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贼匪见她面容俊美,衣着虽不华丽,谈吐却不像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小姐,但射出去的箭,又岂有回头路?
“把那个臭娘们给我按稳了,等你大哥解决了这个,再来收拾!”矮胖的贼匪显然对衡阳来了兴趣,对她说的话,更是压根也没往心里去。
这一路抢劫过来,哪里没碰着几个口齿伶俐,能说会道的?他们又不傻,哪里能这么好骗,更何况女人的话,最是听不得。
真到箭在弦上的时候,衡阳知道耍小聪明并不能全身而退,除了激怒对方,毫无益处。
她眼睁睁看着贼匪一步步逼近,而自己的背已经紧紧地贴在了船柱上,一边是翻滚的江涛,她已经没有别的退路。
“小娘子,只要你乖乖地,爷爷我会怜香惜玉的。”那贼匪最喜欢她这副羞愤的神情,毫不避讳地咽了咽口水,露出黄黄的牙齿。
一阵馊味扑面而来,衡阳有些作呕,身子往顿了顿。眼看对方撸了袖子要靠近,大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原本按住萤灯到那个贼匪也变得不老实起来,伸手就去摸她胳膊。
衡阳咬咬牙,趁着对方不注意,抬腿就往那命根子处,狠狠踹了一脚。贼匪吃痛,双手抱住,喊得咿呀呀叫。
与此同时,萤灯见擒住自己的贼匪也跟着分了心,趁乱在对方耳朵上狠狠嘶咬一口。顿时血流如注,趁这机会,两人双双噗通跳进了冰冷的江水中。
萤灯识水性,可她也低估了冬日江水的刺骨寒冷,更糟糕的是,她折返到夫人跳船的位置,才发现对方已经不见了身影。
不过相差无几的功夫,萤灯越想越害怕,江面越平静,越有暗流涌动。若被暗流卷走,再是水性好的人,恐怕也回天无力了。
船上那两个贼匪也不傻,他们知道在这样的三九严寒,跳下江水的后果是什么,况且受了伤,不得已只能放弃。
最要命的是,跳下船不久,衡阳才发现自己的身子已经无法冻弹。江水的冰冷,一下子穿进骨子,她像块漂浮的木头,随着江水顺流而下。
喊声随着掀起的浪潮渐渐低微,眼看着岸边的灯火一点点远去,她的心也绝望到了极点。
“念归!”她的泪水消融在江水中,她的耳朵只有水声倒腾,听不到半点声响。
窒息感越来越重,她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胸口压了块巨石,无论怎么挣扎,始终挣脱不了。
从来没有离死亡这么近,从来没有那么渴望活下去。她应该老死,哪怕是病死,也不该是这样的意外。
她只是想离开赵怀英,她还不想死。
她的双手穿行在如冰砌成的河水中,她无法睁眼,她的手脚根本不听使唤,到最后她连江水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四周一片沉寂。
第35章 第 35 章
◎两次吻◎
嘈杂纷乱的声响穿过耳朵, 萤灯在幽暗冰冷的江岸边醒来,看着眼前一脸担忧的裴影。呆愣半晌,本能地撒开对方的手, 顾不上刺骨寒冷, 挪着身子,摸索着往水里爬去。
彼时的岸边围了不少人,男女老少, 议论纷纷。萤灯刚起身,就被裴影拦住, “萤灯你冷静, 我们会想法子把夫人救上来的。”
“夫人她不识水性, ”萤灯猛呛几口,抹了抹湿漉漉的脸颊,费尽全力想把对方推开,“裴影,你不要拦我, 我要去救夫人。”
“你尚且不能自保, 又如何能救她?”裴影不由加重语气,他听到鸣镝声赶到的时候,夜色暗涌,江水茫茫一片,哪里能瞧见夫人的身影?
