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承认
夏瑶这厢还未从先前的怔忡中缓过来, 就被夏莳锦扯着胳膊拉出了亭子。也不知为何,夏瑶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夏莳锦已经察觉了什么。
果然, 当夏瑶被夏莳锦拉着远离了亭子后,夏莳锦便蓦地驻足, 转身看向她时脸色已与先前有了明显的不同。
过午的日头逐渐偏了西, 被云层筛了一遍显得有些青灰暗淡, 再斜铺到夏莳锦的脸上, 便将她眉睫衬得愈发深浓。
小娘子的眼中透出几分阴郁苍凉, 声音也锐利逼人:“二姐姐,不知鱼池里的那几尾黄金鲤,还有那些紫薇树是何处惹到你了, 竟要你用金松草去毒死它们?”
饶是先前便有预感, 可听到这话的时候,夏瑶的心还是猛地一颤。
被人明确洞悉的感觉并不好受,夏瑶否认时的声音也有些虚浮无力:“三妹妹你在说什么, 我听不懂。我从未拿什么金松草去毒你的树和鱼。”
“是么?”夏莳锦声色平静,只悉心观察, 很快便将目光落到夏瑶的一双手上。那双手正在用力绞着手帕,指端已微微泛了白。
夏莳锦伸手握起夏瑶的手:“再用力,二姐姐养了这么久的指甲可就要断了。”
夏瑶慌张将手抽回,却一时不知该摆在哪里, 浑身都透着不自在。她打小也曾受过良好的教仪, 并非生来爱撒谎的性子,是以当下也很难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
“二姐姐, 尽管你嘴上不承认,可你的紧张和心虚早已深深出卖了你。若真不是你, 我刚刚质疑时,你的表现便应是愤怒、委屈。”
说完这话,夏莳锦也不给夏瑶反驳的机会,径直问她:“你为何要这样做?”
“你为何就咬定是我?”许是被夏莳锦方才的话提醒了,夏瑶这会儿的语气里果然夹杂了几许愤怒和委屈。
“为何就不能是姜宁儿!”
话音落下,夏莳锦未急着答她,淬了浓墨似的一双眼就这么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嘴角噙着两分意味不明的笑。
本就心虚,如今被夏莳锦这样盯着,夏瑶的心越发的慌乱,不断反思自己先前的话可有错漏之处,可是不小心暴露了什么。
这时夏莳锦微弯的唇角终于笑开,“二姐姐,你是何时知晓姜大夫的闺名是姜宁儿的?”
每回姜大夫来为夏老夫人施针之时,都是一大家子人守在屋外,夏莳锦自然也回回在。是以若有人问了姜大夫什么,她自是能听到的,然而她从未听大娘或是夏瑶问起过姜大夫的闺名。
夏莳锦认得姜宁儿,是因着贺良卿的缘故,可她却未对水翠和阿露之外的人提起过姜大夫的闺名。
那么夏瑶对姜大夫有这层了解,的确就有些奇怪了。
而夏瑶对此,也确实难以自圆其说。
见夏瑶咬着唇不说话,夏莳锦便又追问:“二姐姐是否早就知晓姜大夫与我还有贺良卿之间的关系?”
“我不知道!”这回夏瑶倒是否定得干脆。
夏莳锦莹润的唇弯成个月牙儿:“若不知道,此时二姐姐便该纳罕我们是什么关系,而不是急着矢口否认,未有一丝惊奇。”
夏瑶再次陷入沉默,只是下唇被她咬得完全没了血色。
至此,试探性的问题夏莳锦也问得差不多了,不必夏瑶自己说,她也大致可以有一番合乎情理的推理了。
“我就说怎么会这么巧,祖母人在洛阳,便能听闻远在汴京的姜大夫之名,指定非姜大夫不可。而这位姜大夫不过是新开了一间不大的医馆,且又刚好与我有着点微妙关系。”
“若我猜的不错,二姐姐是一早就打听清楚了我这边的情况,预先把姜大夫当作栽赃嫁祸的目标,所以买通别人故意在祖母面前散播姜大夫妙手回春的事迹,好叫祖母决心来找姜大夫医治,从而在你动手里,可以引导我去怀疑她。”
听完夏莳锦的猜测良久,夏瑶才有气无力的说了句:“根本没有这一回事。”
“你否认也没用,在祖母面前扇耳边风的那些人都有据可查,只要我肯使出点银子,这些人的嘴巴不会多严,顺藤摸瓜很快就会扯出背后唆摆她们的人。还有那些打从去岁起就被大伯弃用的金松草,既被大娘入了库,便有明确账目,我派个人回洛阳一查便知。若是刚好少了一盒,到时二姐姐可就不是要向我解释了,面是要去开封府对着府尹大人解释了。”
最后一句,让夏瑶瞬间变了脸色,不敢置信道:“你……你要送我去见官?”
