浮起。
一九九九年的大年初二,于建新杨秋红还有于孝文三个人都在于建新的老丈人家。杨秋红家有姊妹四个,杨秋红排行老三,四个姑娘都带着姑爷和孩子们来拜年,每间屋子里都是人,于建新留在外套里的 BP 机响了好半天他都没听见。地方台里正重播春节联欢晚会,正好是赵本山的《昨天今天明天》,一屋子人都静了下来,就在赵本山“纵观世界风云,风景这边更好”的时候,BP 机又响了,杨秋红正站在挂衣架旁边边看电视边嗑瓜子,她把 BP 机从于建新的口袋里掏出来,递到于建新跟前,“老于,有人呼你,是不是又是谁给你拜年了。” 于建新笑嘻嘻地接过汉显 BP 机,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BP 机上就一句话 “速到央谭路 23 号,有超级大生意。冯望。”
“大生意”是他们组里互相给呼机留言时通用的暗语,“有生意”就代表出了人命。冯望这个人一向严谨,追求实事求是,很少夸大其词,所以“超级大生意”这几个字让于建新心头一震。
他一刻也没敢再耽搁,站起来就伸手抓外套。丈母娘端着饺子从厨房里出来,看见三姑爷要走,赶紧问:“小红,建新是要走吗?”
杨秋红有点不高兴了,去年初二的时候于建新和打拐办的人一起忙着去火车站里追捕人贩子,就没回来给他老丈人和老丈母娘拜年,今天又是这样。
于建新凑过去,赔着笑脸,“小红,真的有事,是冯望呼的我,说出大事了,我得过去看看。”
“今天又不是你值班。”杨秋红撇了撇嘴。
“就是因为我不值班还呼我所以才肯定是出大事了,我去看看,如果没什么大事我再回来嘛。”
在一旁的老丈人倒是个开明的人,他说:“小红,你别闹情绪啊,建新有事就赶紧让建新去忙。男人要以事业为重,你别拖人家的后腿。”他又笑着对于建新说:“建新,你快去。他们娘俩你不用担心,晚上吃完饭让你大姐夫开车送他们娘俩回家。”又扭头指挥老伴:“孩儿她妈,你给建新装点饺子带走让他到单位吃。”
杨秋红也不好再说什么,她叹了口气,帮于建新把外套的领子翻好。于建新从丈母娘手里接过饭盒,跟一屋子的亲戚说了再见,在“这咕噜掐了啊别播”的笑话里,从老丈人家离开了。
从丈人家到央谭路骑自行车至少得半个小时,他伸手在路边拦了一辆桑塔纳,上车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手表,是中午的十二点四十七,天气预报说今天夜里会下雪,现在的天阴沉得不行。
出事的是央谭路 23 号是个名叫梦仙居的高档小区,这是川江市最新开发的一批商品房,因为地段好所以每平方的价格不菲,能住在这里的人都是川江市里有头有脸的人。姜家住在梦仙居二号的三楼,原本一个楼层有两户,可姜老板大手一挥,直接把两户都买了下来,中间打通,放弃了原本开放商承诺的简易装修,自己精装了一遍。其实这不是姜家唯一的住处,姜运阳在川江市郊的落云山里还有一套幽静的别墅,不过平常的日子他都住在央谭路这套,因为这里离他的服装大卖场近。
报警的是姜运阳手下的一个服装厂的厂长蔡东方,他是川江本地人,有个做水产生意的妹妹,每年过年他都会给姜家来送海鲜,连着好几年都是大年初二的时候送,因为每年的大年初三魏欣都要在家里请客,她自己当然不下厨,饭都是保姆做,有的时候还让服装厂里的女工来家里当一天的服务员,请的客人也基本上都是他们生意场上各路老板的老婆。魏欣很喜欢看译制片,她的这些交际手段都是跟译制片里金发碧眼的太太们学来的。
今年也是,蔡东方的妹妹一大早就回了娘家,带回来了两筐海鲜,蔡东方就带着其中的一筐去了姜家,据他说,他大年三十给姜运阳打拜年电话的时候还顺带提了一嘴初二给您送水产的话,姜老板还笑呵呵地说好。蔡东方在大年初二十点半的时候就到了梦仙居。上了三楼,按了半天的门铃,就是没有人来开门。他一开始以为姜老板是不是出去了,可姜老板的车明明就停在楼下。而且魏欣怕保姆藏私房钱,一般都是她自己亲自去买菜,所以他们家的保姆也应该一直都在家。见没人来给开门,蔡东方又敲了两下门,这时候,他听见了屋里的狗叫声,才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姜家有条叫欢欢的京巴狗,那是魏欣的命根子,她不管去哪都会把狗带着,绝对不可能把狗单独留在家里,狗在家,那她也一定在家,可就是没人来应门。