萤灯紧绷着的手, 这才慢慢放下来,最后抱头痛哭。江水这么冷,夫人不识水性, 一定会没命的。
赵怀英站在裴影身后, 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神色凝重,一言不发。
他只以为她不过是同自己呕气,出去小住几日,缓缓气性,想通了自然会回来。
哪里能想到,她上了南下的船只。更没想到,在京城这样的眼皮子底下,还有这帮亡命之徒。
那两名贼匪被官兵从船上揪了下来,兵马司校尉宋楠在一旁耷拉着脑袋不敢出声。出了这样的事,且还是赵怀英的人,官位不保是一定得,就看能不能留条狗命了。宋楠有些苦恼,但凡这船再游远些,出了地界,也不属于自己管辖。
如今,难辞其咎。更让人恼怒的是,这两个贼匪压根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罪行,换从前也常有的事,多少花点银两也能蒙混过关。不过是两个娘们,如此兴师动众,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贼匪不认得赵怀英,只看见宋楠对他点头哈腰,想来是大人物,双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扇巴掌,“大人小的知错了!小的该死!”
“你们好大的胆子,”宋楠看了眼赵怀英,走上前把为首的贼匪狠狠踹到在地,“说,过去一个时辰里,船上都发生了什么……”
那贼匪一五一十将事情娓娓道来,裴影从地上捡起一个草绿色的包袱,递给赵怀英。
里头是几件寻常的衣物,赵怀英轻扫几眼,试图寻找着什么蛛丝马迹。因为在一个时辰前,有人劫了天牢,把陆照枝给放走了。
他本就没打算要杀陆照枝,留着是因为想说服对方,让其继续为大周效力。他对陆照枝是有恨,但他更分得清楚,对于大周而言,这个人有多重要,能让大燕闻风散胆,想尽办法也要策反的人,不可小觑。
如此凑巧,这让赵怀英不得不怀疑,这一切是不是金蝉脱壳。
他有些懊恼,贼匪说的话,他零星听了几句,便冷冷挥手,“拖下去,按大周律法处置。”
裴影有些愕然,赵怀英波澜不惊的模样,更是叫他捉摸不透,却不敢细问。
“包袱里的东西,他们没敢乱动。”裴影轻声补了一句。
若真的凶多吉少,留些念想也是好的。怕是有些人压根不需要,只会成为累赘。
江边的看客已经被遣散,昏迷过去的萤灯也被人围着送去了医馆。
“这里没什么事,退下吧。”赵怀英迫切需要冷静一下,他之所以久久不敢打开那个包袱,是害怕里头真的会出现,自己看了满肚子窝火的东西。
江边一下清净下来,赵怀英看着那几件熟悉的衣裳,忍不住笑出声。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泪水的,滚烫,在自己的脸颊上蜿蜒蛇形,最后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已是暮冬,他轻呵一口气都是白白的雾气,和天地间的苍凉混杂在了一起。他拉进了身上的长袍,望着黑漆漆的江面。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过神,鼓足勇气打开包袱的最后一层。里头应该有什么,她既然决定走,那么该有的银票必然少不了,金钗耳饰应该会有一些。平日里变着法子讨她欢心,以为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好在终于派上了用场,他有些欣慰。
可这样的欣喜转眼即逝,他开始变得难过,眼泪也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他不知道,这样的庆幸是否妥当?若不是自己,她又怎会冒着风险,宁愿死在外边,也不愿意留在自己身边?王府对她来说,是和牢笼一般,可他从未将她当成金丝鸟雀。她是自由的,她的心也是。
他突然又清醒了一些,仰头收泪,自嘲道,“你这样的人,一定是吉人只有天相。”
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慌什么?说不定,现在的她,早已经和陆照枝双宿双飞了,密不可分。
想到这里,他心安理得了些,毫不犹豫地去扒包袱的里头。不曾想空空如也,里头除了几件衣裳,什么都没有,他顿悟了一下,这也难怪,伺候她的人并未发现半点异常,以为她只是寻常出门。