“所以二姐姐是认了?”
夏瑶也不反驳,只忿忿说道:“夏莳锦,就为了几尾鱼和几棵树,你就要去府衙告发?好,你尽管去告,我倒要看看这开封府的府尹大人是不是闲得没案子办,要来审理你这鸡毛蒜皮的家宅琐事!”
“家宅琐事?”夏莳锦唇边挂着轻笑:“不巧被二姐姐毒死的那几尾鱼是太子所赠的外邦献礼,往小了说你这是损毁尊者的赏赐,对上不敬。往大了说,你这是破坏邦交稳定,蔑视友邦向好之心。”
“夏莳锦你可真会扣帽子!”
“那至少二姐姐得先确定有脑袋戴这顶帽子。”
夏莳锦轻飘飘的一句话,倒让夏瑶打了个寒颤。她是闺阁小姐,只修礼仪,却不通律法,也不知夏莳锦这话是属实,还是在唬她。
“就、就这么点事儿,难道还会砍脑袋不成?”夏瑶哆哆嗦嗦的问。
夏莳锦只笑着看她,却不再多说什么。这反而叫夏瑶更加的恐慌。
她不禁想起之前在寿山石后面看到的太子对夏莳锦体贴黏腻的一幕,堪称宠溺。这样的太子,只怕夏莳锦对他说句什么他也会当成圣旨来办的。
太子若真想捏死自己,自己可不就如蝼蚁一般?夏瑶越想越觉得腿软,泪珠子不争气的“啪嗒啪嗒”往下砸。
“三妹妹,你的事不是我费心打听的……我也没那个本事,都是四妹妹之前的来信里说的。”夏瑶彻底败下阵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我只是听四妹妹说起这些后,觉得有机可乘,这才使了一点小钱,让府里的几个婆子去祖母面前念叨几句,让祖母相信汴京有个姜神医……而且我也没有真的想害谁,我只是想让你名声受点儿损而已……”
“那你为何要这么做?”
“我……我不想让你当上太子妃。”夏瑶垂下头去,显得无比丧气。
“为何?”
夏瑶咽了几咽,才混着哽咽艰难开口:“因为你当了太子妃,我就嫁不成祁三公子了。”
夏瑶坦承心事,可夏莳锦倒是越听越糊涂了,眉心拢着:“我当不当太子妃,关你和祁三公子什么事?”
“因为你成了太子妃,母亲便觉得夏家多了一座大靠山,我们也都跟着沾了皇亲国戚的光,没落的祁家便不堪匹配。这回来汴京之前,母亲就已做好回去就同祁家悔婚的打算了。”
夏瑶心底的委屈终于完全说了出来,哭得也就更畅快了:“那日的秋日宴,便是母亲想为我物色人家……所以为了毁掉那场秋日宴,也为了阻止你当太子妃,我只得出此下策!”
“只有毁掉了你的亲事,才能保住我的亲事。”
这回夏莳锦终于懂了夏瑶的动机,不由气极反笑。
夏瑶见她冷笑,哭声变得委屈起来,抛开所有尊严不要,突然又膝跪到了地上:“三妹妹,你求求太子殿下行不行,让他给我和祁三公子也赐个婚,母亲就再也不会反对了……”
看她跪自己,夏莳锦心里有些不落忍,可想到她之前做的那些,又气不打一处来:“你刚刚害了我,如今却指望我帮你?”
