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翠忍不住问:“小娘子,您可是后悔当初让二姑娘去开封府自首了?”
“不后悔。”夏莳锦虽神色恹恹,语气却笃定。
“人做错事,总要承受相应的惩罚,我不会后悔逼二姐姐去自首。至于退亲之事,对二姐姐来说,反倒是好事。”
“好事?”水翠有些疑惑,连她个丫鬟都看得出来,二姑娘是有多喜欢祁家三公子,二姑娘就算对不起全天下的人,也对处起那个祁三公子了。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想而知二姑娘有多难受。
夏莳锦伸手择着那些枯黄的菊花瓣,一瓣儿,一瓣儿……
她的唇边浮着浅笑:“二姐姐仅凭几面就对那个祁三公子情根深种,对其品行却根本不了解,能在未嫁之时看清他的真实面目,总好过进了门才发现所托非人的好。”
“夏娘子莫不是心有感慨?”
一个清泠泠的声音隔着花窗传来,夏莳锦望向那边时,只见一片粉裙掠过,人影很快便从花窗移到了月门前。
是姜宁儿。
四目相触,姜宁儿笑笑,问道:“今日是我最后一回来府上为夏老夫人施针了,不知夏娘子方不方便请我进去坐坐?”
经过这一阵子的施针,祖母的身子的确已经有了明显的起色,是以眼下的姜宁儿,夏莳锦倒更看重她的大夫身份。是以即便猜到她可能会聊一些自己不喜的话题,夏莳锦还是给了她最基本的尊重,准许她进自己的小院儿。
这是姜宁儿来安逸侯府无数次后,头一回进倚竹轩,她先是四下扫量一圈儿,最后不解的问:“夏娘子的院子里并没有一棵竹子,为何却叫倚竹轩?”
“姜大夫当真只是为了聊这些才过来的?”夏莳锦笑吟吟看着她,话意里却有揭穿的意思。
姜宁儿便即敛了面上的笑意,也不再寻摸寒暄的话题,“你已想起我是谁了?”
夏莳锦微微颔首承认。
这是两人在姜宁儿第一回施针完夏莳锦送她离开祖母的院子,问她可曾在哪儿见过之后,第二次私下里说话。
夏莳锦那日便想起了姜宁儿是谁,可她并未再对姜宁儿说过什么,就似完全未想起来,完全当作没有瓜葛的陌生人。
知道她已知自己是谁,姜宁儿倒是省了些口舌再自我介绍,有些自嘲地笑笑:“既然你想起我来了,我也就直说了,今日是表哥让我帮他给你带一封信。”
说罢,姜宁儿将药箱放到石凳上,从里取出一个薄薄的木函来,递给夏莳锦。
这木函正是当初夏莳锦与贺良卿书信往来时用的那一只,两人手里各有一把小钥匙,旁人便是拿到了它也打不开。
然而夏莳锦却根本不接,反问她:“姜大夫,据我所知你是喜欢你表哥的?”
姜宁儿微微一怔,随后觉得这个也没什么好瞒的,便点头认了。
夏莳锦再问她:“那你为何还要帮他传信?”
“喜欢表哥是我的事,表哥心里装着谁是他的事,只要是他想我去做的事,我都会照做。”
“你倒真是痴情一片,”夏莳锦一行说着,一行往屋里去。
姜宁儿原以为她是生气了,不想再同自己继续说话了,然而不一时又见她走了出来。
夏莳锦握起姜宁儿的手,将一枚小钥匙交给她:“以后你就是这木函的主人了,不必再为谁传信,里面装的什么,你自己看吧。”
夏莳锦裹了裹身上的披风,这回是真的进屋去了。
姜宁儿怔然的看着那枚小钥匙,迟疑着要不要将那木函打开,看看表哥到底对夏娘子说了什么,是否在官家为太子和夏娘子赐婚后,他仍旧不肯死心。
第116章 贪心
初入冬月, 天虽尚未凉透,但在院中站久了难免有些恻恻轻寒。
夏莳锦才走回烧了银丝碳的屋子里,就听隔窗传来姜宁儿的声音:“夏娘子, 你当真不怕我打开看?”
