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扒在榻沿上的两只大手上青筋已经凸起来,他知道自己正处在一个危险的边缘,若是再这么盯着她看下去,稍不留神可能就是天翻地覆。
但这可是他忍着剧痛才换来的时刻。
她这么小心翼翼的,待会换完药肯定立马逃走。他实在舍不得少看她一会,便只好不停地默念药师经,一遍一遍把那不断冒出来的邪火压下去。
柳青好不容易将细布围好,稍稍松了口气,却发现如何将这东西固定住还是个问题。她原想学之前绑的那样,将细布的末端从他身上的细布底下穿过来再打个结,然而这样一来她的手就势必还会蹭到他的胸。
她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将细布一点一点从底下推过去。
然而这细布的两端又软又毛,在皮肉上一下一下地蹭,就像是一只小手在轻轻地挠人,让人心慌意乱。
沈延绷了半晌,实在痒得受不了了。
他干脆一把握住她的手。
“......我来教你绑吧。”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哑了。
“大人。”
柳青被他吓了一跳,试着抽出手,然而他温热的大手攥得太紧,她抽不出来。
沈延不再看她,而是握着她的手,用自己两只手的拇指食指捏着细布,在自己的胸前打了个粗粗的死结。
柳青愣愣地看着他,觉得这一切都很没有必要。
他既然会打结,自己打就好了,非要握着她的手做什么。
“......以后记得这样系,” 沈延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她的手,“知道了吗?”
“......知道了。”
柳青出了沈延的禅房,也不敢看那门口的护卫。她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去的,反正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自己的禅房里了。
她将扇一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两颊。
烫得能烧开一壶水。
那方才在沈延面前,她的脸也不知红成了什么样。
那厮是不是得意得很?
她略一回想方才的情景,臊得一头扎进榻上的棉被里不想出来。
才几年不见,沈延这脸皮怎么比城墙还厚了?她就不信,人家僧人只管送药不管上药,他定是故意要等她来的,还对她使苦肉计。
她越想越恼,攥了小拳头往榻上狠狠锤了几拳。
等气恼的劲头过去,她才翻身躺到榻上叹气。
这厮费劲心思地试探她,即便试出来又如何。她的大事他能替她做吗?
当初她父亲出事,他一定也问过他父亲此案的情况。但他事后也没有向皇上凑请重审此案,那说明他要么是顺从了他父亲,觉得没必要因此事触皇上的逆鳞,要么是他也觉得她父亲是有罪的。
她不苛求旁人都如她一般相信父亲的为人,或者为了她家的事冒险。但是,至少在这件事上,他是帮不上她的。
那她这个柳主事就一定要做下去。
“干嘛呢里面?”
门外响起五爷的声音,他抬手邦邦地敲门。
柳青吓了一跳,她方才光顾着羞恼,都没听见外面的脚步声。
“五爷,稍等。”
她轻轻推开窗,微微探出头去吹风,将心里的那股燥意压下去一些,才敢过去打开扇。
“你......怎么了?”
五爷指着她的脸问。
第53章
他觉得她一张小脸粉嫩得好似盛放的桃花。
她平日的样子尚可以冒充男人, 如今这样......哪个男人见了不得想入非非。
“小人......方才在屋里打了一套木兰拳,活动活动筋骨。”
柳青被他一指,心里发虚,勉强抬头看看他。
“哦......挺好的, 没人的时候多练练。”
她这样面含春色的时候挺招人疼的, 他看着很喜欢, 但是又不想让旁人看见。
“五爷, 您来是找小人有事?”
“哦对了, 供词你已经整理过了吧。肖平越、袁诵和应天府的庞俊我已经带人抓过来了, 你跟我去审审。”
“是。”
柳青应诺,刚要合上扇,五爷似乎又想起一事:“......你......你先去洗洗脸。”
他听说沈延醒了,还准备叫上沈延, 她这副娇怯的样子可不能让沈延那小子看到。
柳青一愣, 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低头回了自己的禅房。
......
