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自然是不行的,师父师兄于她有救命之恩,便是银子全留在齐家也无不可。二人僵持不下,语清好说歹说,让师父留下一千两和那些彩礼。
齐凤山拿着银票,不住地摇头,后来干脆让人赶工打了紫檀的家h,加到他已经帮语清备好的嫁妆里,直接送到沈家去。
余下的两千两,被语清悉数加到了嫁妆里。她做官收入微薄,刘家的积蓄数年前就已充公。这两千两便带过去了。
日子忙碌起来,便过得快了。
语清整日忙着绣手帕、枕巾什么的,不觉间转眼便到了亲迎那日。
齐凤山请来自己的全福人表妹赵夫人给语清梳头。
语清穿着大红通袖的吉服坐在铜镜前,满眼是一片红彤彤,觉得颇有些恍惚。
赵夫人边给她梳头边说着祝辞。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
语清听着她温和又陌生的嗓音念出这些话,才觉得一切好像都是真的,屋里外面那些红艳艳的东西都是为她而挂的。
原以为这辈子她可能都得做男人了,却不仅能做回刘家的女儿,还居然要嫁人了。
嫁的还是她心悦多年,本以为再无缘分的人。
赵夫人为她梳好了圆髻,让自己带来的极懂上妆的丫头给她画妆,又给她戴上凤冠,扶她到穿衣镜前照照样子。
镜中的女子满头珠翠,身披织金地如意云纹的霞帔,明艳秀丽,光彩照人。
“真是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新娘子!”赵夫人叹道。
珠珠仰着脸看她,小手拍得啪啪响:“真好看,真好看!”
语清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不禁将五官每一个细微之处审视了一番。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丫鬟按习俗让她吃的那碗夹生莲子羹,她觉得五内有些发紧。
她这个样子他是从未见过的......那他会喜欢吗?
时辰差不多了,家里的小厮告诉齐凤山,迎亲的队伍已经进了巷子。齐凤山今日特意穿了身簇新的茄色八宝纹外氅,与他灰白眉须一配,显得分外精神。
他敲敲门问新娘子准备好了没,赵夫人笑着答准备好了,便开门让他瞧瞧。
语清起身走到门口,齐凤山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捋着胡子不住地点头。
难怪沈家那小子死乞白赖地追着人家不放。
他家傻儿子就没这个福气咯。
此时,傻儿子齐铮正坐在自己屋里发怔,宴席已经准备停当,就等着沈延和迎亲的队伍到齐家。
院子里各处围了红绸,打了红花,他瞧得直眼晕。
方才看见厨房里备的酒,他真想拎一壶回来一浇块垒。只是他待会还要背语清上花轿,再怎么想借酒消愁,也得等送她离开之后。
院外,几挂鞭炮同时响起,震耳欲聋。细碎的红纸散开又飘落,铺了满地的热闹吉祥。
齐铮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角,准备去前厅招待客人。
要将她带走的人上门来了。
齐凤山听到鞭炮声报喜,已经走到正门口,大门缓缓而开。
台阶上为首一人便是沈延,他头戴乌纱,穿了身大红圆领的吉服,簪花披红,腰间束着三品的金革带,庄肃而挺拔。因脸上挂着笑,瞧着比平日还要俊朗几分。
“先生,晚辈带人来迎亲了。”
他向齐凤山行了个礼。
齐凤山笑呵呵应着,忍不住端详他。
果然是郎才女貌,与刘家闺女般配得洹
而且这后生不仅容貌生得好,还有种读书人的清朗、铮铮的男子气概,连行个礼都比旁人好看。
“啧啧,咱们新郎官今日真是特别精神!”
他这一说,跟在沈延身后的两位阁臣,都御史严大人和刑部尚书孙大人相视一笑。
他们是沈延请来迎亲观礼的,早就发现沈延今日很是不同,骑在马上的这一路,嘴角翘着就没平下去过。
沈延自己也笑,上一次他披红骑马还是多年前中状元的时候。人家都说新婚赛登科,他倒觉得登科那日可是无法与今日相比。
齐凤山一见都是老熟人,也没跟他们寒暄,直接招呼他们进去吃席面。
此处的宾客大多是齐家的朋友,跟沈延不大熟,却认得他,便一个接一个地过来敬他酒。他的酒量虽还可以,却不喜欢喝。不过一来看着齐先生的面子,二来不想闹得不愉快,坏了语清的心情,便一一接下来。
他们在这吃着全羊宴,柳青那边却只得了两小块枣泥糕。
她抬头看看赵夫人:“不能再多一些?”
赵夫人笑笑:“闺女,到了那边,你得端端正正地在床上坐好久呢。吃得多喝得多了,不得总去净房?”
