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京师出发的时候, 问五爷是否同乘一艘船, 被五爷断然拒绝。后来五爷比他晚了好几日才到, 很可能是走了陆路。
五爷原本似乎还有些犹豫,一听沈延这话却是大手一挥。
“不用说了,就乘船!”
柳青在一旁听着,也不知道他们俩你来我往的是打什么机锋。
她只知道,这俩人一个重伤未愈,另一个很可能是晕船,但凡有一个不舒服,累的可能就是她……
上次沈延高调出城,是为了引蛇出洞,这回沈延和五爷都想低调一些,柳青便只让人到刑部传信给梁虎,将这两日的经过简单告诉他,又让他明日晌午到外城门外与她们汇合。
结果翌日晌午,在外城门外等他们的不止梁虎,还有骆闻忠和王友能。
五爷身份高,坐在马车里没下来,沈延又不怎么说话,只有柳青、梁虎同送行的骆、王二人寒暄。
骆闻忠不仅人到了,还带来了好几包各式的糕点、几个提梁盒盛着的汤包外加两坛洋河酒,说是给他们路上吃用。
他还是一如既往,笑呵呵地问沈延的身体恢复得如何,又问柳青这几日辛不辛苦,嘱咐她和梁虎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柳青觉得这个人实在周全得很,一点棱角也没有,让人看不透。
她想起骆闻忠之前许多次有意无意地探问她们来南京的目的,便趁他和梁虎搬酒的功夫问沈延。
“大人,袁诵说他帮琼楼销案子,那经手过这些案子的主事、员外不可能一点察觉都没有。下官昨日本想问袁诵,他所做的这些旁人可曾知晓,但五爷催着下官提审肖平越,下官都来不及审清楚这些。大人有没有觉得奇怪?”
她昨日一直避着沈延,今日用早饭的时候却发现沈延对她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态度,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一下子转变过来的,不过她总算能与他说话了。
沈延觉得她问到了要害,对她笑笑:“五爷曾几次向我重申过皇上的意思。他说,皇上觉得南京的事必定牵扯甚广,派我们来南京查案,只是要惩前毖后,并非要赶尽杀绝。”
柳青正在琢磨他这话,却见王友能将骆闻忠引到五爷的车上,自己留在车外和梁虎聊天。
她突然觉得五爷似乎和南京这边不止一个低阶官员有着亲近的关系。
“可......可这会不会不是皇上的意思,而只是五爷的意思?那咱们刑部卷宗里该如何写袁侍郎的事?”
让她查案没问题,但这些个曲里拐弯揣度上意的事她可没经验。
她说着话,就仰头望向他,眸光闪动。沈延觉得她专心想事情的时候真是可爱,若是仔细盯着她的眼睛瞧,说不定都能瞧出她心里想了几个来回。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吧?任何时候,你只要据实上报便是。”
出了事有他帮她扛着。
柳青原也是打算据实上报的,可她也不想给他惹麻烦。
“万一写的不合五爷心意,会否......不好?”
她其实想说“会否于大人您不好”,但又不想显得太关心他,便没有说出口。
可是她不设防的时候眸色纯净清澈,他能一直望到她心里去。
他嘴角扬起,笑容蔓延开来:“你放心,不会......不好的,说不定五爷还要谢我呢。刑部若是将事情全都隐去,这些人哪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若是不担心,谁又会记得五爷的恩情,看到五爷的本事?”
五爷又如何将这些官吏收入囊中。
沈延说罢,半眯了眼睛看了看五爷的车马,目光渐渐沉冷。
稍远处,骆闻忠从五爷的马车上走下来,梁虎迎上去,和他说笑起来。他们二人一向聊得热闹,原本和梁虎站在一处的王友能倒显得落寞了。
他转了个身,正好见柳青也在看着他,脸上显出些尴尬。
柳青想起之前绑她的那家人,便走过去提醒他别忘了抓捕帮琼楼运人的那些车夫。
“琼楼往南,出城走五里,有座小庙,那里也是他们临时藏人的地方。王大人可以带人查查看有没有琼楼的漏网之鱼。”
这个地点是她被绑走那日,来福尾随那车夫找到的。
王友能见她离得近了,似乎有些紧张,说了没两句就往后退了几步。
“是是是,柳大人的话王某谨记,一定办到。”
柳青觉得他今日对她特别恭敬疏远,似乎刻意和她保持着至少三步的距离,也不像从前那样“友能”“友能”地叫自己了。
说起来,上次他和五爷一起来找她的时候,他好像已经是这样了。
这人到底怎么了,怎会突然间变化这么大?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沈延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王通判好像客气了不少啊。”
“大人说的是,王通判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你上次说王通判来找你的时候,五爷和他在一起?”
