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那清凌凌的眼神一盯,听着耳边那句真诚的道谢,十一破天荒地有些害羞,他站在原地久久不肯离去。
反倒引起了翁玉宸的注意,他握紧了手中剑,抬头看向站在床边的小童子,却见对方一脸的期期艾艾,许是神色太过小心翼翼,原本打算转过身去的翁玉宸便回转过了身子,用眼神看向门边。
却见那小童子忐忑地指了指他肩部的位置,而后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般道:“如若方便的话,可否让十一看看公子的伤处,哦,别担心,不是伤处有什么问题,而是我想看一看那伤处上具体用的是什么草药。”
“平日里那些医师总是不肯让我等学习观摩,只肯让弟子晾晒研磨草药,弟子不想一辈子只做个看守药炉的童子,这才有了不情之请,还望公子莫见怪……”
语气到最后越来越低沉,直至听不清,许是声音的主人知道自己的提议太过分,还没等翁玉宸说话,那面庞就有些红涨,下巴也差点戳进了胸口里,转身就要离开。
翁玉宸一愣,那泛着水色的眸子里带上了一层惊讶,但目光在触到对方童子发颤乱抖的肩时一滞。
虽然神色仍是一板一眼的,但仔细看却温和许多,他并不直接伸手将肩膀上的绷带解开,而是在原地沉吟了一下,放缓了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药草应该用的是……决明子、伤药根……金沸草……”
十一不可置信地转过头,趁翁玉宸讲解之际,忙从衣襟里掏出小册子,拿出个炭笔细细地记着,小脑袋一点点的,神色中满是敬佩。
饶是清冷自持如翁玉宸,见到这么露骨的眼神还是有些不自外,眼见对方掏出了纸笔,他便将语速加快,可等到说完为止,那名小童子还是不肯离去。
他疑惑抬头,却见对方双目里隐隐有光亮一闪,翁玉宸吓了一跳,他赶忙将目光收回,逃避似的顺势落在了剑身上。
但那小童子仍是感激涕零的,他不敢在出声打扰伤者了,于是低下头,郑重地鞠了个躬后这才跑远了。
而在他跑远后,翁玉宸才抬起眼,目送着对方离开,他顺势躺倒,这才轻舒了一口气。
而被他同时带到塌上的白灼灼也是一阵唏嘘,想不到这翁玉宸还是蛮有同理心的嘛,一想都知道那小童子平日里的日子不好过。
但……
不过今天可是被她发现他的一个“秘密”了,这少年明显不会应对一些情感,但那手足无措的模样还是挺可爱的,适时地冲淡了他身上那股无欲无求的气息,总结起来就是像个活生生的人了。
翁玉宸却不知道剑中的少女已经对他整个人颇具小得了,此刻的他眉头轻轻皱起,好似被吹皱的春水。
在一片落寂里,他想,往日平和的日子怕是要被打破了。
同样的封霆也感觉自己的生活被打乱了,此刻沐浴在那药汤里,对他而言好像身在炼狱,体内的寒与体外的冰相互碰撞着,让他整个人好像被不断撕扯然后拼凑。
也不知经历了多少种循环的击打,脑子也短暂地放空了,只是还不是完全的放空,他能感受到那把剑的存在,就在周边,就在这灵药谷中。
一想到对方可能是为他而来,这种发现能多少冲淡一些这难捱的痛苦,也能多少冲淡一些,他得知自己不能人道的震惊。
对于封霆而言,那东西有或没有对他起不了丝毫的作用,要硬要说好的话,那就是不用追寻那虚无缥缈的情爱,好可以让他道心更稳。
只要道法能够精进,那……这就算不得什么。
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坚定,封霆感觉折磨自己的两重天作用正在下降,他甚至有闲心思考起了更多。
比如他为何会藏起白灼灼的剑鞘,就算让她出现然后帮自己去找那双生蒂?
不得而知。
只是有一瞬间,他望着少女离去的背影,有一种冲动,想让她不要走,可这股冲动很快就被压下去了,是了,她除了精神寄托外,还有更大的作用。
于是同样的,段澄碧的脸也在眼前晃,那样姣好的面庞却那样的惹人生厌,也不知道对方在得知他不能……后,是什么样的表情,是立刻扭身就走还是在心底发誓不在往来,封霆不知道,但心底总归是遗憾的,遗憾自己付出的牺牲?
