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市一共有思索比较说得上来的中学,它们分别是市一中,二中,三中,四中。
在这四所中学里,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
一中情场,二中战场,三中考场,四中垃圾场。
关于市三中考场名头的由来,绝对不是浪得虚名,从初二下学期开始,每月一次的月考就成了常规潮作。
除此之外,清水市三中还牵头组织了全市的联考。
最近一次的全市联考,156 班拿了全市第一,这个第一不仅是平均分的第一,市里面的总分前五名,也被他们班给囊括了。
这个总分全市前五名,分别是木畅,齐颂,陈澈,刘驰,沈鑫。
从初二到现在,木畅已经休学一年多,对于一个普通学生来说,休学这么长时间并不是什么太值得学校关注的事情,但木畅不一样,她的成绩太出色,有望给清水市三中拿一个中考状元回来,除此之外,这样一个学生如果一直留在清水市三中,没有被昱城的其他中学招走,她是一个太好考清华北大的苗子。
好成绩让木畅有回到学校的机会,刘军平几次三番打给苏青的电话让木海开始以一种新的目光去看他的这个女儿,第三次月考过后刘军平阻止了一场家长会,这场家长会木海代替了苏青去开,刘军平在家长会上对木畅的表扬,其他家长殷勤地过来说话让木海有点飘飘然,在家长会结束之后,木海回家和苏青商量,要不要把木畅接回家来。
苏青显然没有想到木海会有这样的想法,她闻言简直难以控制住自己脸上欣喜的表情,但是在木海面前,她不敢太直接的表达出来自己的喜悦,过分的喜悦是对木海之前所作所为的质疑,这是一种无声的反抗,苏青不蠢,所以她不敢这么做。
在木海的心里,诉请知道,自己该要是她狼狈为奸的通货才对,甚至于,她该要比他更加贪婪,更加无情才对。
“这事儿其实我也想过,现在打工肯定比不上一个大学生要有前途,从长远看,肯定还是读书要好,而且说出去脸上也有光。”
太长时间的表演让这张刻薄的面具成了苏青的一部分,有时候,她都要分不清自己这张脸是不是本就如此,前两天,她在木樟脸上看到了对她的警惕。
下意识,苏青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看了一眼放在一旁的镜子,在这一刻,她忽然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居然长得和木海是那样的像。
苏青一下子不敢去看镜子,可是她抬起头,看见了木海点着头,这个和她长得一样的男人点着头,对她说:“那我们去把畅畅接回来。”
自从一年半前木海拎着木畅来到这里把她作为一件“商品”售卖出去,这是头一回,木海要去丰盈理发店看他这个被自己亲手“卖”出去的女儿。
这会已经是深夜,做了要把木畅接回来的计划后,木海有点睡不着,他的失眠并非因为要接女儿回家而激动,只是有一笔账没有算清。
他听说今年清水市三中给考上清华北大的学生发了两万块奖学金,如果要是能够拿到状元,奖学金似乎能够更多。
两万块的奖学金……如果木畅一直在这里打工,每个月八百块钱,一年下来有九千六,打到高考还有差不多三年多,起码能给家里送回来三万块。
但是考上了清华北大,以后能赚的更多……
想到这里,木海对身旁的苏青说:“不过让畅畅去读书也还有个问题,这几年她不赚钱,还得给她出学费,而且书读得多也不好……”
一个被窝睡不出来两个鬼,当木海这样说的时候,苏青居然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寒假那次在火车站和木畅的见面令苏青此生难忘,她的这个女儿在丰盈理发店大抵过得不错,半年过去她又长高了不少,脸上的气色也比在家里的时候要莹润很多,与此同时,在社会上实打实一年的历练,让她本来就沉稳的气质多了更多的沉淀。
木畅长得和苏青太像,可是她又完完全全和她不一样。
那一刻的自惭形秽让苏青此生难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这个女儿离她越来越远了,而她,则离木海越来越近了。
这个发现让苏青惊恐万分,她想让木畅回到她的身边,似乎这样子,她才会觉得自己没有变成一个怪物。
在这个时候,苏青下意识的远离了木海,察觉到苏青的动作,木海伸出手将她揽入了怀里,抱着苏青,木海忽然间有些激动:“还是再等等,看看畅畅中考能不能考个状元出来,要是能考一个状元出来,我们就拿这个去和三中谈判。”
木海觉得自己想出来一个绝佳的主意:“我听说这次三中一个清华北大都没有,我们常常这么好的苗子,他们不可能不要,到时候,就和三中说如果不出奖学金,我们就送畅畅到其他学校去,反正市状元,多的是地方抢着要。”苏青觉得有蚂蚁在她的身上不断的爬,当木海要碰她的时候,但是好在这个时候,一通电话把木海叫了出去。
冰冷的水冲刷过苏青的手,她不觉凉水刺骨,近乎执拗反复的洗,反复的洗,可是无论怎么洗,苏青都觉得自己身上那种属于木海的气息,怎么都洗不干净。
怎么会,她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去折断木畅的翅膀。
用冰冷的水在洗刷自己的那个人并不止苏青,趁着胡老师让大家休息的间隙,方玲玲从清水市三中的艺体馆跑了出去,她目的明确的朝着临近的一幢教学楼跑去,径直进了在走廊尽头的厕所。
跑这么远,方玲玲不是过来上厕所的,她是过来洗脸的。
艺体馆不是没有厕所,但是方玲玲不敢让自己洗脸的动作让同学发现,这不仅因为她脸上有被巴掌打过的痕迹,还因为她不想让人看到她其实是在洗自己的胎记。
水是不可能把胎记给洗掉的,但是方玲玲控制不住自己,她这样子做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她的心中产生一种很奇怪的想法,那就是反反复复的去洗这个胎记,爸爸妈妈就不会在吵架打架。
记着音乐老师让大家休息的时间只有十五分钟,方玲玲不敢耽误太长时间,匆匆忙忙,方玲玲开始往回赶,她跑得太快也太慌乱了,以至于不小心撞到一个人。
方玲玲撞到的是一个男生。
抬起眼,他错愕的表情映入了方玲玲的心里,方玲玲知道,一定是她吓到对方了,她的胎记那么可怕。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怪物方玲玲不敢多做停留,那男生旁边还站着一个男生,方玲玲不仅害怕自己的胎记再度吓到对方,她也害怕人太多的环境,方玲玲逃也似的离开,以至于她完全没有看到刘驰纳了闷的样子。
“这小孩慌慌张张的跑什么?”