蔡东方掏出手机给姜运阳打电话,先打了家里的座机,他站在门口能听见电话的响声可就是没人接,再分别打了姜运阳和魏欣的手机,也能听见响,但也是没人接。他觉得肯定是出事了。
他没敢直接报警,而是找了小区里值班的保安,跟保安说了情况,两个人又一起上了楼,保安砸了半天的门,声音大到楼上的邻居都出来问是怎么回事了。保安队长问,见到楼下的姜家人没有,邻居说没看到,就上楼关了门。
屋里的狗叫声越来越歇斯底里,保安听了蔡东方的分析也觉得大事不妙,可又不能直接撬锁。两个人商量了半天,还是回到楼下,用传达室里的电话打了派出所的号码。派出所的片警找来了开锁公司的人,门开的那一刹那,他们几个人看到了令他们此生难忘的画面。
“是不是特别的惨烈?”王睿明枕着胳膊,口气幽幽地问:“我看过案发现场的照片,但无法想象亲临那个现场会是什么感觉。”
“是的,除非亲身经历过的人,否则真的是无法想象。那些血,打翻在地的茶几,盆景,受害人拼死挣扎过的痕迹,尸体上已经凝固的绝望的表情和数不清的伤口,还有那个味道,那个味道真的是没法用词语来形容。我家里有个远方亲戚,是个参加过对越反击战的老兵,他跟我说过战场上的那个味道,我觉得我那天闻到的味道应该就跟他说的战场上的味道很像……”
王睿明安静地听着,什么也没说。
“姜家四口人里,保姆是最先死的,按照现场的情况来看,应该是保姆听到了敲门声去开了门,门一开就被人一斧子迎头劈倒,然后凶手进了客厅,看见了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姜运阳,上去就是一下,第一斧砍偏了,落在了姜运阳的左肩上,姜运阳叫了起来,开始往屋子外面的方向跑,血滴滴答答流了一地,凶手的第二斧砍到了他的后脑上,姜运阳当场就死了。魏欣在里屋听见了以后跑出来看是怎么回事,看到了自己的丈夫被人砍,于是也开始叫,大门口被保姆的尸体堵着,她就开始朝屋子的西边跑。边跑边叫,姜鹏当时正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上网,戴着耳机所以没听见外面的动静,直到魏欣疯一样地跑过来撞门,他才摘了耳机,然而这个时候凶手已经提着斧头追了过来,姜鹏应该是和凶手有过一番殊死搏斗的,他的两个手背上,胳膊上全都是防御性伤口,有两根手指头都被砍得只剩下一层皮连着。法医说姜鹏被砍了二十几下,脑袋稀巴烂,到了后来基本上就是剁肉酱了,所以我们觉得要么是姜鹏反抗得最厉害,让凶手恼羞成怒,所以在他的尸体上泄愤,要么就是一开始凶手的作案目标或者头号目标就是姜鹏,或者以上两种可能都有。”
“那凶手砍姜鹏的时候,魏欣没趁乱逃了吗?”
“这也是我觉得现场绝对有第二个凶手的原因,因为魏欣的尸体是倒在房子的后门附近的。姜家的房子原本是两户,中间打通以后,客厅面积大了一倍,姜运阳这个人迷信,搬进去之前还特意请了一个风水师傅来家里看过,人家说东边来财,所以他们把右边的门当正门,左边的门基本上没用过,但是危急关头,还是可以从那个门里逃出来的。魏欣的尸体就在西门的背后,离逃出去真的就只差那么两步路,而且和其他人不一样,魏欣的身上虽然也有被斧头砍出的伤口,但真正的死因是刀割颈导致的失血性休克,伤口很深,而且伤口边缘有锯齿,法医判断凶器应该是类似美工刀之类的刀具。”
“事情应该发生在大年初一的晚上九点半到第二天的凌晨两点之间。不巧的是住在楼下的两户人家因为是过年所以都去了外地亲戚家,屋里没人在,楼上倒是有户人家有人,但那天晚上家里来了很多亲戚,打了一夜的麻将,电视机里还放着港台黑帮枪战片,再加上外面还有人放炮,所以就算是听到了什么,估计也没当回事。”
“真惨啊,四条人命啊。”
“是啊,那天在那个房子里,活下来的就只有那条叫欢欢的狗。”于建新说。
“你说那凶手都已经杀红眼了,为什么不连狗也一起杀了呢?”
