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范丰盈不敢来,害怕来,但是每次贺芳找上门来,她夜不能寐,辗转反侧,用来惩罚自己的刑场。
为什么要称这里为刑场,为什么要惩罚自己?
因为范丰盈觉得自己有罪。
下了车后,范丰盈的目光久久的盯着她的刑场目不转睛。
一个叫做杨娴的女人,曾经死在这里,死在她丈夫的刀下。
死在这里的,其实还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叫做范丰盈,她死在自己母亲和弟弟的贪婪和薄情之中。
“如果把姐姐送到精神病医院去,那她的钱不就归我们了。”
“妈,姐出去卖的事情还不够让我们丢人嘛!要不是因为她这些烂事,我至于连个工作都找不着嘛!”
“对,大夫,我女儿精神有问题,这个情况,是要住院才行吧。”
一步步往五安市场的深处走去,范丰盈走到了欢友理发店,这家曾经她是店主的店,后来为了逃脱出贺芳的挟制,范丰盈和周慧做了一场教易。
她承诺周慧帮她去警察局报案,去精神病医院作证人证明她没有精神问题,不必住院,没有伤人,她就把欢友理发店转让给她。
周慧帮了范丰盈这个忙,从此以后,周慧成了欢友理发店的老板。
在木畅看到的那份诊断记录上写着:病人没有精神病,无需送入医院进行强制隔离,但是有一定自杀和自残倾向,需要亲友加强照顾。
这句话范范丰盈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她觉得很可笑。
“需要亲友加强照顾。”
她是一个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的人。
所有与她相关联的人,都是利益绑起来的关系。
距离 1999 年,如今已经是近六年过去了。
时隔六年,范丰盈再次来到了欢友理发店门口,这是六年后范丰盈第一次来到欢友理发店,这也是这六年范丰盈第一次看到周慧。
她身上带着伤,她的女儿,怯懦的抬起眼来看了她一眼。
时间隔得太久了,方玲玲没有认出来范丰盈,但是因为范丰盈的视线长久的停留在她脸上的胎记上,所以她把脸偏向了另一旁。
人们习惯性地留在原地,唯有木畅,她永远义无反顾的往前走着。
第七十六章
从欢友理发店离开后,范丰盈一个人独自在五安市场走了一圈,虽然在 1998 年那场杀妻案后进行了改造,但五安市场其实依旧是老样子,残破的厂房构造看上去摇摇欲坠,满地流油的水沟难以入目,越夜越热闹的麻将馆还有发廊歌舞升平喧嚣不已。
范丰盈的目光在那些招徕男人的女人身上漠然的停留了一会,然后她看到有穿着校服的孩子从那条街上走过。
那是两个小女孩,她们俩很嫌弃很害怕那些女人的样子,两个人手拉着手快速地从那条街上跑了过去。
用不着多想,范丰盈也可以猜得出那两个女生的心理活动,她们大概是觉得那些女人脏。
这是一种太正常的心理,因为对于曾经“纯洁”的范丰盈而言,她也是这么觉得。
没什么表情的收回自己的视线后,范丰盈打了辆车回乐北街,因为临近深夜,路上基本上没什么车,司机开的很快,没多长时间,这辆车就载着范丰盈回到了乐北街。
乐北街是一个与五安市场太不一样的地方,哪怕因为要重新改造,这里多搭建了很多重机器设施,不少人家的墙上都用红漆在白色墙面喷绘了一个大写的“拆”字,但是这些东西都不影响乐北街的美丽,它依旧看上去整洁,秩序,温馨。
现在是乐北街的冬天,每到冬天,乐北街的大部分居民就会在自家门前挂上一盏灯笼,五颜六色的灯笼让这条街在寂寥严冷的冬天有着灿烂的色彩。
看着这些灯笼,范丰盈想起她在存了一笔小钱想要多开一个门面多买一套房子时候,找的那个中介给她介绍乐北街时候的样子。
那个中介是在乐北街长大的孩子,他很喜欢自己这个从小长大的地方,把这里形容的天上有地上无。
“姐,我跟你说,你把房子门面买在我们乐北街铁定没错,我们那四季都可漂亮了!”
范丰盈当时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有一个小孩在一旁接茬问:“哥哥,是怎么个漂亮法?”
那是一个年纪不太大的男孩,大概六七岁大的样子,范丰盈见过他很多次,因为他总跟在木畅的身边。
范丰盈忘记一些人和一些事很长时间了,但是今天晚上这一行,那些忘记的事和人都重新回到了范丰盈的生命里。
“小朋友,你问这么多,是你们家也要买房了吗?”
“不是,我就是想知道有多好看,要是真的很好看的话,我想带一个朋友去看。”
“什么朋友啊?”
“我不能告诉你,木畅和我说了,不能够把自己的太多事情告诉陌生人,你不要想套我的话。”想了想,他好像又觉得自己说话很没有礼貌的样子,于是他立刻找补:“哥哥对不起,我刚刚说话好像又没有礼貌了,但是我还是不可以告诉你,因为这样很不安全!”