柳青点点头:“正是。”
沈延会心一笑,说了句“那便难怪了”便不再往下说了。
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却不想让柳青知道。
柳青最受不了人家说话说一半:“大人您笑什么?什么叫那便难怪了?”
沈延眉毛一挑,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我笑什么是我的私事,不是公事。你是以柳主事的身份问我呢?还是以旁的什么身份问我?”
柳青听了这话一怔,沈延看在眼里,一下子心情大好,嘴角的笑意愈加浓郁起来。
他昨日反反复复地琢磨过了,换药的时候他定是把她吓到了,她才老是躲着他。
既然硬的不行,他就来软的。她想做柳主事,那他便配合她。
反正他有的是耐心,只要她人还在他眼前,他心里就踏实,日子久了,她也总有松口的那一日。
但同时,他心里诸多的疑问便也只有暂时搁置。
他们三人加上梁虎告别了骆闻忠和王友能,离开了金陵,一路乘车到了扬州渡口。
五爷上船之前似是要下很大的决心,沈延背着手立在甲板上劝他。
“五爷,身体要紧,还是不要勉强了吧。”
五爷从梯子上一脚踏下来:“有什么勉强的,爷就喜欢坐船。”
然而就喜欢坐船的五爷开船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瘫倒在榻上了。
“你不是说大船不怎么晃么,这也叫不晃?”
他有气无力地瞪了那个精壮的随从一眼。
“.…..”
随从想说又不敢说,他是一点都不觉得晃的。
“去,把柳青给爷叫来,爷这么难受她也不管?”
随从正不想在这碍他眼,一听这话即刻跑出去找柳青。
柳青此时正在甲板上观运河两岸的风景,一听说五爷找她,脑后有根筋就不自觉地抽了抽。
她跟着随从去了五爷的船舱,见他可怜巴巴地蜷在榻上,平日那神气活现的劲头似是一点都没带上船。
“五爷,您若是不舒服,该好好静养才对,小人便不打扰了吧。”
“你给爷站住,”五爷看她才说了一句就要溜,气得喊出来,“让你来当然有用了!爷这么躺着犯晕,你给爷说点有意思的。”
柳青苦笑:“爷,小人又不是说书的,哪会说什么有意思的。”
“……那你随便找本书给爷念念也行。”
“那......那也用不着小人念吧,小人给您找本书来,旁人念也是一样。”
五爷一听出她不乐意,把腮帮子往手上一托,拿大眼睛瞪她:“怎么,你的事用不着爷帮忙了?还不快去!”
“......是。”
柳青苦着脸,她什么时候求他帮忙了,是他自己非要给她支招来着。
但就冲着他这皇子的身份,她也不能不理他。
她想着沈延有出门带着书的习惯,便去找他借。
沈延并不晕船,也不怕船晃,他那间船舱在最靠上的一层。
柳青来的时候,他双肘支着炕桌,手里拿着本游记,正随手翻看着。
运河上,温煦的日光随窗而入,映着他优雅的侧颜,在舱壁上投出一个清俊颀长的身影。春风缕缕,带着他的书页时而抖动,他轻轻抬手抚平。
柳青站到舱门口行了一礼:“大人。”
沈延捧书的手一紧,淡淡嗯了声。他虽未抬头看她,目光却凝滞在鼻尖下的几个字上动不了了。
“大人重伤未愈,还是应该多躺一躺,书什么的等伤好了再看也不迟。”柳青劝道。
沈延双唇微展,眼角已染了笑意。
“嗯,再看一会就不看了。”他柔声道,“找我有事?”
“......嗯,”柳青走近了些,却不知怎么开口才好,她有种感觉,沈延听了这事或许会不高兴,“五爷让下官找本书给他念一念,下官手头上没有,只好找大人相借。”
沈延垂眸,将手里的书一合,吧地往炕桌上一放。
柳青觉得他可能真是不高兴了,但低头去觑他的神色,又觉得他还是平常的一张脸,看不出喜怒。
那他这是何意?把这本书借给她?
柳青扫了一眼四周,好像也没有旁的书,那就应该是借这本了吧。他怎么也不说句话?
她觉得他周身仿佛蒸起了一团气,让她不敢凑得太近。
于是她人站在原地,却歪着身子,伸手去够炕桌上那本书。
她的指尖才将将碰到个边,沈延便一把将书拿到她够不到的地方。
“柳主事!”他抬头看向她,“你是真以为我......”
他喉结微动,似是想说什么又不肯说出来。
柳青一怔,以为他什么?
她也是没办法呀......
