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一惊,那里面竟是沈延的母亲。
那是她五年前还视作未来婆婆的人。
那辆车里已经跳下来一个丫鬟,她站在车外抬手一扶,一个年接近五旬、眉眼细致的妇人提着八幅的马面裙,搭着她的手,缓缓走下来。
正是沈延的母亲徐氏,
徐氏走到沈延面前好一通瞧他:“哎呦儿啊,你这脸色怎么这么差?你们这衙门也是,派个京官去南方查案。就不能找个近点的么?”
沈延苦笑:“母亲,派儿子去是担心那边的官吏沆瀣一气。儿子就是旅途上累了些,过两日自然就好了。”
“唉,我看这官不做也罢,看你整天忙的,二十好几了,都还没成家。你看你表哥,孩子都会背唐诗了。”
沈延咽了口口水:“……母亲,有什么事等儿子从衙门回去再说吧。”
他听母亲念叨这些,早就习惯了,只不过后面还有两个人呢,一个是他的下属,另一个是柳青。
他下意识地往自己的车上望了一眼。
徐氏眼尖得很,即刻问他:“是哪位大人和你同乘?”
儿子是三品侍郎,能和他同乘的估计也得是和他差不多品阶的同僚。
沈延有些犹豫:“……是刑部的。”
“你们衙门的?那莫不是孙大人?”徐氏一听是刑部的,即刻想到儿子的上司孙尚书,“那正好,你和孙大人说一声,咱们家有急事,你请个半日的假。”
“什么急事?” 沈延眉头一蹙。
徐氏一看他这样就知道他想偏了:“哎不是坏事,是好事,大好事!但是你得马上跟我回去看看。”
沈延一听不是坏事便放了心:“母亲,衙门还有许多事等着儿子,等儿子处理完了再回去吧。”
“哎呀,等你那处理完了,又不知道什么时辰了,人家俞婆子还等着回话呢……罢了,你要不说,我帮你跟孙大人说,衙门的事再多,也不能不让人办私事不是?”
徐氏说罢推开沈延拦她的手,就冲着他的马车走过去。
两辆车本就面对面,徐氏走了两步就到了车前,朝着里面唤大人。
柳青在车里听得心惊,她本是有些怵头沈家的人,但此时这种情况,她不出去见见面也不行了。
沈延还在想如何跟徐氏解释,柳青已经展了袍子,跳下车来。
“见过沈夫人,” 她半低着头向徐氏行了一礼,“晚辈柳青,是沈大人手下的主事。”
徐氏一见是个极俊秀的后生,不禁一愣。
她虽是后宅妇人,但丈夫和儿子都是做大官的,她对各衙门的官职品阶也是知道一些的。
刑部主事,也不过就是六品吧,怎地和儿子同乘?
倒不是她看不起低阶官吏,只是儿子这人性子冷,做官这么多年,别说和属下同乘,就是和同级或是上司同乘都是少有的事。
怎么一个小小的主事就得了他的青眼?
她不露声色地将柳青打量了一番,觉得她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若非要说哪里和旁人不一样,那就是太俊了。简直比许多姑娘还要俊些。
沈延见柳青下来,暗暗叹了口气,他的本意是让她畅快地吃些爱吃的,回衙门之前让她开心一会。
结果现在吃到一半还得被他母亲审视。
“这没什么事,你回去吧......” 他发现她粉嫩的腮上沾了小小一点酥皮,大概是方才下来得匆忙,擦嘴角的时候蹭到了边上去。
他微微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柳青愣了一瞬,即刻明白了。她脸微微一红,忙抬手蹭了蹭脸蛋。
沈延微微点头,示意她回车上去。
柳青本也不想在这杵着,即刻转身上了车。
徐氏虽没怎么说话,但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
知子莫若母,儿子看那个柳青的眼神明明就透着温柔。可这么多年,除了对刘家那闺女,儿子别说眼神温柔了,对谁多看过一眼?
她突然想起之前她偶然听到的其他夫人背后对儿子的议论。
“沈家那个儿子,二十好几了不娶妻,莫不是根本不喜欢女人?”
徐氏越琢磨越害怕,不觉间长指甲把丝帕刻出了一条道子。
“母亲,” 沈延目送柳青上了车,回头又劝徐氏,“儿子今日真的有事,晚上儿子早些回去,您看行吗?”
“不行!” 徐氏很是坚决,“你立刻跟我回家,今日这事没你不行。”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误入歧途,看来今日这事是迫在眉睫了。
柳青在车上等了许久,后来沈延还是让她和梁虎先回衙门。
也不知沈延家里出了何事,不过看沈延一脸无奈,大概也不是什么好事。
她和梁虎到了衙门之后,先回了值房和方钰打招呼。
方钰一见她俩回来,拿她们打趣:“你们回来得真是时候,本以为这皇亲国戚的案子准是让我摊上了,现在看来,还真不一定。”
第57章
柳青摘下斜跨在身上的包袱, 放到自己的书案上。
“听您这话的意思,这案子挺棘手?是哪位皇亲的案子?”