夏瑶却也不觉惭愧,嘴里振振有词:“以前我父亲和二叔父兄弟失和时,祖母便总将一句话挂在嘴边‘家丑不可外扬’。三妹妹你难道还真想将我送官不成?”
“那你搞那些动作时,可知满城张扬的皆是家丑?”夏莳锦反问她。
夏瑶瘪嘴抽噎,说不出话来。夏莳锦便又问她:“我虽未见过那位祁三公子,但瞧着二姐姐对他倒是真心一片,就是不知在二姐姐的心里,到底是祁三公子重要,还是你的名声重要?”
“三妹妹这话什么意思?”
夏莳锦微微一笑:“若二姐姐觉得祁三公子比自己的名声还重要,我倒是可以帮你一把。”
一双泪雾迷蒙的眼睛,顿时绽出神光,夏瑶瞪大眼睛盯着夏莳锦:“三妹妹有什么办法帮我?”
“将你送官。”夏莳锦淡定的说着。
夏瑶眼中的神彩顷刻褪去,疑心她这是在戏弄自己,不过接着便听夏莳锦又说道:“二姐姐想毁我名声时,目的为何?”
“不让你高嫁。”夏瑶茫然答着,却有些拿不准夏莳锦问这话的意思。
夏莳锦点了点头,夏瑶忽地就福至心灵,是啊,她怎么没有想到!
“三妹妹的意思是,若我因为进官府而累及了名声,母亲就不得不放弃让我高嫁的念头,到时只有祁三公子会要我了?”
夏莳锦点了点头,却又缓缓摇头:“不过这个法子,也有可能令你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
“三妹妹是担心祁三公子会不要我了?”夏瑶笑笑,笃定道:“不会的!祁三公子若知道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保住我和他的亲事,他只会更加动容愧疚,加倍的对我好!”
“好,若是二姐姐自己拿定了主意,不妨一试。”
第115章 传信
外间云霞勾缠着天光, 描摹出大片大片的绮丽晨景。
前堂,安逸侯夫妇踞于主位,白氏坐在孟氏的下手。而夏老夫人因着连日来金针施疗, 身子略虚,坐不得硬木的官帽椅, 是以特别给她备了一把铺满软靠的圈椅, 就安置在儿子夏罡的旁边。
作为一家之主, 夏罡率先开了口:“莳锦啊, 这一大清早的你将大家都请来这里, 到底有何要紧的事?”
夏莳锦就站在当堂,面对投向自己的数道纳罕目光,她坦然地扫量一圈儿:“祖母, 父亲, 母亲,大娘,今日莳锦将各位请过来, 的确是有件要事想说。”
“毒死黄金鲤和紫薇树的人,我找到了!”
堂内众人原本还因着早起困倦而有些睁不开的眼睛, 这会儿都如瞬间点亮的小灯。虽则大家一早就笃定这其中一定有人在捣鬼,但却都觉得多半是查不出什么来的,毕竟这种偷偷摸摸的事,只要当场没有抓到, 事后再查就很难找到线索。
“当真?是谁?!”夏罡急切追问。
孟氏也着急的催促女儿:“莳锦你快说呀, 是谁做的?”
“是二姐姐。”夏莳锦如实说了出来。
夏罡和孟氏及夏老夫人,三人都露出错愕表情, 白氏就不同了,一听矛头指向了自己的女儿, 当即从椅中弹起,带了怒容:“莳锦,这种话你可不能乱说!”
“大娘,我没有乱说,二姐姐昨日便亲口承认了。是她偷拿了大伯此前用来镇痛的金松草,投给了黄金鲤和紫薇树,她利用金松草巨大的副作用,将它们毒死了。”
初听之下白氏还完全不信,可听夏莳锦有鼻子有眼的说了一通,她倒是有些迟疑了,“真、真是瑶儿做的?”