五爷让人将一间禅房布置成公堂的样子,正中和西侧的位置都摆了书案和禅椅,又让人上了茶。
柳青和五爷进来之后不久,沈延也被人请过来了。
沈延行动虽无碍,整个人却仍然很苍白。柳青一抬头,正撞进他深潭一样的眼眸里。她心里
一颤, 借着行礼低下头不看他。
沈延神色柔和, 见她如此也并不说话。
五爷问沈延伤口恢复得如何, 柳青就在一旁闷头给自己灌茶水。
“谢五爷记挂,”沈延一揖, “照料的人......”他似是不经意地看了柳青一眼, “很是周到细心, 小人恢复得不错。”
他这么一说,柳青又想起方才两人气息纠缠的感觉,一不小心呛了口茶。
她怕声音太大,只敢压着劲咳,憋得脸都有些泛红了。
五爷皱着眉攘怂一眼,看她差不多停下来,才说要让她做今日的主审。
此案皇上很是重视,他本就有意让她立功。再加上沈延还在恢复中,让她来做主审也是顺理成章。
柳青对肖平越和庞俊的罪行多少早有预料,刑部这边她虽然料到有人与琼楼勾结,却没猜到那人竟是侍郎袁诵。
她便决定先提审袁诵。
其实袁诵此人柳青在南京衙门常见到。他平日总是穿一身略显宽大的官袍,人高高瘦瘦,看上去斯斯文文,对下属挺客气,也不大爱说话。才几日不见,他似乎苍老了许多,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的。
柳青问他为何会与琼楼勾结,他没说两句就淌下泪来。
“我也想……小人也想清清白白地做官,”袁诵改口改得很快,“无奈被人算计,一步错步步错。
他说三年前他妻子让人从琼楼买回个丫头给他做通房,以求添丁。过了几日,那丫头跑出了门,竟正好遇到肖平越带人巡街。那丫头便喊冤,说她是被人牙子强掳来的,而袁诵明明知道,还将她买回来强污了她。
袁诵问了妻子才知,琼楼一贯是过几日才将身契补上,所以这丫头的身契还没拿到。真要是告上去,他还真可能被定罪。后来琼楼的东家来找他,暗示他只要将刑部当时接到的和琼楼有关的几桩案子大事化小,这丫头的事肖平越便可就此不提。
袁诵为了保住身家仕途便帮琼楼销了几桩案子,谁知后来琼楼予取予求,又拿他销过的案子做威胁,以至他渐渐弥足深陷。
他说到后来,已是泣不成声,鼻涕眼泪都连到了一起。
“小人真是没办法了,若不是姓肖的陷害小人,小人……断……断不至于此啊。”
审讯的三人没有书吏,柳青只好边审边记,她笔还未停,就忍不住说他。
“你说你冤枉,但那些被拐来的孩子要到何处去诉冤?再者,沈大人与你无冤无仇,你害他性命,可也是冤枉?”
“就是!”五爷一探身子挡住沈延,“少在爷面前来这套!”
他给她帮腔,帮完还不忘递给她一个眼神。
那意思好像是,看爷是不是最给你长脸?
柳青明白了他的意思,嘴角不禁抽了抽,却还是赶紧放下笔向他一揖,表示感谢。
之后她又看向袁诵。
“你是说,肖平越设计拉你下水?”
袁诵连连点头:“正是,必是他刻意为之。”
等袁诵带下去,柳青提审了肖平越。
肖平越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从鼻子里嗤笑了几声。
“我没什么好说的,被你们抓到算我倒霉,该怎么着你们看着办。”
柳青几日前在琼楼见过他,他那时乌鬓黑亮,可不似现在这般掺着灰白,可见他也不是那么不在乎。
“沈某来南京前,”沈延之前都静静地喝茶,此时才开口,“都御史大人曾不止一次说过,即便南京三法司的所有官员都不可靠,肖御史也是值得信任的。若他得知今日之事,不知会如何感慨。”
肖平越怔了片刻,随即哈哈地笑起来,笑着笑着两行浊泪顺着眼角滚落而下。
“我和他是同窗,只是他比我走运,得了上头的赏识,平步青云,如今官居二品。他就不知道,不是人人都能如他一般的。
“我早年上疏弹劾那时的工部尚书贪腐,结果不出一个月,我就被贬到四川做推官。我花了十年的时间才好不容易又熬上来,调任南京。可那又如何,我俸禄微薄,我母亲体虚生了病,我想给她买些滋补的药都买不起,眼瞧着她一天不如一天,就这么走了。
“后来我懂了,做官要么求权要么求钱。旁的不说,若不是因我手中的权力,以你沈君常的心高气傲,怕是都不会瞧我一眼吧?
他直直地看向沈延。
沈延即刻明白,肖平越是还在计较那日在琼楼他怠慢他的事。
他其实并未瞧不起肖平越,只是他当时一心惦记着那个疑似语清的人,根本顾不上旁的。
但是他一贯懒得解释,更不想将柳青牵扯进来,所以只笑了笑,并不答话。
肖平越见他又是如此,气得冷笑:“被我言中了吧!”
柳青暗暗摇头,别说肖平越了,她都讨厌沈延这个什么都不说的样子。
后面还有一个应天府的庞俊要审,不过柳青担心沈延撑不住,偷偷地瞟了他几眼。
他面色已经泛了青,却仍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跟个神像似的。
这人真是......何苦。
“五爷,小人想回去整理一下这二人的供词,庞俊要不晚上再审?”
