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个很难去将自己的苦难全盘托出去向他人求救的人,因为她对这个世界欠缺向往,对人性欠缺信任,对自己也没有信心。
范丰盈是一个在这个世界上孤独活着的人,她难以寻找到与这个世界相连接的入口,她以一种孤魂野鬼的方式徘徊在这个世界上太久了。
仿佛被什么扼住了喉咙制住了双手一样,在范丰盈想要向木畅伸出双手呼救的那一刻,她再一次痛苦的缩回了自己的壳。
从少时离家到现在,太长的时光太多的道路都是她自己一个人独自走过挨过了,所以在一次记,范丰盈习惯性的选择了就这样吧。
可是范丰盈没有想到木畅会紧紧地拉住她的手。
这个女孩子似乎有一种天生的侠气在身上,她看着冷漠无情沉默寡言,但是只要遇见不平之事,她便一定要站出来拔刀相助,去荡尽这个世界上的不平之事。
没有人会觉得木畅是一个会多管闲事的人,可实际上,她很多的所作所为,都是在多管闲事。
死死地扣住范丰盈的手,木畅用她极为平静的声音开口道:“范姐,你到底在怕些什么呢?”
在木畅这个怕字时说出来的时候,范丰盈第一次如此强烈的感受到自己的恐惧和不安,眼泪是这样不争气的东西,你在危险的处境中待着的时候不见得会落泪,可是但凡有人站出来要保护你了,你知道自己安全了,你就忍不住要哭出来了。
范丰盈终于艰涩的开了口。
然而她到底是一个骄傲的人,否则她也不可能在这个年纪还单枪匹马和自己的父母兄弟做着离经叛道的反抗,独孤让她感到痛苦,可同时,也是她保护自己被一些糟粕所裹挟的方法。
固执的把自己的手从木畅的手中抽了出来之后,范丰盈才有了说话的勇气,哪怕她的样子已经十分狼狈,可是她仍然不愿意彻底的依赖某一个人,这不仅是范丰盈保护自己的方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其实也是范丰盈在保护木畅的一种方式。
范丰盈自知,她不该把自己的命运和痛苦压在一个才十三岁的小女孩身上,哪怕她的确过分聪明,稳重。
然而范丰盈到底是小瞧了木畅。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是彼此的过去,也是彼此的将来,她们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懂得彼此。
这份懂得如此难得,而在这份懂得之外,木畅又实在是要比她狠决,果敢太多,以至于在这种奇异的相似性中,在木畅为什么不害怕以及她为什么害怕这种强烈的对比中。
范丰盈明白了木畅从不害怕的答案……
她并非不懂得害怕为何物,只是对于木畅而言,她宁可死在追求自由的路上,也不愿意困在一座黑暗的牢中。
这份狠决莫名的让范丰盈感受到希望二字。
木畅不知道范丰盈在想些什么,她把自己的全部心神放在了范丰盈刚刚所说的话中,仿佛将范丰盈的痛苦当做了一道题,在范丰盈所倾诉的关于贺芳的威胁与她不堪的过往中,木畅抽丝剥茧的寻找到范丰盈究竟在忐忑些什么,在不安些什么,又在渴望些什么。
从少年离家开始,范丰盈就是一个没有家的人,她在被迫流浪的路上受尽苦楚,企图通过给父母兄弟带去财富来获得一个家,但是杨娴的死亡让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曾经的努力和期盼是多么可笑。
醒悟过来不继续在不值得的人事上付出时间和心血的同时,也让范丰盈彻底变成一个没有家的孤儿,这种反叛带给她为人的尊严,但同时也让范丰盈深陷在孤独和自我折磨的泥沼中,因为她的所作所为等同于全盘否定过去的她自己,从此以后,她在茫茫人世中找不到家,也找不到自己。
她告别了糟糕,可是还未寻觅到美好。
来到乐北街是范丰盈三十多年人生中难得平静安稳的日子,哪怕在这里,她依旧没有朋友,依旧仍未找到自己的家,可是乐北街上那些属于他人的美好为范丰盈看了一扇窗,她宛若一个以他人幸福为食的怪物,就这样病态的延续着自己乏味无望的生命,借着他人家中的灯火,去照亮没有光亮的生活。
是在范丰盈的叙述中,木畅才得知乐北街居然还有这样一段历史。
乐北街曾经不叫乐北街,这条街曾经叫做千灯街。
在很久很久以前,这条街家家户户都做灯,清水市是一座一直就不太发达的城市,可是千灯街的灯笼却很有名,它曾经带动过清水市的经济发展,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做灯笼逐渐被时代所淘汰,这条街上的人也开始从事别的行业另谋出路,然而哪怕如此,做灯笼这件事也成了这条街上的一个风俗,每到冬天,家家户户的门口,依旧会挂上一盏灯笼。
冬日夜凉,呵气成雾。长久的待在五安市场只能够让范丰盈更加难受,把手从木畅手中抽出来之后,范丰盈抱着手往乐北街走去。
当这些话说完的时候,木畅和范丰盈也来到了这条曾经叫做千灯街的乐北街。
如范丰盈所说,这里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挂着一盏鸡心制作的灯笼,它们比不上电灯明亮,在路灯的照色下有些许黯然失色,但是却有着自己独特的温暖,以独一无二的存在,温暖着这户人家中的每一个人。
然而范丰盈的丰盈理发店钱,并没有这样一盏灯。