“他恨的是人,所以他只杀人,也许在他的眼里,那些人连狗都不如吧。”?
第10章 .
周一一大早,齐安雅就起来了,她头疼欲裂,不想吃饭,空腹吞下一片布洛芬。昨晚睡前她已经给教导主任发信息请了两天的假。今天她得去一趟小姨的家。
小姨住在城东的一个旧小区,是以前川江消防器材厂的家属院,房子是八十年代盖的,一室一厅的单元楼。三年前妈妈去世后突然出现的小姨就一直租住在那里。那个地方离齐安雅住的地方只需换一次公交。外面起了风,齐安雅把长发用皮筋扎紧。
在公车上晃晃悠悠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到了目的地,周一的晌午,家属院里空荡荡的,就连路边的法国梧桐都带着一股子丧气劲。消防机械厂曾经也是辉煌过的,可世纪交替前,它还是在改革大潮中被淘汰,旧厂房被卖给了私人老板,工人们被买断了工龄,另谋出路。剩下了家属区这片灰蒙蒙的赫鲁晓夫楼,像是卑微的蚁群,谨小慎微地存在着。
小姨住在六号楼五楼的西户。房东是位上了年纪的阿姨,齐安雅出门前已经和她在微信里联系好。
“你小姨人挺好的,爱干净,楼道里的卫生她也帮着打扫的。”阿姨气喘吁吁地一边上楼一边说:“真是世事难料,我上个礼拜还跟她在家属院里碰见,还笑着打招呼,怎么人突然就没了。”跟在阿姨后面上楼的齐安雅不发一言。
到了五楼,阿姨拿出钥匙打开了最西边的门:“就是这里。”齐安雅跟着房东阿姨一起进了屋。
屋子很小,一进门的大概十几平米的空间就是客厅加餐厅,厨房在左手边,正对大门的地方是卫生间,卫生间的旁边是一个小卧室。
“你看,收拾得很干净的。”房东阿姨说。
齐安雅点点头,阿姨又说:“我就住在旁边的七号楼,你收拾完了在微信里告诉我一声就行。出门的时候把门锁好,走的时候给我说一声就行。”齐安雅说了声谢谢,房东阿姨放下钥匙离开了。
齐安雅四处看了看,之前在微信里沟通过了,客厅里的电视机电视柜小茶几沙发,卧室里的床和大衣柜都是房东的。这样看来,属于小姨自己的家具几乎一件也没有。
齐安雅脱下外套,从随身背来的书包里取出几个大的收纳包。客厅里不是房东的东西只有沙发上的一个软垫和茶几上的一盒抽纸,厨房里有一个平底锅,一个汤锅,筷子笼里有两双筷子两个汤勺,案板上放着两把型号不一的厨房刀,灶台下面的碗柜里放着两个小碗,一个大碗和几个盘子。洗碗池那有一块海绵一块擦碗布一瓶用了一半的洗洁精和一小瓶洗手液。
这狭小的空间里,东西好像比自己上一次来的时候还要少了,小姨是个独居女人,这么多年来,她不管去哪都是一个人,她早就习惯这样的生活了。而自己与她短暂的同居,在小姨常年孤独的生活里,短到根本不算什么。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
那个时候,齐安雅莫名其妙地卷入了一场麻烦。自己从大学时代就一直关系亲密的一个闺蜜在某天夜里突然披头散发地跑来找自己,说是自己被喝醉了的男友家暴,又被他大半夜撒酒疯赶出了家门。齐安雅陪着浑身淤青的她去了医院,拍了片子以后才发现是肋骨骨裂。也许心里还念着男友的好,不想他受到法律的制裁,所以在医生问她是怎么弄成这样的时候,她还嘴硬地说是自己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