“大概是你吓到她了。”
“我吓到她?我话都没说一句!”
在这个时候,齐颂走到刘驰和薛得路的身边去,他看到刘驰和薛得路在打嘴P,问:“你们俩在说什么?”
薛得路嘴快的说到刚刚发生的一切,刘驰想捂住薛得路的嘴都来不及。
一边说话,薛得路三人一路往艺体馆走去。
他们这节课是音乐课,按理来说初三年级的音乐课全部都取消了,但是文化艺术节却并没有取消,为了凑活凑活把这个破文化艺术节给弄过去,初三年级的班主任这两个礼拜把音乐课还给了这群学生,对于老师来说,他们对这个破文化艺术节烦得不行,但是对于这群学生来说,还给他们的这节音乐课,无亚于在过年。
薛得路尤其兴奋,他整个人跟打了鸡血一样。
一进艺体馆,薛得路就开始东张西望,他活像刚刚从监狱里放出来的犯人,这辈子没见过自由,看外面的世界什么都无比好奇。
方玲玲此时此刻正在被老师批评,而另一头,薛得路又在对这个艺体馆进行地毯式的观察,因此他很难不注意到方玲玲。
颇带些尖锐的声音从一个女老师那里传来:“方玲玲,你怎么回事,迟到就算了,这几天训练的时候一直张不开口,你要做什么?”
这老师的声音太尖锐,气势也太足,而方玲玲,太弱小,太瑟缩,这一幕看着怪可怜的,薛得路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刘驰和齐颂看到薛得路没动,也停下来,循着薛得路的目光看过去,他们看到方玲玲试图张口唱歌,但是她怎么也张不开口。
被方玲玲撞到的人是刘驰,薛得路完全没看清她的脸,但是刘驰一眼就认出来了方玲玲,她实在是长得太具特色,哪怕隔得距离有些远,他看不太清她长得样子,但是她脸上绯红的胎记,宛若一朵红玫瑰开在她白皙的脸上。
很奇怪,看着在老师面前说不出话,偏过头想去把自己脸上的胎记藏起来的方玲玲,刘驰忽然有一种感受,这个女生在撞倒他后仓皇离开,不是被他吓到,而是因为他当时在看到她胎记时候露出的错愕表情,伤害到了她。
认出来方玲玲的人不只刘驰,齐颂也认出来方玲玲。
清水市三中有个光荣榜,上面会把年级前二十名的照片给贴在校门口林荫道旁的告示栏上,在那个告示栏前,齐颂见过这个脸上有胎记的女孩。
她曾在那里驻足过很长时间,齐颂记得方玲玲站的那张告示栏前贴的是初三年级的照片。
前二十名的人太多了,因此路过她的时候,齐颂没有留意到,方玲玲在看的那个人,是木畅。
第八十五章
方玲玲所在的这个合唱队是隔壁市三小的校合唱队,她来三中这里的艺体馆不是来参加什么文化艺术节的排练,而是因为元旦节快到了,清水市要搞旅游文化城市,为了多点花头,他们计划在市艺术剧院办一个元旦晚会。
为了扩大受众人群,这个晚会的节目不仅在社会上征集,还走入了校园,对于学校而言,这是个荣耀。
清水市三小想在这次的元旦晚会上占个一席之地,因此合唱队的这个音乐老师如今格外脾气大。
但是她没想到,自己不过说了方玲玲几句,她还开始闹脾气了,死活不张嘴训练。
本来就觉得这个女孩脸上有胎记影响观感,也不知道上一届的那个音乐老师怎么把这样的人招进了合唱队的,不耐烦的看了方玲玲一眼,音乐老师直接让方玲玲站到一旁去:“不想参加你就别参加了。”
看着方玲玲跟个门神一样杵在旁边让人觉得心烦,音乐老师干脆把她感到了外面去罚站。
有时候校园暴力并不只是发生在学生和学生之间,它更多的是发生在学生和老师之间,掌握权力的上位者,天然对下位者存有更多施暴的机会。
音乐老师看她胎记的目光和爸爸指着她的胎记骂她的样子不断地重合在一起,方玲玲忍不住想掉眼泪,她很用力不哭,但是眼泪还是掉下来,方玲玲不敢去擦,她讨厌自己的眼泪,于是她低下头,让眼泪径直掉到地面上。
方玲玲被赶出来的时候,刘驰和薛得路还有齐颂并未走远,听到有人从里面出来,刘驰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他看到方玲玲在哭。
方玲玲哭的很安静,她小小的蹲在墙边,是一幅让人看了觉得不忍的画面。
摸了摸口袋,刘驰没有带纸,一向带了纸的齐颂也把纸放在了教室没有带过来,这事本来当做没看见就过去了,可是看见了,就很难完全不当回事,在这个时候,陈澈的电话打了过来。
这回 156 班还是合唱节目,陈澈同样是领唱,齐颂这三个人分在他下面被他带,但是陈澈在音乐教室等半天,也没看到这三个人过来,打电话是为了催他们赶紧过来,然而电话一接通,薛得路就问他:“你带纸了吗?”