走进丰盈理发店后,里面也只有满地的狼藉在等着范丰盈和木畅,那一地的狼藉,准确一点来形容,或许可以说是范丰盈人生的外化写照。
夜很深了。
一盏街道居委会很早之前送过来但是范丰盈从来不会挂在自家门面的灯笼,在木畅的帮助下挂上了丰盈理发店。
与此同时,满地的狼藉也在木畅的收拾下渐渐恢复成干净整洁的面貌。
范丰盈的目光长久的在这些木畅收拾过后留下来的明亮痕迹上停留,与此同时,还有木畅对她所说的一些话也反反复复的萦绕在她的脑海。
木畅的确是温柔的,然而她也的确是冷漠的,甚至于,她可以说是冷酷且残酷的。
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当一个人和你倾诉家中的不堪以及父母的不公之时,哪怕你对那人的父母存在着再多的不理解和荒谬感,但也会因为某种不堪僧面看佛面的爱屋及乌去说一些老好人般的无用安慰。
这种安慰之所以无用并非是因为他人对你的苦难置身事外,而是这种以家联系起来的苦难可谓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苦难,因为你根本无法选择痛快的一刀两断,于是乎,你只能够选择一而再再而三的挣扎在这暗无天日的泥沼之中了。
这种安慰之所以说是无用,倒不如说是无奈。
可是这困难在木畅的面前却不复存在似的,她有一双太明辨是非的眼睛,也有一颗太干脆果敢的心。
那些虚伪的宽容体贴,扮演出来的亲情厚重,在木畅眼里,都是太可笑的事情。
“一个人如果真的爱你,那么很多事情是对你做不出来的,范姐,我想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自己也明白,所以你母亲可以用过去的事情要挟你,你有什么还对他们宽容的必要呢?人都有软肋,我看你弟弟的孩子就是你母亲和你弟弟弟媳一家的软肋,他们敢拿你过去的事情威胁你,你怎么就不能够去他的学校闹呢?我想如果你去闹,他们这个宝贝似的孩子大概很难再继续好好上学。”
在木畅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丝毫没有在范丰盈的面前避讳自己去拿一个小孩做文章和做要挟的卑鄙无耻。
单纯是大多数十三岁女孩子希望有的品格品性,因为童话故事从来都说只有善良才会得到幸福,电视上热播的戏码也是唯有善良才能够得到白马王子的青睐帮助,然而这些是木畅根本不需要的东西。
要挟一个孩子算得了什么?
在昱城的时候,木畅甚至想过放下自己所有的自尊去利用陈澈的信任和爱意换取金钱逃脱出她的家庭。
为了获得自由,她甚至可以去亲手杀死那个被桎梏住的她自己。
她是一个在极为糟糕环境长大的孩子,对木畅而言,不折手段的离开这种糟糕的环境,去反抗他人对她的驯化,才是她唯一的诉求。
所以在看到竭力与糟糕环境做对抗的范丰盈,木畅那样想要帮助她,如果说对方玲玲沈鑫的帮助是因为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苏青的影子,那么在范丰盈的身上,木畅看到的是自己的影子。
她那样理解她不愿离开乐北街的心情,因为她太想要有一个安全的港湾,可是贺芳的威胁即将要毁掉这一切了。
“但是这有什么要紧呢?”
“范姐,如果你反击了,你做了一切,你母亲还是不肯罢休,乐北街你还是留不下去,这里的人对你报以异样眼光,那只能说,乐北街不是你的世界,可是这个世界很大,总有贺芳找不到的地方,总有贺芳哪怕把你的事情昭告天下,也不会对你投以异样眼光的人。因为这所有的事情,错本就不在你,你是一个被伤害的人,你是一个竭力在要获得正常的人,你要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都要勇敢,都要了不起。”
“乐北街如果不要你,是它配不上你。”
“你有什么好害怕?该感到害怕和恐惧的,是那些对你不公,是那些做错事情的人!”
木畅为范丰盈点亮的那盏灯安静的挂在丰盈理发店之外,她为范丰盈收拾好的东西同样有序的安放在固定的位置上。
以这样的方式,木畅似乎把范丰盈内心混乱的秩序也重整了一般。
在所有的眼泪流干流尽之后,范丰盈为自己卸了妆,那些混乱的眼线和口红同范丰盈糟糕的过往一起被丢进了垃圾桶,而后,抱着自己的被褥,范丰盈敲响了木畅的房门。
她的房间只亮着陈澈为她送来的那盏台灯,在台灯下,木畅的桌子上放着厚厚的复习资料和教科书。
明天要考试,在安抚完范丰盈之后,木畅仍旧没有睡觉,她在为明天的考试做准备。
这不是一场太难的考试,拿到一个好名次对于木畅而言不是太难的事情,可是对于木畅而言,要彻底堵上木海的嘴,让他同意她下学期依旧能够入学,绝对的成绩是最好的谈判筹码,木畅懒得在和木海多费春舌去解释些什么,所以她宁可在这些事情上,多做一点。
这份努力,看似愚蠢,可是让人觉得自由。
看到范丰盈,木畅有些错愕。
不施粉黛的范丰盈她很少见,或许是因为这些年确实保养得当的缘故,范丰盈哪怕已经三十六岁,可是在卸去妆容之后,她仍然看上去是年轻的,甚至因为没有化妆品,她看上去似乎要更加年轻上几分。
只凭样貌,范丰盈似乎确实是大不了木畅多少的姐姐。
木畅不知道范丰盈要做什么,她颇有些困惑的看了看范丰盈手上的被子,然后,她听到范丰盈歪着头对她说:“木畅,今晚,我可以在你这里打个地铺吗?”