那中介被陈澈噎到无语的表情范丰盈现在还记得,与此同时,范丰盈也知道那个男孩子为什么会说这样一番话,因为她实在是窥伺过木畅太多次。
在木畅保护了方玲玲后,范丰盈觉得这个女孩有那么点意思,时不时的,在五安市场看到木畅,范丰盈会偷偷跟着她,有的时候,方玲玲不在,范丰盈会看到木畅身边跟着那个男孩。
“木畅,我又做错了什么吗?“
“你刚刚说话很没有礼貌。”
“那我下次不那么说话了,木畅,你不要不高兴了,好吗?”
这是范丰盈在窥伺木畅和陈澈相处过程中,他们俩最常态的一种相处情况,木畅不太看得上那个男孩,甚至于,她对那个男孩的态度,可以说得上是厌恶。
当时从范丰盈的视角看过去,她其实有点不太明白那个男孩对木畅死缠烂打的原因何在,抱着同样疑问的人不止范丰盈一个。
木畅比范丰盈的疑问更甚。
她是一个有什么就问什么的小孩,似乎被那个男孩烦到了极致,她特别生气的问:“陈澈,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改还不行吗?你可不可以不要缠着我了啊!”
那个叫做陈澈的男孩特别委屈的说:“木畅,我觉得跟在你的身边很安全,我晚上老是做噩梦,但是想到你,我就一点也不害怕了你别不理我,别不要我好不好。”
范丰盈的回忆被一通电话铃声打断,这是一道很尖锐的铃音,在寂静的夜晚响起来的时候,格外的刺耳,站在丰盈理发店的门口,范丰盈望着这条街道上挂着的灯笼以及灯带征愣出神。
电话铃声在半分钟之后结束了它喧闹的叫嚣,但是很快,一条短信紧随其后。
那是一条来自刚刚那个号码的短信。
拿着钥匙打开丰盈理发店的门,范丰盈把一楼的灯全部打开,近乎刺目的灯光照得满室如同白昼,然后范丰盈坐在一面镜子前打开了手机。
镜子里面倒映着如今的范丰盈,她妆容精致,穿着讲究,但是这精致和讲究压不住她从内心深处所透露出来的戾气与扭曲。
抓起一把剪刀,范丰盈握着它的刀尖拼命地在玻璃上划出滋滋的声音,刺耳的声音一句句传入范丰盈的耳朵,她的眼神中流露处偏执,病态。
很想去死。
再一次,范丰盈的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怒不可遏之下,范丰盈接通电话,她喊叫出来:“你究竟想干嘛!你要说我卖,你要我在乐北街在清水市待不下去,你去和全世界说我卖好了!”
在范丰盈的喊叫之下,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而后一道很平静的女声从电话那头传来,那是一道范丰盈很熟的声音了。
似乎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听懂一样,那声音很平静的说:“范姐,是我,我打电话过来问问,你明天来墨色吗?”
“你要是不来,我需要在这边帮你做些什么吗?”
范丰盈没有让木畅做些什么,她第二天又坐上了去昱城的火车。在木畅手里面拿过那个资料袋的时候,范丰盈多看了木畅一眼,她不是一个蠢人,凭她对木畅的了解,她就不是一个会主动给别人打电话问别人需要什么帮助的人。
起码她和木畅没有熟到这个份上。
如今看来,木畅大概是看到里面的那份病例报告了。
范丰盈给自己订的房间不是跟木畅一样的普间,她自己住的地方要更加高档一些,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范丰盈取出来那个资料袋里面的病例报告看了一会,然后她阖上。
后面三天是连续培训的日子,范丰盈本来约了和医生见面的时间是培训的第三天下午,但是最后范丰盈也没去,她在电话里面和医生说自己有事情要忙,约下个时间。
打这个电话的时候,范丰盈没有避讳着木畅。
因此木畅很明显的知道范丰盈是在撒谎,因为这天下午范丰盈什么也没干,硬拉着她去逛了一下午的商场,与此同时,范丰盈这通电话也是故意打给她看的。
她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她知道她看了她的病例报告。
木畅没有解释,这并非她不知道该作何解释,而是木畅总觉得,范丰盈在等待些什么。
那天晚上范丰盈在电话里面的话木畅其实听见了。
她用到了一个称之为“卖”的词汇。
这个词配合着范丰盈当时的语气,木畅很难不去产生什么遐想,尤其是,她在收拾范丰盈那对关于法律的书籍时,很是不巧,在那本《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上,木畅看到了范丰盈划下来的那段法条。
那是一段和卖淫嫖娼有关的法条。
结束培训回到乐北街的时候依旧是一个夜晚,打开丰盈理发店的门后,范丰盈没有上楼,她径直在一楼的一面化妆镜前坐下。
看着范丰盈这幅样子,木畅同样没有挪动自己的脚步,因为范丰盈在对着镜子化妆,她在化一个这几天学到的新妆容,那是一个和古代名妓有关的妆容。
一笔笔勾勒,上色,范丰盈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
这几天,范丰盈一直没有怎么说话,她三缄其口,仿佛在酝酿一场风暴。
木畅不知道范丰盈曾经在这里枯坐了一个晚上,枯坐在这里的那个夜晚,范丰盈的脑子里反反复复回想着她曾经对木畅的窥伺。
以及五安市场杀妻案发生的时候,她手上冰冷的温度,声音里镇静的语气。
与此同时,范丰盈想起来的,还有陈澈那一句:“跟在你的身边,我觉得很安全。”
什么是安全?为什么跟在她的身边,会觉得安全?