陈澈没想到薛得路是要给一个小女孩送纸,当然,陈澈更加没有想到方玲玲要送纸的那个小学生是方玲玲。
显而易见,方玲玲也没有想到给她送纸的人,是陈澈的朋友,而陈澈,是木畅姐姐的朋友。
隔着不太远的距离,方玲玲紧张的退后了半步,如果没有陈澈在,她一定会直接跑掉,可是如果没有陈澈在,她这一次其实不一定会跑。
对向自己释放善意的人脸谢谢都不说一句,是太没有礼貌的行为,艰涩的,方玲玲对着薛得路说:“谢谢哥哥。”
向着陈澈所在的方向,方玲玲望过去,她想要对着陈澈笑一笑,就当是和熟人打个招呼,可是方玲玲笑不出来。
如果说之前的眼泪是因为难过,那这一刻,方玲玲的眼泪是因为害怕,她太狼狈的一面被认识的人看见了,而那个人,是陈澈。
陈澈不是其他人,他是木畅姐姐的朋友。
这个念头再次出现在方玲玲的脑海。
太想努力做出来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样子,可这件事情对于方玲玲来说那样艰难,她做不到。
陈澈显然没有想到方玲玲会跑掉,薛得路在一旁怪刘驰:“肯定是你又吓到她。”
刘驰有口难言,他也觉得肯定是他打那个是太错愕的眼神伤害到了方玲玲,唯有齐颂,他留意到陈澈看着那个女孩离开的身影皱起了眉头,甚至没有去接薛得路递回来的纸。
顺手帮陈澈接过纸,齐颂问陈澈:“怎么了?”
陈澈摇了摇头,没作答,但是晚上在给木畅打电话的时候,陈澈对木畅说:“木畅,我今天看见方玲玲了。”
此时这座南方小城即将结束秋天的尾声,乐北街的街头有一排银杏树,秋风一吹,无边落叶潇潇而下,卷起一地金黄,在六岁那个秋天,木畅和陈澈就是在一棵银杏树下,第一次看到方玲玲。
那天陈澈缠着木畅,一路跟她到五安市场去,他小时候总是做这样的事情,仿佛木畅的跟屁虫,就连上厕所,他都恨不得跟在木畅的身后,知道木畅不喜欢他,但是陈澈没关系,有了苏青阿姨的叮嘱,木畅哪怕不喜欢他,也必须得带着他。五安市场并不安全,每次木畅都不愿意带他去,陈澈被骗在家里过很多次,但是那一次,木畅没有甩掉他。
在五安市场看到陈澈让木畅特别烦,她拉着他要走,然后就看到有个脸上有胎记的女孩在被欺负。
小时候陈澈是个很笨的人,欺负方玲玲的人太多了,陈澈当时以为他们在玩,所以他很轻易的被木畅骗到一旁,直到看到木畅对那些人拿出刀来,陈澈才知道木畅在做什么,他冲上去想要帮木畅的忙,后来换来木畅一顿骂。
“不是让你好好在那里不要乱动,你冲上来做什么?”
她对他那么凶,可是对那个脸上有胎记的女孩子却那么好。
“你的胎记不可怕呀,我觉得那像一朵玫瑰花,很漂亮。”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还没来得及等木畅听陈澈把话说完,她就听到楼下巨大的敲门声,挂断电话穿好衣服出门,木畅看到了范丰盈同样准备出门去看外面是个什么情况。
在打电话的时候,陈澈也听到这敲门声了,他被木海吓怕了,哪怕木畅说了没事,他还是在挂完电话之后匆匆忙忙的打车往丰盈理发店赶过去。
而在丰盈理发店,范丰盈和木畅在靠近砰砰作响的卷帘门时,听到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不断地喊:“范丰盈,开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