第七十九章
陈澈和木畅每天晚上都会有一个报平安的电话,这个电话一般情况下是木畅在结束一天的学习之后再和陈澈打,现在时间是十二点半,木畅本来都要收拾东西准备打完电话睡觉了,可是范丰盈来了。
凝神看了一眼抱着被褥过来的范丰盈,木畅没有拒绝她。
帮着范丰盈把她睡觉的东西收拾好之后,木畅拿手机发了一个短信给陈澈,在不打电话的时候他们之间约定了一个安全词来确认木畅的安全。
那个安全词叫做桃子。
“我今天想直接睡觉了,所以就不打电话了,桃子。”
这不是木畅第一次和陈澈发短信,有时候太累了,木畅就不会打电话。
但是在过去,发出去这条短信后,为了避免真的发生什么意外,有人拿到这个手机,看到里面的短信内容,对这个安全词产生怀疑,木畅都会在发出短信后把短信删除掉,然而这一次,木畅没有删除短信。
丰盈理发店对于木畅来说,不再是危险的地方,所以她不再需要时时报以戒备。
看了一眼安然入睡的范丰盈后,木畅关掉台灯,准备睡觉,第二天早上起来,木畅轻手轻脚的出门去学校考试,所有的功课加起来要考两天,这两天范丰盈一直睡在木畅这里,她每天晚上都可以看到木畅给陈澈发短信。
很长的一段时间,范丰盈都在木畅这里打着地铺。
木畅是一个不可能会有手机的人,他父母才不会舍得给她花这笔钱,而木畅自己,范丰盈作为她的老板,她也知道木畅攒不出钱来买一台这样好的手机。
猜出来这台手机是谁送给木畅的并不难。
可是对于木畅会接受这台手机,范丰盈多多少少有一点意外。
她总觉得木畅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这一点从木畅最后把那几件衣服退掉然后把钱还给她就可以看得出来。
或许是因为在太早的时候,范丰盈就看到过陈澈对木畅的追逐,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范丰盈可以说得上是木畅和陈澈这段感情的见证者,她算不上一个多么八卦的人,可是或许是因为和木畅熟悉了起来,有些话范丰盈并不藏着掖着。
今天是木畅和帮扶小组约定一起学习的日子,他们放寒假了,在木畅休息日的时候,一行人会继续约着在乐北街上的新华书店阅览室学习,当木畅抱着资料去新华书店的时候,范丰盈准备去完成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她准备去贺芳那里跟贺芳进行了一个了断。
威胁贺芳并不是一件太难得事情,诚如木畅所说,贺芳和她弟弟弟媳的确对家里那个宝贝男丁看的十分重要,拿捏住这一点,可谓是直接要挟住了他们的七寸。
范丰盈并不是一个傻白甜,她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三教九流的人也认识不少,要真的去和贺芳还有她弟弟弟媳斗,这几个人根本就不是范丰盈的对手,之前的退让,更准确一点来说,其实是范丰盈自己把自己困住了。
她曾是一个被规训的太严重的人,哪怕用孤独为代价让自己得以流放在所谓自由的天地里,但她心中仍然有一座用公序良俗为自己打造起来的牢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好人的悲哀,但是在木畅的身上,范丰盈认识到一件事,那就是能够保护自己的善良,才是真正的善良。
任由坏人对你行凶,那是对善良的践踏和不尊重。
从自己的牢里面走出来的过程让人痛苦万分,可是在真的走出来后,范丰盈难得的产生了一种今天天气很好的感觉。
她比木畅更早的回到丰盈理发店,没多久之后,木畅也结束了一天的学习回来了。
范丰盈睡觉要比木畅早,所以范丰盈收拾好准备睡觉的时候,木畅仍在点灯夜读。
或许因为心情很好,范丰盈不是很能够睡得着,她有点想要说话,于是她躺在地铺上,和坐在台灯前的木畅聊起来了天。
柔和温暖的灯光把木畅白皙清丽的脸照得分外温柔,她停下笔紧紧的听范丰盈今天是如何在贺芳面前大杀四方。
或许是一直没有人保护自己,范丰盈只能够自己去保护自己的缘故,范丰盈把自己照顾的很像一个小孩子,当她和木畅熟络了起来后,她这一面自然而然的也呈现在了木畅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