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知晓的一切——桑文鹤【完结+番外】
时间:2023-10-17 17:18:22

  掌声如潮水般漫开,淹没了安小寒,那一刻,她脸色煞白,觉得自己快要窒息。原来别人什么都知道,那他们有没有笑话过自己呢,有没有谈论过自己呢,谈论自己的时候都用了哪些词?穷酸?潦倒?装模作样还是人模狗样?她不知道,她的脑子里一团乱,走到主席台跟前了,她并没有减慢步伐,只是如机器人一般麻木地迈着步子。
  “今天本市的知名企业运阳服装的董事长姜运阳先生也来到了我们表彰大会的现场,姜运阳先生热衷于慈善,常年救助孤寡老人和失学儿童,今天他要亲自为我们的安小寒同学颁发市级三好学生的奖状,并代表运阳服装集团,奖励安小寒奖学金五百元……”
  台下的掌声越来越激烈,当校长说出五百元的时候,观众席里发出了阵阵惊呼,那是很多人的家长好几个月的工资,就这样,压在安小寒身上的目光又重了几分,有羡慕有嫉妒,更多的是一种想要看清她脸上表情的急切。
  可是此时此刻的安小寒没有表情,她满头是汗,抬起腿迈上了最后一级台阶,主席台上的光太刺眼了,像黑暗的夜里突然扫过来的手电,她眯着眼睛,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才看清了主席台上的那个年轻女孩的脸,她看起来最多就是高中生的年纪,她坐在姜老板旁边的位置上,穿着一套一看就很价格不菲的西服套裙,一脸的孤傲,姜老板侧过脸去对那女孩小声说了些什么,那女孩点点头,回了一句什么,然后挤出了一个笑容。
  她是谁?刚才还没上台前安小寒就和旁边的同学探讨过。她们觉得说不定她是某位她们尚不知姓名但成绩优异的高中部学姐,或者是同区外校的优秀学生代表,但在看清她脸的那一刻,安小寒突然意识到,她应该是姜老板的女儿,因为刚才她对姜老板回的那一句是,好的,爸爸。
  但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刚才还和自己一起探讨神秘来宾身份的同学,现在是一副什么样的神情呢?她和自己关系不错,她也一直把自己当成好朋友看待,甚至邀请过自己去她的家里玩,可自己却连自己家里情况的一丝一毫也没有透露。她现在是震惊之中感到了背叛,还是她一早就察觉出来,现在只是静静地观看遮羞布被扯掉后小丑的表演?
  脑子里的千头万绪不受控制地四处乱撞,安小寒一个分心,被台阶绊倒,重重地摔在了主席台上。主席台上出现了几秒钟的慌乱,安小寒被小跑过来的校长慈爱地扶了起来,她尴尬地抬起头,正对上那年轻女孩的目光。
  冷冷的,死气沉沉的,一点也不在意也不关心的目光。
第12章 .
  授奖大会后的好几天,安小寒都过得很辛苦,她在学校的走廊里依旧昂首挺胸地走路,可她却感觉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悬空的玻璃地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玻璃就会碎掉,自己落入那个窟窿再被碎片割破。她努力保持镇定,走进教室,后面靠窗的座位上围着一群人,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她脑中警铃大作,第一反应就是这些人一定在议论自己,她走到自己座位前,故意碰掉了桌子上的一摞书,然后又假装抱怨地一本一本捡起来,听到了动静的那群人也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后就继续恢复讨论了,她这才放下心来,原来这些人并没有在聊关于自己的事。
  “大姐大,绝对是大姐大,就像周润发电影里的那种,在他们学校里没人敢惹她,连老师都要让她几分。”
  安小寒听见人群里有人这样说。她竖起耳朵。
  “家里特有钱,她爸好像跟省长都认识……”
  “不过她在学校里没什么朋友。”
  “那肯定的啊,她那样长得好看家里又有钱的人,别人肯定都只能是她的跟班,谁配当她的朋友?”