方钰呵呵地笑笑,一张四方脸显得很是随和厚道。柳青在南京的时候,衙门里相熟的就只有梁虎和骆闻忠, 这二人各有各的厉害 , 她因而十分想念方员外的宽厚劲。
“唉, 棘手不棘手的, 现在还瞧不出来。是圣上的妹妹, 永嘉公主, 昨日被人发现死在了自己府上的花园里。圣上责成咱们衙门尽快缉拿凶手归案。”
“哦……” 柳青做了三年评事,还真是没经手过皇家的案子,“那您带人去看过尸首了?瞧着像怎么回事?”
方钰一听这话就知道她没经验。
“公主的尸身是你想看就能看的?” 他笑道,“昨日发现人死了, 可咱们衙门是今日一早才得到的消息, 坊间可都还不知道这事呢。因为是公主的事, 所以圣上立马就让人去公主府查看了,府上丢失了不少值钱的东西。圣上让人把丢东西的事也告诉咱们,估计就是觉得这是一桩盗贼行窃被发现故而临时起意杀人的案子。”
柳青暗暗撇了撇嘴,就算是圣上本人死了,要真想知道死因,也得让人验尸。
“怎么样, 这案子谁想接?” 方钰问她和梁虎, “也是个在圣上面前露脸的机会, 日后三年评定的时候,是一大显眼的功劳。”
柳青笑了笑:“下官都听上头大人的吩咐。”
尸首不让瞧, 虽说通过旁证或许也能抓着嫌犯, 但证据上肯定有欠缺。若是那样的话, 她就算抓着人心里也不踏实。
再者,关于父亲的案子,线索断了,她满心惦记着将父亲的卷宗再取出来看,所以只对那些牵扯到陈年旧案,能让她借机查卷宗的案子感兴趣。
“我说今日进城的时候怎么内城外城都多了许多五城兵马司的人,” 梁虎想了想方钰的话,恍然大悟,“肯定是盘查谁带值钱的东西出城。”
方钰嗯了声:“据说昨日圣上一听出事,立马让五城兵马司封了城门,今日虽然放人进出,却也是盘查严密。这贼啊,可能还没来及跑出去。
梁虎眼前一亮,从包袱里取东西的手都慢了下来:“那……这案子,肯定得给你老方啊,我们这些日子都不在。” 他笑着看了方钰一眼。
“你也知道你们老多日子不在了,我手头的案子都堆成山了,这事儿指定得交给你俩中的一个。”
方钰说罢,抱着一摞卷宗就出了值房,然而走了两步又跑回来。
“沈大人不在的这些日子,咱们尚书孙大人在衙门,你们南京查案的事得尽快报给孙大人。”
柳青也知道此事重大,不敢耽搁,之前一进院她们已经让人将南京押来的犯人送进牢里。她是此案的主审,所以此时赶紧拿了犯人的供词和拟定的刑名去找孙大人。
“柳大人。” 梁虎叫住她。
他向来只唤她柳主事,今日竟然如此客气,倒让她吃了一惊。
“梁大人有事?”
“……也没什么,” 梁虎似是有些抹不开面,“柳大人对永嘉公主一案当真没有兴趣?若是柳大人想接,那梁某就不去跟孙大人自荐了。”
他想着柳青跟沈延关系近,若是柳青想接这案子,怎么也轮不到他,不如先让柳青表个态。
柳青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知道梁虎一向不喜欢她,却觉得这或许是个改善关系的机会。
“其实柳某从未经手过与皇亲有关的案子,比梁大人缺了些经验,两位大人若是问起,柳某会如实禀报。不过,依柳某看来,孙大人、沈大人也不会将此等要案派给柳某。”
“如此,那梁某明白了。”
梁虎难得地对柳青笑了笑,他要的就是柳青这句话。
刑部的最后一层院子里,孙大人正坐在尚书值房里批阅卷宗。
柳青有点怕这里,这是父亲的殒身之所,她每次来此地都很怕想起那些画面。不过好在今日阴天,扇也没有阖上,与当日情景大为不同,她便放松地走了进去。
孙大人此前没见过她,听她自报了家门之后很高兴,问了问她破琼楼案前前后后的经过。
他已过了知天命之年,须发都有些泛了灰白,面容虽清癯,但一双乌目却很是明亮。
“做得不错,看来你给沈大人的助力不少。你可能也听说了,昨日出了桩永嘉公主的案子,方员外手头的案子忙不过来,我正在考虑是将这桩案子交给你还是梁主事。”
他说到这就停下来,也不知是不是在等柳青表明态度。
“下官全听大人吩咐,不过下官此前并没有处理过和皇亲有关的案子,许多方面或许不如梁大人有经验。”
孙大人一听就笑了:“不错不错,” 也不知是同意她的话还是觉得她不错,“……其实你的事我听说了不少,你虽然资历最浅,但是来了衙门短短几个月,就连破两桩要案。而且南京一案,圣上极为重视,你的功劳圣上也定会留下印象,日后必然还有你彰显才干的机会,”
身处公门,若总是木秀于林,其实并不好,难得他年纪轻轻地能明白这个道理,倒也是孺子可教了。
“大人说的极是,谢大人提点。” 柳青恭敬地笑道。
听这个意思,此案他应当会交给梁虎了。这样最好,梁虎那样试探她,看来是志在必得,她若是抢了这案子,也不知梁虎会如何恨她。
“……沈侍郎不是也去了南京,怎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孙大人又问她。
“哦,是了,下官正要帮沈大人向您告个假。沈夫人专程来我们回城的路上拦了沈大人,说家里有急事,让沈大人立即回去。”
“沈家出事了?” 孙大人一惊。
同是在京为官,各家之间互相都知道些别家的事。据他所知,沈延的父亲之前出了远门,莫不是出事了。
“……看沈夫人的意思好像不是什么坏事,但沈夫人说此事必要沈大人亲自回去才行。” 柳青怕他误会,努力回忆着她听到的。
孙大人一怔,捋了捋硬挺的须髯,似乎突然猜到了什么,呵呵地笑起来。
“值得他家沈夫人亲自出马,可能真是沈侍郎的好事。”
……
沈延和母亲此时乘着自家的马车,眼看就要到家门口。
“母亲,您一路都不肯说究竟是何事,此时能告诉儿子了吧?”