也好趁机让沈延休息一下。
“可以。”五爷答应得爽快。
晚上审庞俊之前,柳青先去请了五爷,却没有请沈延。
他伤口都还没长好,还是该好生养着,反正审犯人她一人足矣。
庞俊生得矮矮胖胖的,大约三十来岁,在堂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这都要怪那琼楼的东家抓住了小人的短处。”
“你什么短处?”
“小人……小人就是喜欢……”
柳青和五爷正瞪着眼等着他往下说,沈延却在此时走了进来。
咳咳――他干咳了两声,对柳青道:“此人是本案要犯,还是我来审吧。”
柳青跟五爷都是一怔。
“这三个哪个不是本案要犯?”五爷看向他,又抬手一指旁侧的禅椅,“你且去坐着,还是她审。”
沈延犹豫片刻,毕竟五爷的身份在那摆着,他只好按他的意思坐到了一旁。
“你接着说,你那是什么短处?”五爷问庞俊。
“小人……有个癖好……”庞俊自己似乎都有些不好意思,“就是琼楼会送些年轻的女孩男孩过来,小人喜欢将他们聚在一起,小人先给他们吃点……”
咳――一声极为响亮的咳嗽。
五爷抬手指了指柳青:“那个……你帮爷换杯茶去。”
柳青一愣,他身边有随从,干嘛使唤她。
“愣着干嘛,快去啊!”
柳青无法,取了他的茶盏出了禅房。她刚跨出去,身后的扇就被人合上了。
等她换了茶回来,门口的护卫居然抬手拦她。
“爷说让大人您先在外面等一会。”
柳青苦笑,他必是故意支开她无疑了。她只好侧耳听里面的动静。
“……恶心!”五爷的声音,“你这都怎么想出来的,爷都嫌恶心!”
听这个口气,他是真被恶心到了。
她稍微想了想,便猜到沈延和五爷为何要将她支开。
她看过琼楼地牢里那些姑娘的证词,她们虽说得隐晦,但她毕竟在大理寺做过三年评事,有些事也是可以推测想象的。
只是这二人如此,岂不就表明她女子的身份是他们二人都知道的?
她正出神的功夫,扇哗地一开,有人押着庞俊出来,随后沈延和五爷也走了出来。
五爷一见她,就将她叫到一边,又回头打发沈延回去休息。
沈延看了看柳青,对五爷一揖,转身走了。
“看什么看,爷有话问你。”
五爷见柳青和沈延四目相接,便挡到她面前。
“.…..爷您说。”
“沈君常是不是知道你是女人?”
果然,他意识到了。
“沈大人不知。现在就爷您一个人知道。”
沈延知道得比这多多了。
“那……不对,总觉得不对劲,他看你的眼神都不对。”
他自己想了一会。
“不过他就算是知道,也肯定是猜的。他又不能验证。”
“爷您多虑了,沈大人没有疑心过。”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觉得若他真有办法倒也可以一试。不然沈延要总像之前那样,她还怎么在刑部待下去。
有一点他说得对,只要她咬死了不承认她是刘语清,沈延再如何肯定也只能是推测......那她也就不是全无余地。
不过五爷对这事怎么这么热心?
“.…..”五爷挠了挠下巴,“不管他,以防万一。到时你就听爷安排,爷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听见没?”
第54章
“是, ”柳青应道,“不过爷您到时有什么打算,能不能先提示小人一二,也让小人有个准备?”
她当初差点死在这位爷手里, 现在仍是心有余悸, 真怕他再干出什么吓人的事来。
“那还用你说。等到了京师等我消息。”他一副她净瞎担心的口气。
“......是。”
她还是不放心......
琼楼一案, 主犯已抓捕完毕, 这股盘踞在南京多年的官匪势力终于土崩瓦解。五爷打算明日就启程回京, 向皇上复命。
柳青有些犹豫:“五爷, 沈大人的伤才刚刚愈合,此时就启程奔波,怕是于恢复不利。不如再等两日?”
五爷却是因势利导:“那不如你跟着爷先押犯人回去,我留几个人在此照料沈侍郎, 等他完全恢复了, 再回京也不迟。”
沈延看了他一眼:“多谢五爷的一番好意, 只不过刑部事务繁忙,小人出来已久,实在不好再耽搁。我们乘船北上,便省去了颠簸,也比陆路走得快些。”
五爷听见乘船二字,面色便是一僵。他身后那个精壮的随从似是有些担心, 凑到他耳边低语了两句。
沈延见状一笑:“五爷, 若是水路不习惯, 不如五爷您坐车,小人和柳主事带着人犯乘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