  “名字也特别好听,好像是叫绪柔,姜绪柔。”
  安小寒的眼前闪过那天那几秒的对视。她对别人的八卦一概不关心,有钱人的世界离自己太远,她从书桌里掏出一本高一的代数书,那是她花了八毛钱,从一个收破烂的老头手里买来的。她现在已经开始自学高一的课程了。笨鸟先飞,她虽然一点也不笨,但也得先飞,她必须得保证自己的成绩在高中也是一马当先,考上一个好大学,这是像她这样的人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了。
  虽然已经确定了她会直升,但是每天晚上她还是会学习到深夜,一天晚上,妈妈不知道怎么端出来了一杯冲好了的麦乳精给她喝,说让她提一提神。妈妈笑眯眯地看着她拿起杯子,终于在麦乳精快被喝完的时候才口气踟蹰地问:“那个,小寒,上次你得了那个三好学生的奖……”
  “怎么了?”她抬头望向妈妈。
  妈妈一双萝卜干似的手一直在围裙上搓,“学校是不是跟你说了有奖学金?”
  “是啊。”
  “五百块?”
  “嗯。”她已经明白了妈妈的意思。她不怪妈妈,她知道家里需要这笔钱。
  “那老师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发给你?”妈妈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她上台领奖的时候,从姜老板手里接过来的除了“市级三好学生”的奖状之外,就只有一个红底黑字,写着“奖学金伍佰圆”的硬纸壳。那笔钱她到现在还没有拿到。
  “哦。”妈妈点点头,欲言又止。
  “我明天去学校问问吧。”她说。
  “好,那你问问老师。”她笑着从安小寒的手里接过玻璃杯。安小寒盯着那个玻璃杯看了一秒,那不是个正经的玻璃杯,那是个装豆瓣酱的玻璃罐子,豆瓣酱吃完了以后,妈妈不舍得扔掉那个罐子,就把它洗干净用来喝水,虽然知道那可能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但她总觉得那麦乳精里也有着一丝隐约的豆瓣酱味。她不去再想,把头转回到书本上。
  第二天一到学校,她想趁早自习前去问老师奖学金的事。可是办公室里,各科老师都在,她在门口犹豫了好一阵子也没办法走进去开这个口。整整一天,她去了办公室至少五次,可每次不是有别的同学在就是有家长或者别的老师在,她怎么也等不到一个班主任独自在办公室的机会。其实哪里会有这样的机会呢,即使是有,她也没办法开口问老师那五百块钱的事。她不是乞丐,她不想像乞丐那样活着。
  回到家里,面对迎上来的妈妈的目光,她只好随便编了一个谎,说班主任老师今天请了病假不在学校,自己下次见到他了会问的。妈妈明显有点失望。安小寒想,也许她是期待自己能带着那五百块钱回家来。
  钱是在一个星期后才拿到的,一到手就被妈妈拿去还了之前借亲戚的债。但是为了庆祝这件事,妈妈还是给安小寒做了一道蒜薹炒肉丝,米饭碗里还扣上了一个煎鸡蛋。吃饭的时候爸爸妈妈一直看着她吃,她让他们也吃,他们说好,可筷子还是只伸向旁边的榨菜和糖蒜。
  她嚼着嘴里的肉,不知怎么的竟然又想到了姜绪柔。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的富家千金,被父亲捧在手心里,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是私立学校里没人敢惹的校霸,她恐怕从来就没有尝试过像自己这样的日子,这张桌子上的两盘菜,她恐怕是一口也咽不下去。
  算了,人各有命,安小寒又用筷子扒拉进一大口米饭,使劲地嚼着,像是在嚼谁的骨头。爸爸显然没看出来安小寒心有旁骛,只觉得小女儿兴致不错。他用筷子指了指盘子,他笑着说:“多吃点,你妈今天特意多放了香油。”