夏莳锦发出一声轻笑,声音飘出窗子, 便有些若有若无, “信是你表哥写的, 不管上面写了什么都与我无半分干系, 我有什么好害怕的?钥匙既然给了你, 走哪条路且全看你如何选了,打不打开都随你。”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姜宁儿不免有些糊涂。
起初她还当夏莳锦是在嘲笑她对表哥的一片痴情,故意让她看到表哥对其不死心的一面, 可那些其实她早就知道了, 看不看这封信都不会改变她的心意。
可如今听着夏莳锦却似是话中有话,什么叫“走哪条路脸看她如何选了”?
就在姜宁儿眉头不展的时候,窗子里又飘出夏莳锦的声音:“姜大夫可知为何你才来汴京城数月, 你那间匆促开起的小医馆便能客似云来,这么快就小有名气?”
“是我爹娘传下的金针之术有独道之处。”
“或许是吧, 但也并非全然如此。”夏莳锦的声音清泠泠的,就像清泉一样兜头泼下:“本朝女大夫并不多,整个汴京城我也未听说有第二个,更不必想其它的小地方。正因如此, 许多深宅内院的夫人和小姐们一但患了不便与外人道的隐疾, 宁可忍着等它慢慢减轻,也不愿找男大夫来瞧。”
姜宁儿认真回想了下, 这几个月找她来看病的人的确大部分是妇人,难道大家并非冲着她的金针之术而来, 而仅仅是冲着她是女子而来?
这话有些打击人,可姜宁儿一时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问:“那又如何,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姜大夫身为汴京城难得一见的女大夫,为许多后宅女子提供了便利,这也算一件大功德。姜大夫既有妙手,又有仁心,即便命苦失怙失恃,也不该成为任何人的附庸,你自有你的一片广阔天地。”
“既然如此,为何不多想想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而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
夏莳锦往前走了两步,恰好走到支摘窗畔,透过窗隙向外瞥了一眼,与姜宁儿四目相碰。
若是对于其它人,她其实也懒得劝说,但姜宁儿来侯府为她祖母治腰的这两个月,她看得出姜宁儿的医术当真不错,品行也佳。如此卑微的留在贺良卿身边,叫人看了难免唏嘘,是以才好心点拨两句,若能听进去,也是造化,若听不进去,那便是命当如此。
夏莳锦露出个温柔的笑意,“姜大夫常为人施针治病,或许也应该为自己好好诊一诊病灶所在了。”
说罢,她便继续往里屋走去,姜宁儿很快就看不见她了。
站在窗外迟疑了良久,姜宁儿最终还是决定将木函打开,她手里捏着那把小钥匙,微微发颤,几次准冷锁孔却都以失败告终。
有些事,心里知道是一回事,要一点一点拨开看个清楚却需要勇气。
后来姜宁儿干脆将木函放在石桌上,两手去开,这回终于打开了,里头躺着一只半旧的荷包,和一封花笺。
这只荷包姜宁儿一眼便认出,正是表哥日日系于身上的,平日里拿着宝贝似的,连银子都不敢放,生怕磨损得更快。就这么空空的系在腰间,当件配饰来戴。
她早想到这东西或许与夏家娘子有关,如今展信看了,才确定的确如此。
这荷包是表哥与夏娘子初识的那日,夏娘子答谢他的谢银,而表哥后来只将里头的谢银还了,荷包却悄悄留下,一直当作信物一般贴身戴着。
如今哪怕知道了夏娘子已被官家赐予太子殿下为妃,表哥还敢在信里苦诉相思,并道只要夏娘子愿意回头,他立马就可以带着她远走高飞,甚至是抛弃一切离开大周……
本以为贺良卿的心思,她都猜到了,可当亲眼看完这封信,姜宁儿还是不能自已的嘤嘤抽泣起来。
她虽则一直知道贺良卿对夏娘子不能释怀,可她不曾想过他竟为夏娘子疯狂至此!可以为了她远离故土,舍弃官位和寡母。
就更不必说舍弃她了。
姜宁儿从未如此绝望过,她本以为再冷的心,只要是长在人身上的,就终有一日能被她焐热。她本以为表哥迟早有一日会将给夏娘子的那份情,转移到自己身上来……
然而她现在知道自己错了!