原本他打算好的,就算不挟恩,就凭段澄碧对自己的一腔热忱都可保他性命无虞,甚至往后的问道之路也绝无坎坷,可如今……
难道一场算计,到最后还是一场空,总觉得有些不甘心呢……
封霆将整个头都浸泡在了水里,只露出飘在药汤上的黑发,远远地看去有些可怕,那坐在云梯旁的十二见状险些吓得栽倒在地,他再要下水捞人时,只听哗啦一声,那人重新钻出了水面,溅起的水花拍了十二一脸。
封霆却并无任何歉意,只是想知道自己何时才可以出了这灵药谷。
十二看着那漂浮在水中,只漏出上半张面目的男人没说话,片刻后,他站起身,俯视着对方。
“再过一日便可出去了。”
他的神色有些复杂,其实方才他是故意领了这差事的,就是想看看让被整个宗门捧在手心里的小师叔,喜欢的人到底是何模样。
在封霆看不见他的地方,十二已经观察他多时了,他一边看,心底却满是震惊,对方一边在与极寒的冰魄与极热的,两厢催逼下,居然能够不出一声。
而真正让十二自惭形秽的还是那人的那张脸,就像在如此狼狈的时刻,对方还是能够保持那傲人的姿态,本该是“正的面庞”,如今沾了水的面庞显得有几分妖冶,像那古卷中的男性鲛人,专以诱惑为生。
他知道自己容貌只能算是清秀,可还是忍不住面皮低下蒸腾的不屑,与嫉妒。
但他也不是毫无胜算,因为……
十二将目光下移,许是想透过那漆黑的药汁看到那人裸露的下半身。
许是一时出神,他没有预料到自己的表情是那般的不自然,同时更没有预料到那药汤中浮动的人影不见了。
片刻后,身上的一股巨力将他整个人都拉了下来,望着近在咫尺的水面,水面上漂浮着黑乎乎的药渣。
原先背对着的他的人,此刻正紧紧地勒住了他的脖颈,十二不怀疑,对方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其扭断。
好歹也是个筑基期的弟子,对付他这个与凡人没两样的小童子,岂不是轻而易举?
他费力地从胸腔里挤出几个不子,封霆看到他这幅狼狈扑腾的模样,没忍住笑出了声。
十二感觉一阵屈辱,他平生第一回 憎恨自己的弱小,但他的命此刻牢牢地掌握在对方手中,由不得他任性。
等到求那个字出口时,十二能感受到自己血液变凉,然而同样的那双夺命的手劲也松了松,他来不及松口气,就被对方紧贴在他耳畔的一句话震的忘记了呼吸。
“求你求你,我求你,别告诉她。”十二眼中痛苦一闪而过。
“你让我干什么都行。”
封霆立刻满意地笑了,然后朝着小少年耳语了几句,眼见对方的笑容几近变幻,慢慢定格成一片灰败。
“怎么样,只要你将这事办好,我还能如你心愿,将你送到那人的身边,你看,可好?”
十二的全部意念都被那句话所剥夺,这让他短暂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真的?
他小心翼翼地问。
于是在得到肯定回答后十二重重地点了点头,而后看着天色,等到夜幕降临,他将药汤换过后,悄无声息地就出了药池。
等出去后,灵台清明,他瞬间忆起了,方才在进入药池前,十一似乎在翻找着什么东西,长长的,亮亮的,被捧到了手中,小心翼翼地送至了地字号间。
十二垂下眼,看了一看身后的药池,方才之所以没有和盘托出,一方面是怕看错,而另一方面则是怕会连累十一了。
想起十一,十二的神色就是一松软,他打算彻底解决这件事了,于是借着走廊的光亮悄悄接近了地字号。
见大殿空空的,只有中央的药炉在转,十二便松了一口气,他小心翼翼地潜入地字号,耳边呼吸声依旧轻缓,眼见那侧卧着的人影,心中就是一喜。
他提起脚跟,小心翼翼地接近,一眼就看到被那人放在床边的那把银色的剑。
剑是不凡,在暗夜里闪着凛冽的寒光。
要不怎么这么多人争抢呢,十二心中微讽,可还是为这顺畅而感到一阵不可思议。
他屏住呼吸,伸出手,渐渐的,越来越近了,可眼神却中途移到了塌上睡着的少年身上。
被那枕上的容颜一惊,手无端地颤了颤,就这还只是个侧脸,十二心里嘀咕着,怎么,晋元宗遴选弟子就只选好看的么,他心下不悦,也不耐烦在小心对待了。
眼见指尖就要触到那剑柄了,一道手却比他更快,十二一惊,心登时要跳出胸膛,无数中念头在脑中疯狂地转着。
这下完了,可能要被赶出灵药谷了。还有那人,没能完成任务,对方会怎么对付他呢。
以及,十一肯定会很失望的,明明答应好要永远在一处的,这下要食言了。
十二能感受到身上那阵若有似无的目光,他悠悠地抬起眼,直接将月色下少年的脸看了个分明。
此时此刻,他脑海中的念头只剩了一个。
真好看。
第13章 第十三把剑
肌肤如月下聚雪,好看的不像人间物,倒像那话本子里的仙人似的,目光轻轻飘地落在人身上,就好像将你整个人都看穿了。
十二没来由的一阵后怕,他此刻心中除了后悔偏是后悔,但绝望之下,倒是生出了一股无畏。
“对不住,吵醒公子了,十二是看公子肩膀上的伤处开始渗出血了,于是前来为公子换药,可却将公子吵醒了,十二真是该死,还望公子别见怪。”