罢了罢了,不借就不借,她何必为了一本书,受两位大爷的夹板气。
她便委委屈屈地向他揖了一揖,转身要走。
“......慢着,”沈延见她低着头,一副受气的样子,声音便在不觉间软了下来,他拉开炕桌上的小抽屉,取出一本泛黄的书。
柳青上眼一瞧――
《淳山先生食单》
“应当是前面的船客遗落的,你拿去吧。”
柳青一喜,赶忙双手取过来。虽然就是个菜谱,但总被没有强,反正五爷说随便念点什么都可以。
她喜滋滋地道了句“谢大人”,转身就要走。
“......等等,”沈延口气淡淡的,“知道从哪开始念吗?”
柳青眨眨眼,就一本菜谱,还分从哪开始念?
沈延招手把她叫回来,将书拿到手里,粗略地翻了翻,到了中间的一页才停下来。他用手背按着,将这页前面的几页撕下来,放回抽屉里。
“从这念。”
柳青看得好奇,为何非要如此?
她把那余下的大半本书拿回手里,想仔细瞧瞧,可走廊上已经有人在唤她了,说五爷催她回去。
她只好手夹着书,匆匆跑回五爷的船舱。
第55章
五爷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一脑门子的官司,然而一见柳青拿着本书回来,就知道她方才不是开溜,而是真给他找书去了, 紧蹙的浓眉便一下子舒展开来。
“你就坐那, 快给爷念吧。”他指了指榻边一个绣墩。
他被这船摇的, 胃里的东西一个劲地往上涌, 有几回都已经涌到嗓子眼了。
他真后悔早上连吃了好几个牛肉煎包, 那油乎乎的肉味现在还糊在嗓子眼, 久久退不下去。方才随从问他要不要用中饭,他连连摆手,现在他一想到那些鱼肉菜的样子,都觉得快绷不住了。
还是让小美人给他念念书吧, 也许听着听着就不那么晕了。
“是。”柳青乖巧地坐到绣墩上, 打开书开始念。
“杂牲单――红煨羊肉。
“成品油亮光泽, 羊鲜气足,酥软粘烂,肥而不腻,唇齿留香。烹饪前,须用烧红的烙铁,去除羊肉外细密的绒毛。毛光后, 浸入温水, 捞出刮去污物。注, 污物需精心刮净,否则膻味难除......”
这虽是本菜谱, 却写得极细致, 被她认真地读出来, 那满身毛血的生羊肉犹在眼前,一股一股地散着膻味。
五爷听了没几句,已经从榻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两步从她身边冲出去,趴到船舷上开始呜哇呜哇地往外吐。
柳青见状即刻合上了书,和他的随从一起追出去看他。那随从一个劲地给他拍背。
五爷吐了一会,好不容易停下来,看见柳青手里那本书的封面上写着某某食单,又忍不住回去吐了几口。
柳青瞧了瞧手里的书,想起沈延将杂牲单之前的书页全部撕掉的事,不禁暗暗唏嘘。
这种在朝堂上混成精的人,就不能得罪。要不然,真是吃了暗亏都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不过沈延怎会计较这事,不就是借本书么,他并不是这么锱铢必较的人呐。
等五爷被随从扶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吐得没了力气,半边身子都压在随从身上。
随从扶他上了榻,又给他灌了碗水,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柳青把随从叫到外面:“五爷总是这样可不行啊,吐个一两回倒不打紧,但看他这样子,恐怕会一直不舒服。到了淮安你们必须得带五爷下船。”
随从苦着一张脸:“小的也想啊,但是五爷不听……要不大人您来劝吧。”
他感觉五爷就是冲着柳大人才上这趟船的。
柳青点点头,她也想把这尊大佛请下去,让她过几天舒心的日子。
五爷醒了之后,她便来劝他下船,他果然不肯。
“这算什么?爷只不过是刚上船不适应,等爷吃……”
他一想起吃的就又泛了恶心,怕在她面前吐出来,便紧闭着嘴不再说话。
柳青不好再说什么,想着等到了淮安再劝劝他。谁知到了淮安,五爷说他想起来在此地有些事要办,自己要下船。
柳青有些意外,但还是和沈延、梁虎一起出了船舱去送他。
船还在走着,锚就入了水。船被缆绳猛地一拽,整个船身晃了一下。
柳青才刚一脚踏上甲板,被晃得身子一歪,朝一侧倒下去。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撑地,却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拦腰拢住,托了回来。
她头撞到那人的胸前,听到那人沉沉地屏了一口气,她赶忙站稳了回头看看,那人是沈延。
按方才的位置,她恐怕是撞到他胸前的伤口了。
“大……大人。”她下意识地向他伸了伸手,可又没有可放的地方。
他虽然没吭声,可是额角的青筋已经跳了起来,可见她那一下撞得疼极了。
从他受伤到现在也才几日的功夫,那么深的一个血窟窿,即便恢复得再好,里面的血肉恐怕也就是将将粘合而已,被她这么一撞,这两日好不容易长好的地方会不会又破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