哭了一会儿,姜宁儿便将木函重新锁好,抹干脸上的泪急步出了安逸侯府。
回贺府时,姜宁儿才下马车,就瞧见等在门外的贺良卿。贺良卿一发现她回来了,便急步上前来接她。
姜宁儿投奔贺家这些时日,还从未见贺良卿在门前等过她,今日贺良卿等在这里她心里只觉更冷,因为她知道他急切等的不是她,而是她带回的消息。
“她未打开看。”姜宁儿将手里的木函还给贺良卿,未再多说旁的,直接错过他进了门里,回了自己的屋子。
前一刻还一脸殷切期冀的贺良卿,转瞬怔在原地,久久未回身。等他终于缓和了些许转身想再问些什么时,却发现表妹早已回了房。
这一夜,姜宁儿躺在榻上辗转难眠,想着夏莳锦对她说的那几句话,又想着表哥信里的那些话,她最终做好了决定。
天亮时,贺母如往常的时辰起寝,只见一个小丫鬟忙里忙外,却不见姜宁儿来帮她穿衣,为她介绍今晨的早饭做了什么。
打从来了汴京,一日三餐便皆是姜宁儿做的,因此府里并未雇专门做饭的人,只有一个平日里负责洒扫的丫鬟,和一个兼作马夫的小厮。
府中下人少,故而姜宁儿不在府里,便显得格外冷清,贺老夫人忍不住问:“宁儿呢?可是还在灶房里忙和?”
“没,老夫人,今日一早就没见姜姑娘了。”小丫鬟如实说道。
贺老夫人直觉不对劲儿,赶忙往姜宁儿的房里去,进门便有些傻眼。屋子里到处空当当的,床上的铺盖全都被拿走了,衣柜的盖子敞开着,里头空无一物,原本摆在案头上的一些常用小物件,也都不见了去处。
贺老夫人不由皱眉,心说这是出了何事?赶紧吩咐跟来的小丫鬟:“去叫我儿来!”
“是!”
堪堪将官服换好正准备上值的贺良卿,很快便随着小丫鬟来到姜宁儿的房间,一扫屋里情形:“母亲,发生何事了?”
他虽惊讶,却并不比贺老夫人的着急。
贺老夫人手里正展着一封信,待她将上面的话都看完了,长长叹了一口气:“宁儿离开了……”
“为何?”贺良卿面上虽无多少紧张,却是带着万般的不解,姜宁儿不是一片真心全付他了么?他还在这里,她如何会走?
“为何?”贺老夫人反问贺良卿一句,话语里也是带了几分薄责:“虽则宁儿信中未提,但你昨日让宁儿往安逸侯府送信,你当你娘我不知?我一老婆子都能看出你对那夏家娘子念念不忘,宁儿如何看不出来?她这是被你伤透了心!”
被母亲揭穿心事,贺良卿木纳地立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但他心里仍旧觉得姜宁儿早知他对夏莳锦的心思,为何偏偏在这时受不了委屈留书出走?
踌躇了片刻,贺良卿才一边扶着贺老夫人回房,一边温声劝道:“母亲,宁儿是您娘家的后辈,您担心她也是理所当然,儿子改日将她劝回来便是。”
“哎,我哪是担心她,我是担心你啊~”贺老夫人语重心长,“那夏娘子出身本就不低,如今又被官家赐婚成了太子妃,早已不是你能肖想的人了!”