夏莳锦郑重的点了点头。
白氏晃了晃,身体里的筋骨好似突然叫人抽走了一般,整个人失去支撑,软了下去,重新坐回了椅中。
趁白氏懵怔失神的功夫,夏罡便开口问事情的始末,夏莳锦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听完,白氏彻底信了。
“莳锦啊,咱们都是自家人,就算你二姐姐一时糊涂犯了错,无非就是姑娘家的嫉妒心罢了,她可未想过要伤害你啊……你不会真的将她送官吧?”说这话时,白氏的语调不稳,颤得厉害。
最后,又说了句和夏瑶同样的话:“家丑不可外扬啊!”
夏莳锦却也不同她争辩,只淡然的陈述道:“大娘,送不送二姐姐去官府已由不得我决定了,二姐姐已自己拿了主意。这会儿,想是已经到开封府自首了。”
“你说什么?!”白氏卯足劲儿再次从椅中站起,不知是起的太快,还是被这消息吓得,人刚站起来就晕晕乎乎,很快竟真的昏了过去。
孟氏见状赶紧命人请府医来。
*
“你听说了吗,安逸侯府那一夜枯萎的紫薇花,还有那些死了的锦鲤,原来都是洛阳来的二姑娘投的毒!”
“今早她一去开封府自首,我就听说了!这么说来之前大家可真是冤枉了三姑娘,还说是什么上天示警不让她当太子妃!”
“三姑娘真可怜,竟摊上这么个姐姐!不过三姑娘也真是大度,竟向府尹大人陈情表示原谅,不再追究此事。”
“三姑娘这么豁达善良的人,未来必是太子殿下的贤内助!”
……
夏瑶自首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汴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夏莳锦也因此而翻了案,雨过天晴。
一时间汴京城里处处都是对夏莳锦深感同情,以及抱愧的声音,有人甚至直言不讳的说她有母仪天下的气量!
因着夏莳锦向府尹大人表示自己不欲追究,请大人从宽处置,最终判定夏瑶杖二十,可凭二百银赎。
白氏交了这二百两银子,将夏瑶全须全尾的接回安逸侯府,只是她们母女也深知这里不能再待下去,当日便收拾了行囊灰溜溜坐上了回洛阳的马车。
如今夏老夫人虽知晓了那位姜大夫的美名,不过是夏瑶别有目的买通了府里婆子来诓自己的,但经过几日的金针后,她倒对这位姜大夫的医术无比信任,于是最终还是决定留下来,待所有的针施完再行回洛阳。
然而就在白氏母女回到洛阳后一个月,夏莳锦便接到了夏瑶亲笔写给她的一封信。
展开,信上竟是祁三公子亲自登门退婚的消息。
看着那些字,夏莳锦就感觉到一股冷意蹿至后背,她将信合上,躺去榻上闭目沉思。
其实她也清楚,夏家在洛阳的地位,完全是安逸侯这个头衔撑起来的。虽则两年前父亲来了汴京,可洛阳的人们念着夏元的胞弟是安逸侯,也一直敬重着他。
即便兄弟阋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可外人眼里,夏罡和夏元仍是砸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是以夏瑶想定一门好亲事,并不难,有的是人想要攀附。
然而这回夏瑶做的事传回洛阳时,大家就不再看好夏元这一系了。不只兄弟阋墙,妯娌不睦,如今连子女一辈儿都成了要斗个你死我活的仇家!
尤其夏瑶这回动心思的妹妹,还是不久之后的太子妃。
与太子的身边人结怨,这不是作死是什么?哪家还敢娶这么个不省心的夫人。
这下大家便都明白了,和夏元一家走得近,非但不能占到安逸侯府的什么便宜,还得作好成为当今太子眼中钉的准备,往后只怕没有好日子过了。
整个洛阳都这么想,自然祁家也这么想,是以等白氏和夏瑶母女回洛阳不久后,祁家人便迫不急待的登门退亲了。
夏莳锦有午憩的习惯,刚刚躺来榻上时还有困意,可脑子里跳着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儿,她怎么也睡不着,最后披上斗篷行到屋外,在已枯败的菊花盆景前站了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