  在那之后的半个月,安家上了当地电视,那是川江市电视台本地新闻里的一个新开辟的特别栏目,叫“爱心时刻”,专门讲一些爱心人士救助贫困家庭的事,悲情的故事画面外加感人的背景音乐,经常让观众们潸然泪下。安家作为被救助的对象,一家四口都在电视上亮了相。
  这件事安小寒事先并不知情,只是那个周末,她在家里见到了久违的安美云。安美云住在工厂的集体宿舍里,为了节省公交车费,她只有在每个月月底发工资的时候,才会回家一次,但现在还是月中,而且也不是什么节日,她怎么会突然回来。自从听到了姐姐和妈妈的对话,安小寒每次见到姐姐心里总有愧疚,姐姐是她的债主。他们一家人都是自己的债主。而她自己,除了更加发疯地学习,没有报答的办法。晚上,姐姐睡了,单薄的身体习惯性地贴进墙的那一侧,尽量在狭小的床上为还在夜读的她留下更多可以睡觉的空间。
  周日一早,安小寒一起床就看到妈妈和姐姐在收拾房间,就连腿脚不方便的爸爸也拿了一块抹布在擦桌子和碗柜。不一会,居委会的吕主任也来了。她的背后还跟着三个人,吕主任介绍说这三位是电视台的同志。安妈妈又是搬凳子又是倒水。在家里找了半天,也只找出两只茶杯,后来还是用那个装过豆瓣酱的玻璃罐子给第三位同志倒了水。
  电视台的同志看了看手表,说再等一下,姜老板他们应该快到了。安小寒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的脑子炸了。她木然地按照妈妈的吩咐,重新换了衣服,梳了头发。等她再从里屋出来,原本有些昏暗的房间已经被灯光师手里的聚光灯点亮。屋子里又多了几个人,这下连转身都困难。安美云和安妈妈识相地把吃饭用的小桌子挪到了一边。当安小寒的眼睛终于适应了眼前的光亮,她看清了屋子中央的人,是姜老板,一个跟在姜老板身后看起来像是司机一样的人,还有,姜绪柔。
  那天录制的节目是半个月以后播出的,安小寒觉得,他们家其他的三口人应该和自己一样感到羞耻,可出乎她意料的,爸妈对节目的播出表现得竟然很兴奋,早早地就围在家里的那台鞋盒大小一样的黑白电视机跟前。在等待节目播出的时候两个人还聊到不知道在工厂里的美云能不能看到这个节目。安小寒叹了一口气,握紧了手里的笔。
  其实不用看节目她也知道,那是姜老板为了宣传企业而特意做的秀,他们一家四口都是配角,从根本上与马戏团的狗熊啊猴子啊没什么区别。当动物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特写镜头里,姜运阳放在安爸手里的二百块钱,还有堆满墙角的米,面,食用油。还有安美云神态谦卑地从姜老板手里接过的新衣服,以及姜老板语重心长地对自己许下的,只要自己愿意,大学毕业以后随时可以去运阳集团工作的承诺……
  闹剧,光怪陆离的闹剧。安小寒想起来就觉得自己头疼欲裂。节目播出之后,回到学校的她小心翼翼地关注着老师和同学们的反应。也许她窘迫的家境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所以已经没人再提起,只是她感到同学们对她好像更礼貌了。她早已经成为了悲情又励志的偶像,所以没人敢浪费她的时间跟她分享最新流行的港台歌星的磁带,或者班里的哪个男生喜欢哪个女生的八卦。她唯一觉得跟自己有点关系的事,是有一次几个看了那档节目的男生又夸起了在节目里出现过几秒的姜绪柔,说她的脸本来就好看,一上镜,更是好看了,只是她好像不怎么爱笑,笑起来的女生好像更可爱。另一个接话说,你不知道吗,她在他们学校有个外号,叫“冰美人”,还有人专门赌钱,谁能逗她笑谁就算赢,可被她知道以后她不仅没有笑,那两个用她打赌的男生还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拦住,一人挨了一顿揍。
  安小寒不知道这江湖传说一般的故事有几分可信度,她又回忆起了那个混乱的早晨,一屋子手忙脚乱,各怀心事的人里,只有那个叫姜绪柔的女孩眼里流露出了某种和自己相像的东西,那就是,她们都不想在那里,不想演,不想装,只有厌烦,和一点点不得不这样做的羞耻。
第13章 .