语清叹了口气,十分节省地将那两小块慢慢地吃进去。
等赵夫人出去的功夫,她便让小七去厨房再偷来两块,她自己用帕子包好塞进袖子里。
时辰差不多的时候,鞭炮声又起。
齐铮已经从席上退下来,等在语清门口。
语清没有亲人,只有他能充当个兄长,背她上花轿。
新娘子出了屋脚便不能落地,语清戴着沉重的金凤冠,盖上销金盖头,被小七和赵夫人扶到屋门口。
齐铮两颊带着些酒气的红晕,见一个绯红的倩影袅袅婷婷地走来,不禁呆看了片刻。
当年救她回来的时候,她一身囚衣,瘦得不成样子,如今似乎比那时又长高了些,也更有女人的妩媚了。
五年转瞬而逝,等上了花轿她便是沈家的人了,做了人家的少奶奶,说不定日后见面都难了。
眼下他算是护送她最后一程。
语清从盖头下瞧见齐铮的一双皂靴和他松绿卷草纹的外袍下摆,便笑着谢他。
“有劳师兄了。”
齐铮努力地笑了笑:“跟师兄客气什么。”
然后便背过身去,半蹲在她面前,让她上来。
耳边,销金盖头的边沿微微摆荡,齐铮觉出背上的身体如何得轻盈温软。
这是他与她最为亲近的一次了。
“师妹….”
他觉得酒意有些涌上来,突然很想跟她说说心里话。
“嗯?”
“.…..”话到嘴边,他又清醒过来,“……到了那边,好好过日子。”
“嗯。”
听声音她是笑着的。
那就好吧,那就好。
深秋白日短,迎亲队伍回沈家的时候,市坊民巷已经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八个轿夫抬着喜轿,走得又快又稳。
语清坐在里面,心里生出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慌乱。
之前答应嫁给他的时候没有一丝犹豫,事到如今退无可退,居然开始担心许多事情。
比如沈延此时是不是走在队伍前头,再比如待会她肚子饿了,会不会叫出声,失了体面。还有她最担心的,今夜能不能和他分开睡?她一下子和人同床共枕,真是很不习惯,虽然人常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但那或许只是对男人而言?
作者有话说:
洞房什么的在后面
第105章
◎......◎
她心里有太多疑问, 不知前路在如何,便尽量去想些能推定、有把握的事,比如此时走到了何处。
黄华坊在内城东侧, 而沈家所在的正西坊紧贴着京城的中轴。按轿夫的速度,此时应该已经走在崇文门里街, 过了单牌楼,等到了崇文门往西一拐,过了玉河桥, 出正阳门, 穿过一段街巷数到第九个胡同,便是沈家了。
沈家她年幼时去过许多次。
当年得知沈家退婚,她想即刻找沈延问个清楚, 可他那时还在湖广的任上, 她又不好将这些事写在信里问, 只有憋在心里白白得难受。
那段日子,每每午夜梦回, 她总是走在那条长长的正阳门大街上, 一个胡同一个胡同地数过去,却总也数不对, 总也找不到他。
她觉得眼前泛了水雾, 赶忙吐了口气, 将那阵湿意压下去。
轿外锣鼓吹吹打打, 街上的百姓站在路边笑着观迎亲的队伍有多气派。
今日是她嫁给他的日子,不该落泪。
沈家所在的正阳门往南第九个胡同有个云居寺, 所以名叫云居寺胡同。
眼下一整条胡同的人几乎都聚在沈家西门外, 等着看迎亲的队伍把新娘子接进门去。
徐氏让人维持胡同里畅通无阻, 自己在后院做最后的检视。
新房早就拾掇好了, 连扇上的窗纸都换了新的,菱格上还贴了全福人手剪的喜字。
徐氏进屋看见茶几上、炕上都铺了大红绣鸳鸯的锦缎,雕花鸟的拔步床上朱红缎子的喜帐泛着红晃晃的光。
看上去无可挑剔了。
她走到床前去瞧被子上的百子登科刺绣是不是摆正了位置,却发现那锦衾有些薄。她赶忙唤了大丫鬟春杏过来,问是怎么回事。
“回夫人的话,这是少爷交代的,奴婢原是放的厚被子,少爷却说太热,让奴婢换成这条。”
“……”
徐氏气得瞪眼,这小子是怎么想的,他是火力壮,不怕冷,可媳妇呢?
“胡闹,赶紧换回去!”
春杏忙应诺。
徐氏出了屋子,心里的气还没消下去。
刚觉得他有些开窍,知道给自己找媳妇了,结果还是这么不懂事。
这秋风吹得,媳妇夜里冷了怎么办?
……徐氏想着想着忽然觉得心头灵光一闪。
莫非是那个用意?