范丰盈不明白,然而她更加不明白的是,木畅好像什么都不怕。
五安市场杀妻案发生的时候,满场的大人惊慌失措,但是她却可以镇静的接过她的电话去和医院说出地址。
欺负方玲玲的那些小孩中,有不少个头要比木畅打得多,与此同时,他们还人多势众,然而木畅就是站了出来去保护方玲玲。
那场残酷的凶杀虽然残忍,但是可以说是与她无关的惨剧,天生胆子大,所以她无所畏惧,童年时期为方玲玲仗义执言的那场霸凌,用正义来解释也说得通,她不怕被孤立,看不下去恶行,对方是小孩子,对她也造不成什么真正的伤害。
范丰盈不断地替木畅进行着她为何胆大的解释。
但是十三岁,是一个还无力面对这个社会险恶的年纪,如果她这家店是黑店,那她这辈子就会栽在她的十三岁,而她本身成绩好,聪明,如果去上学,一定能考个好学校,拥有光明前程,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换做任何人,面对前者都会无所适从,要自怜自艾,可是木畅两手都抓,两手也都抓住。
她没有想过,如果她这里是黑店的情况吗?
她没有想过,她两手抓不住的情况吗?
现实不是童话,普通人能力有限,难以把握自己的命运,大多数人,在险境面前,无能为力,可是她如今面对的被迫流浪,是一着不慎,足够影响她一生的困局。
它们可能让她终身陷入噩梦,甚至有可能,让她就此沦落罪恶的泥沼。
而她本应该,拥有更好的人生。
虽然她的家庭情况糟糕,可是凭借她的聪慧,也不是过不下去,因为最起码,她可以在校园里面平安成长,通过学习获得顺遂未来,与同学相处拥有美好青春。
放弃安稳,哪怕那安稳并不健康,但那也是一种不亚于面对险境的抉择。
她为什么不怕呢?
这是一个范丰盈在木畅来到丰盈理发店上班那天就发出过的疑问。
在欢友理发店知道木畅就是她窥伺过的那个小孩之后,范丰盈想起来她曾经更多次问过这个问题。
她想,她为什么不怕呢?
或者,更加准确一点说,她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赢呢?
今天,范丰盈这样想了,也这样问了。
最后一笔化完,范丰盈停下笔。
她的目光没有在自己的妖艳妆容上多停留哪怕一秒,直勾勾的,范丰盈看向镜子里的木畅,问:“你为什么不怕呢?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赢呢?”
第七十七章
要怕些什么?
乍一听到范丰盈的问题时,木畅的眼神中闪过片刻的茫然,她没有太没听明白范丰盈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本能的,木畅觉得范丰盈要说的事情可能与五安市场有关。
想起五安市场杀妻案的那个人,记得五安市场杀妻案的那个人,从来不只是她一人而已。
跟着范丰盈去到五安市场的那个夜晚,木畅就极为深刻的感受到了那场命案在范丰盈心中的分量以及它给她所留下来的阴影。
范丰盈是一个没有从那场命案中走出来的人,她一部分的人生停滞在了那场命案中,这是木畅在五安市场看到范丰盈近乎失焦的眼神时,所得出来的结论。
果不其然,很快,范丰盈的问话就验证了木畅的猜测,以一种极为平静的语气,范丰盈说:“我在五安市场 1998 年那场杀妻案的现场,见过你,要是你还记得的话,你应该能够想起来,你当时还帮我打出去一个给医院的电话。”
伴随着范丰盈的叙述,那场已经褪去血色的命案再一次鲜活的呈现在了木畅的面前,然而范丰盈并没有在那些血迹上停留太长的时间,她所企图去描述的,只是木畅当时过分平静的语气。
在那个时候,木畅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可是她却以一种过分的平静和医院那边的人准确的描述杨娴的状况,以及案发现场的位置。
范丰盈所企图描述的,并不只是 1998 年那场杀妻案,她企图描述的,还有前段时间,木畅跟着她去五安市场,然后在五安市场将她接回丰盈理发店时候的情形。
看着此时此刻平静阐述这几幕的范丰盈,木畅心中产生一种很古怪的感觉,在一定程度上,范丰盈的描述让木畅联想到范丰盈对他人的窥伺,与此同时,木畅还觉得如今的范丰盈仿佛一位老电影的播放者,她在以一种极为客观的视角,讲述着自己和她在五安市场所发生过的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