“哦,也没什么,我好不容易让俞婆子找了两个丫头过来,不知道你喜欢哪个,让你亲自挑。”
“……” 沈延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母亲,您就为了这,让儿子耽误衙门的公务?再说儿子屋里有山茗和悦风,要丫头做什么?”
徐氏听了更是暗暗地着急。
儿子自幼就被他们管得严,屋里不给丫鬟,只有两个小厮伺候。但是儿子如今二十好几了,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自从退了刘家的亲事之后,给他说了好几家的姑娘他也看不上,就这么干耗到现在。
“……山茗和悦风是男人,怎么能一样呢?我给你挑的这是……这是近身伺候的丫头……” 她心里发急,想点拨儿子,又不好说得太直白,“我让俞婆子寻摸好久了,好不容易才找着这么俩人,你今日必须挑一个放你屋里!”
原本她还没那么坚决,但今日见了他看那柳青时亲昵的眼神,便觉得必须得赶紧塞给他一个女人,让他好好开开窍,若是能怀上一儿半女的,就更好了。
沈延也不知道她急的是这事:“那您随便挑一个不就得了,儿子在衙门事情多着呢。”
“不行,这俩人实在差不多,得你自己挑一个可心的……哎呀,反正你一见着肯定喜欢。”
徐氏信心满满,她可是照着那个人的模子挑的,儿子必定喜欢。
“……是,母亲挑的,必定是可靠的,”沈延觉得母亲可能是年纪大了,紧张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到时候他随便挑一个放小厨房做杂活就是了,“说起来,父亲去陕西有许多日子了,还没回来么?”
“唔,回来了。” 徐氏随口答道。
“……” 沈延看向母亲,“这么重要的事您怎么不早说?丫鬟什么的有什么要紧的。”
他有极重要的事要问父亲,原本去南京前就想问的,可那时父亲已经去了陕西探亲。
“哎呀,他回来就回来呗。”
徐氏很坦然。老头子回来是好,但哪比得上给儿子找通房重要,通房若是找成了说不定能给她生个孙子,老头子能么?
儿子回家,徐氏先让人摆了饭菜。
沈家的餐桌上今日多了一道荤菜,从朴素的三菜一汤变为了四菜一汤。
虽然炖排骨的萝卜块切得太粗,足有半个小孩拳头大,蒜薹炒肉的火候不够,以致蒜薹颇有些辣口,鱼香茄子的油放少了,茄子还带着生味,但是沈家人没有半点嫌弃的意思,仍是如往常一般细嚼慢咽,吃得斯文闲雅。
沈延想着早些回衙门,便在吃饭的时候将心里惦记的事问出来。
“父亲,儿子听人说起当年钟瑞参与谋反的事,那时您还在礼部,此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据语清父亲刘闻远的卷宗里写,刘闻远当年因包庇反贼钟瑞而获罪。但关于钟瑞谋反的许多细节,卷宗里却并未写清楚。父亲当年任礼部尚书,或许知道得详细些。
此事他从前也问过父亲,只不过父亲当时闪烁其词。去南京之前他听广德侯说此案其实疑点重重,便重新翻阅了卷宗。这卷宗从表面看,没什么明显的破绽,他便想重新问起此事。
沈时中一听儿子问这,筷子在空中一滞。他收回筷子,抬起眼帘看向沈延,目光冷冽犀利,旁人被他这么一瞧,定是不免心慌。
“是什么人和你说起此事?你又为何要问?”
沈延将筷子放下,稳稳答道:“在南京时听到刑部的官员谈起,儿子听说此事涉及刘世伯,所以想知道得详细些。”
沈时中审视了沈延许久,沈延便端端正正地坐着,神色平静,任他审视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