说着他俏皮地吐了吐舌,然这可爱的动作做在他身上却是一脸的违和。
翁玉宸也有同感,他凝眉正要说什么时,对方却急急地接过了话头。
“哦,对了方才一进来就看到那剑尖正朝内对着公子,害怕误伤,就想将剑放到柜中……”
竟是明晃晃的一副“我是为你好”地模样,纵然翁玉宸见多识广,但还是为这小童子的“机灵”与厚脸皮而感到一阵默然。
只是旁的什么情绪便是生不出来,横竖与他无关,更何况剑与他还好好的,翁玉宸便没在说什么,只用眼神示意对方离开。
十二心中一喜,正准备迅速逃离时,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两人同时回头,就见十一端着的托盘上药包洒了一地,而他本人却神色震惊,好似陷入了某种挣扎。
眼看两人都齐齐地回头,他立马道歉,神色有几分慌乱地捡起了地上的药包。
眼睛却不敢看翁玉宸,语气带着股埋怨道:“十二你也太粗心了,来给公子换药却忘记带药包,怎么,有现成的药给你换啊。”
话音刚落,室内就是一阵比死还漫长的沉默。
十二眨了眨眼睛,忙连声应道:“哎,对对对,都怪我,还是你细心,不过幸好公子他不打算怪罪于我。”
说完就要将埋在地上的十一搀起,而原本鼓起十二万分勇气的十一却浑身僵直。
公子不打算怪罪吗,也对,他那么好的一个人。反倒是他,急吼吼地跳出来为十二洗清嫌疑。
当时他蹲下身取药柜里的药,却看到十二鬼鬼祟祟地进了公子的房中,赶忙跟上,就将其动作看的一清二楚。
来不及心痛从小一起长大的十二是个小偷,就见对方被抓包,以及其漏洞百出的借口。
可换药哪有不带药包的呀,当时他唯恐十二的谎言被戳破,于是着急维护,这才……
想不到公子竟然不打算追究,那他算什么,跳梁小丑吗,十一感觉一阵窒息。
他能感受到十二朝自己猛使眼色,可他就是使不上一份力,好像遁入了某种虚空,此刻他只想羞愧的藏起来。
可大腿内侧的剧痛唤回了他的思绪,十一这才如梦初醒,他甩开十二的手,一把将散落地药包拢起来,而后快速地站起身,将药包一股脑地放倒了柜上,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好像身后有头猛兽在追赶。
十二神色几经变换,他赶忙追了上去。
等到两人都不见后,白灼灼出声,其实她一直未曾睡着,冷眼旁观而已,只因没有剑鞘,睡不着。
却不成想看了一场大戏,看来这做剑灵也是有好处的嘛,可以肆意观看无数“大场面”。
白灼灼有些好奇地打量起翁玉宸的神色,白天他曾帮过那小童子,却不承想才半天时间,就换得了恩将仇报。
是怅然,后悔亦或是厌憎呢。
她别过身,就看到那塌上委座地少年盯着柜上的药包,看的很是出身,眉头逐渐打上了个死结。
“配错了一味药。”
白灼灼绝倒,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少年的脑回头与常人不同,但紧接着泛上心头的竟是……欣慰。
如若他一直这样没心没肺,那大概率不会被人给伤到了吧?
也好也好。
白灼灼望着沐浴在月色下得少年,不免有些出神。
此后几日也都过得平平无奇,让白灼灼稍感意外的是,这翁玉宸作为杂役弟子,在这灵药谷中竟还受到了特殊的礼遇。
不仅有自己单人房,每日换药,送饭也很是殷勤,不知是否与他在崖底斩杀那妖物有关。
那也是否代表着他可以一举进入外门,甚至内门?
因为上一世的种种缘故,白灼灼还是很了解这晋元宗的奖励机制的,立功者不论资历与天分,可轻松实现阶级跨越。
而翁玉宸终于不用只待在外门,做个人人可欺的杂役弟子,他有天赋,不应该就此埋没。
白灼灼看着沐浴在阳光下的少年,不知是否是与他待在一起的原因,白灼灼感觉自己也沾染了几分尘世不染的高洁,换而言之就是摆烂了。
而且是心甘情愿的摆烂。
但翁玉宸的反应也不如白灼灼预想的那样高兴,她敏感地发现对方似乎不想要这么个结果,每日只是坐在窗前,也不知在看些什么,似乎与幼时一样,只是单纯在放空。
难道这是翁玉宸独特的解压方式,不得而知。
白灼灼却有些看不下去了,年轻人就应该出去跑出去跳啊,整日里闷在房间又是做什么,不得闷出病啊。
她关键是不能跑也不能跳啊,不然早就出去四处遨游了,能看到她安静呆着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再加上……因好几日没有吸收灵气,如今就连灵体都维持不了了,只能憋屈地待在剑里,可愁死白灼灼了。
于是乎,地字号房中就经常出现这样的情景,原本放在桌上,柜前,窗台上的剑,总是会莫名其妙的掉在地上。
而每当这时,不管在作何的翁玉宸总会放下手头里的一切事情,将剑从地上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