“宁儿对你痴心一片,娘是看在眼里的,你如今官儿是越做越大,有这么个人帮你管理着后宅,娘才能安心!”
贺老夫人嘴上全是为儿子着想,心里却在想着虽说自己儿子结一门亲不难,可要么是冲着攀附而来的心术不正之人,要么就是低嫁过来未来要给她这个婆母脸色看的千金大小姐,哪种她都不喜。
都说儿子大了便会娶了媳妇忘了娘,她已经穷了一辈子,到老熬到儿子混出名堂来,若再娶个强势的儿媳来,那便是最后几年的好日子也捞不着了。
姜宁儿无什么出身可言,胜在家世清白,又无别样的目的,亲上加亲,未来她才好拿捏。
贺老夫人说的这些个话,贺良卿虽不愿意听,却也不得不承认是极有道理的。从昨日那木函被原封不动的退回来,不,应该是从官家下旨赐婚开始,莳妹就已注定不会再成为他的妻子了。
有道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迟早还是要娶妇的,与其娶个完全不相识的女子,倒不若娶表妹,至少能落个姑媳和睦,后宅安宁。
想通此节后,贺良卿从善如流的点头应是,承诺今日就将表妹哄回来,这才终于叫贺老夫人安了心。
待散了衙后,贺良卿乘着马车直奔姜宁儿的医馆。
姜宁儿在汴京并没有什么朋友可投靠,离开了贺府便只能睡在医馆里,而这间医馆并不大,仅有一里一外两间屋子。
里头的屋子原是储放药材用的,如今被她收拾出一半来搭了一张简易的木板床。
贺良卿进医馆时,姜宁儿犹在整理着里屋,听到外间有人来,急忙撩帘子出来,不期然迎面撞上了贺良卿。她只怔了一瞬,脸上并无太多惊讶,便接着忙自己的事情,仿佛看不见他是的。
这种忽视,贺良卿还从未在姜宁儿身上领教过,今日领教了,虽不是滋味,也只得先劝着:“宁儿,今早你留书离家,母亲很是挂心,让你立马跟我回去。”
姜宁儿手里的动作未停,淡然道:“这阵子多谢姨母和表哥收留了我,这份恩情我未来自会报答,表哥请回吧。”
“宁儿!”
“表哥不必劝了,我不会随你回去。”姜宁儿语气坚决。
贺良卿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强势揭穿道:“你若真想离开贺家,今早就不是从贺家搬来医馆,而是关了这间医馆直接离开汴京!你如今还留在医馆里,不就是等着我来哄你回去?如今我既已来接你了,你又闹什么?”
一直在搬搬抬抬忙碌着的姜宁儿,听了这句话终于停了下来,她直起身看着贺良卿,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之后她陡然一笑,带着几许轻蔑:“表哥,我姜家的医馆世代都在经营,医馆里的一箱一柜都是姜家医馆的旧物,我的医术也是师承爹娘,为何离开贺家就得关了医馆来证明决心?”
这话先是打了贺良卿个措手不及,因为他从未料到有朝一日天天粘着自己的表妹也会用这种轻蔑的语气同他说话。
木纳了片刻,贺良卿才被逼着说出:“开医馆的租银是我给你出的。”
似乎姜宁儿就在等他这一句话,话音才落,姜宁儿就折身回里屋搬出一个小木箱子,打开里面全是碎银。
姜宁儿把钱箱推给贺良卿:“这是自从医馆开张以来,我积攒下的所有诊金药钱,虽不够表哥为我垫付的租子,但至少也够一半了。余下的我用医馆往后的进项陆续来还,算你三分的利,可比放印子钱也不差。”
贺良卿拢着眉头,他是当真看不懂了。
冷静过后,他渐渐又找回一些理智,想着兴许是他一直在拿母亲的话说事,却未说出姜宁儿最想听的话。
姜宁儿虽不是他最想娶的女子,可往后的日子总还得过,莳妹他已注定失去了,若连宁儿也离开他,那这世上他爱的和爱他的,便都不再属于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