  安小寒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安家附近搬来了一个姓吉的人,独居的他不上班,也不做小买卖,每天就是叼着一根劣质烟,在巷子里游手好闲地来回走。一开始,安爸安妈对这人很是防备,老是叮嘱家里的两个女儿见到那人要小心点,最好绕着走。后来有一天下雨,安妈卖榨菜的小推车的一个轮子掉了,正犯愁的时候,那个姓吉的看到了,义气地出手相助,他给安妈找了把旧伞,又用自己家里的油毡布把小推车上的酱菜盖住,最后自己冒着雨把轮子修好,又帮安妈把小推车送回了家。后来这人又帮着安爸搬了几次煤气罐,在那之后,安爸安妈对他的印象改观不少。再跟安小寒提起姓吉的,都不说“那人”了,而是“你吉大哥”。你吉大哥嘴甜,你吉大哥助人为乐,你吉大哥好脾气,安小寒听得烦了,忍不住回嘴:“吉大哥是个偷井盖的贼。”
  “你听谁说的?”安妈吃惊地追问。
  “林婶说的。她说见过那人在撬井盖,然后第二天她再路过那,那井盖就不见了。”
  “是吗?看他长得浓眉大眼的,真不像是做这种事的人。”安妈没再说什么,只是叮嘱安小寒:“那你上学放学走路可真得留点神。”
  吉大哥大名叫吉君豪。很快的,吉君豪偷井盖的事在街坊邻居间就不是什么秘密,除了偷井盖他好像还偷建筑工地里的钢筋和瓷砖。大家都知道他手脚不干净,可因为怕他打击报复,所以也没人敢去派出所举报他。他可能知道街坊们对他有点畏惧,所以更加努力地释放亲和力,并且他信奉“盗亦有道”,所以偷盗的范围离她们住的这一片越来越远。不仅这样,对安家人他好像也特别地照顾。换煤气罐,搬蜂窝煤,扛米扛面之类的力气活他都会自告奋勇。安小寒一开始不知道那是为什么,直到有一天,她注意到了吉君豪看安美云的眼神。
  安小寒知道安美云不会看上那样的人,自己翻身的希望是上大学,那姐姐翻身的希望就是找个靠谱的男人嫁了。那个时候安美云工厂里的一个老阿姨给她介绍了一个姓齐的小伙子。小伙子是本地人,家里都是产业工人,他自己也在灯泡厂当技术员,是个靠得住的人,两个人上班的地方离得挺远,安美云和他通过几次电话,两个人已经约好了下个礼拜天在人民公园的正门口见面。
  到了吃饭的时候,也许只是为了没话找话说,安小寒还是提了一嘴吉君豪。结果安美云果然生气了,她说:“那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寒,以后他跟你说话你不要搭理他。”又补上一句,“他怎么还不进监狱呢,早就该被抓了。”
  吃完饭的姐姐气鼓鼓地去洗碗,用手拽挂在墙上的洗碗布的时候劲太大,把钉子也拽掉了,洗完了碗去找了锤头想把钉子再钉上去,砸了两下,钉子没钉进去多少,墙皮却掉下来了一大块。锤子落进水池,安美云发出一声惊叫。
  自己就是生活在这样摇摇欲坠的环境里,周围的邻居是那种早就该进监狱的人。这像是老天爷不断送给自己的警示。但正是因为自己还能接收并且意识到这样的警示,安小寒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这世界上还有很多比自己更不幸的人,没有健康的身体,也没有挡风遮雨的住所,没有关心自己的亲人,更要紧的是,他们没有改变未来的希望,而这些,自己都有。
  等到安小寒升入高中,她才意识到,在她们学校的高中部,与自己情况类似的人还有不少,最出名的就是高她一届,被众人成为“学神”的赵海亮。他父母双亡,在学校里独来独往,几乎从不跟除了老师以外的人说话,学校免了他的学杂费和伙食费,只是学校里没有学生宿舍,所以他还得回家住。他家里还有一个大他不少的哥哥叫赵海明。学校里见过赵海明的人不多,但凡是见过的,都异口同声地说赵海明就是一个地道的地痞流氓。
  赵海亮一年四季都只穿同一身衣服,为了节省时间,他可以很久都不洗头不洗澡。很多次,都是他的身上和头发上都有了异味,周围的同学发出抗议,班主任也实在看不下去,才只好从自己的家里找一些旧衣服给他穿,还得给他一块肥皂,一条毛巾,帮他买一张澡票,让他去附近的澡堂里洗个澡。没钱买辅导资料的他学习的方法也很简单粗暴,就是背书。每本书都从头到尾地抄写,背诵。一字一句地吃透含义。没有休闲,没有娱乐,除了吃饭和睡觉上厕所以外,他所有的时间都是用来学习。他常年霸榜全年级第一名,每次的成绩都比第二名高出来好几十分。年级第二也是一个能吃苦的狠人,可无论他多么刻苦,就是不能撼动一丝一毫赵海亮“学神”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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