一定是这么回事。平日里他事事周到,怎么可能做这么蠢的事。
她一下子心花怒放,小碎步匆匆回去,让把刚换好的锦衾再换回去。
儿子到底是当年十数万读书人里考出来的状元,这些事也是无师自通,都不用人教。
……
语清在轿中稍一晃神,便觉得队伍走得快了。
没多大会功夫,就听到小七在轿外提醒她,马上要拐进胡同了。
她赶紧又将怀里的喜上眉梢景泰蓝宝瓶稳稳抱好。
轿子落地,帘子掀起,外面的喧闹随风涌进来。
赵夫人和沈家请来的一位全福人夫人一左一右扶着她下轿。
脚下是厚厚软软的朱红羊毛毯,透过盖头朦朦胧胧的绯红,她感到众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她身上。
锣鼓的喧闹还未停下,鞭炮声又起。语清嗅着烟火味,觉得四周围满了人。赵夫人跟她说了什么她都听不太清楚,便像个没主意的人似的随便她们往何处带她。
走到门口,才见前面地上摆了个马鞍、上面还放了个红布包。语清被扶着跨过去,赵夫人喊了声“平平安安,步步登高,早生贵子!”
等她又跨过了火盆,两位夫人便扶着她去正堂。
她眼看着脚下的毯子铺上了台阶,铺过了门槛,面前现出一双簇新的皂靴。
“语清。”
那人低声唤了句,有种如隔三秋,极为想念她的感觉。
周围人似乎听见了他唤她,有人笑出了声。
虽然隔着盖头,她还是觉得脸发烫。
他该不是已经醉了,这时候唤她做什么,不怕人笑话么。
沈延根本不在意,见她微微抬头看他,便一直看着她笑。
三拜之后,徐氏又给了语清一只翡翠的镯子做见面礼,然后,沈延骨节分明的手将合欢梁递到她手中,她便在两位夫人的搀扶下,牵着这彩绸随沈延走进新房。
眼前是红艳艳的一片,沈家请来的那位夫人在一旁唱礼,让她们坐帐,又让人撒帐,唱些极通俗的祝辞。
先是什么“……巫山神女来到此,燕尔归来贺新郎……关关雎鸠来到此,君子如何不好逑……”,后来居然有“床上挺不下,床下累窝窝。”
几把莲子、花生落下,语清原本还正襟危坐地想那些唱词的意思,忽然觉得有细碎的东西飞过来,不禁下意识地低头躲闪。
笑声一片。
隔着盖头,她觉得沈延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嘴角高高地扬起来。
笑什么?她可是头一回做这事。
周围笑声稍落,那位全福人夫人笑着看向沈延。
“新郎官等急了吧?快掀盖头呀。”
沈延起身拿了秤杆,怕语清害羞便站在她正前方,将身后的宾客挡住。
销金的盖头一挑,语清抬头见一片温暖明亮的红晕里,沈延高大英挺,正专注地看着她。
美人怯怯含羞,两弯黛眉柔似柳枝,一双轻颤的长睫下翦水秋瞳莹莹闪闪。
述不尽的明艳妩媚。
沈延恍然觉得四下寂静,心里眼里唯有眼前这人而已。
“新郎官看呆咯!倒是让我们也看看新娘子啊!”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整个屋子里都是笑声。
沈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握着秤杆,呆立了一会。他眼见着语清的脸红了个通透。
“咱们沈大人竟也有看呆的时候。”
又有人起哄,笑声一波接一波。
那位夫人又笑着让人端了合卺酒过来,语清小心地跨过沈延的胳膊,垂着眼帘不看他。
之后还要吃生饺子,语清咬了一口,下人便端走了。
夫人有交代,这东西意思意思就行,别把少夫人吃坏了。
礼毕,新房里的宾客玩笑了几句便不多叨扰。
新郎可是刑部侍郎沈大人,方才趁热闹起哄也便罢了,谁会真的惹他尴尬。
沈延将宾客送出门,轻轻阖上扇,才走回语清面前,静静地看了她良久。
语清见他不说话,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累不累?” 他柔声问。
“……累。” 语清点点头。
“那你先躺下歇一会,我去前面待客,稍后回来。” 他握了握她的手。
等他做什么,她还想自己早些睡下,便不必担心这一夜了。
“嗯。”
语清抓了抓膝上的吉服。
沈延任目光在她的小脸上流连了片刻,终于大步走了出去。
语清见扇一关,总算是松了口气。
就不说他那个痴望的眼神,单说头上这顶赤金的凤冠,她都快受不了了。
她即刻将凤冠取下,放到面前的圆桌上。又将袖子里藏了大半日的小包裹掏出来。
帕子展开,掌心是两块极小巧的枣泥糕。
聊胜于无吧。
有些规矩她不懂,不知新娘子就得这么一直饿着,还是会有人送吃的进来,便先将两块枣泥糕塞进口里。
她原想吃完之后,叫小七进来,去前院试探地问问,一般什么时候会有人送吃的来。
可枣泥糕才刚入口,便听到门外小七说了句“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