他的心有些乱,看着包袱静静地出神,最后在他闪手的瞬间,从里头啪嗒掉下来什么东西,声音清脆地落在地上。
他回头神,目光缓缓垂下。一支破旧不堪的笔杆稳稳地躺在地上,他平静的眉宇间掀起一阵波澜,颤抖着拿起笔。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甚至连他自己都不记得这枝笔的来历了。若不是出现在自己面前,他真的就要忘了。
这支笔太寻常了,笔杆的取材也很随意,是截不算太光滑的毛竹,笔头已经散了。只有上头重重叠叠的黑色记忆,彰显着它曾经也受主人宠爱过。
七岁那年,赵怀英的母亲,亲手给他制笔,却被在同为国子监念书的皇子们嘲笑。吃穿用度富足的皇子们大约是想不到,他赵怀英连卖支笔的钱都没有,这在他们看来是皇家的耻辱,这样的人又怎么配和自己坐在一起。
可他们不知道,这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国子监纸笔管够,但被欺凌惯了的弃妃来说,再寻常不过的事,都成了奢望。
这支笔是他和母亲吵架后摔的,他从未想过要捡起,那也是他对母亲最深的亏欠。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从来没想过,是她在自己走后,安慰了伤心的母亲,也将这支笔保留了许多年。
记忆一点点明朗起来,他记得当年,母亲把支笔送给自己时,他说过要做一个对大周有用的人,为天下千千万万子民挺起胸膛。后来,他变了,为了能在冰冷的皇城中活下去,他变得惨无人道,他忘了年少时干干净净的自己,他的手上沾染了许多鲜血。
谁能想,当年他拿起笔学会写字时的愿景是什么?他想成为书院的先生,教书育人,有千千万万种可能,却绝不可能是皇帝。
他神色沉寂半晌,握笔的手紧了紧,眼中似有不甘。
*
衡阳再次醒来的时候,总觉得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正死死拧住自己的脖子。她喘不过气,最后好容易挣扎过来,才发现自己被困在巨大的深井里,只有头顶微弱的光亮,她的喊声无人听见,更无人回应。
她一身冷汗冒醒,嘴里跟着赵怀英的名字。她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声音,梦魇未过,她极力平复心情,往四周瞧去。
离自己最近的是一堆篝火,冒着冲天的火光,柴火在里头噼里啪啦作响。这间屋子看起来久无人居,陈设是农家院子,屋梁上结了不少蛛网,灰尘漫天。
她的身上盖着一层厚厚的被褥,被褥是新的,剩下垫着的却是茅草和一层薄薄的布匹,一切有些诡异。
身上湿漉漉的衣衫已经被换下,若不是能感知到火光的温热,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她朝四处看了看,终于发现了一个蜷缩在火堆后头的身影。她不敢轻举妄动,也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要发生的恐怕早就发生了。
而自己掉落江中,又奇迹般地出现在这里,足以说明对方至少不是什么坏人。
若要劫财劫色,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她心中的警惕稍稍松了些,对先前之事仍旧惊魂未定,又因落水受寒,说起话来,也有些颤抖。
“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双手支撑着坐起身,试图借着火光看清对方的神情。
这屋子大门敞开着,只有他们两个人。外头灰蒙蒙的天,下着大雪,衡阳也分不清是几时辰。
从来没有哪一刻有这般踏实舒心过。
火堆旁的人影听她这么一问,从瞌睡中回神,沉默好久才开口,声音熟悉又陌生。
“别怕,是我。”
他声音听起来很虚弱,像浮云那样,风一吹就散了。衡阳以为自己听错了,起身往火堆的另一旁转过去。
冰冷的地面上垫着一些草垛,那人见她走进,本能地拉了拉身上的黑色夜行衣,而后把脑袋也缩了进去。
衡阳仔细打量一眼,他身上没有过水的痕迹,穿戴也整齐干净。
“陆照枝。”要不是落水时砸到了脑袋,她应该能一眼就认出来对方的。
蜷缩在衣裳中的脑袋有些迟疑,最后缓缓抬起。陆照枝目光闪躲,微微启唇干笑,“你醒了?”
“你都睡了三天三夜了,我以为你醒不过来了。”他总觉得应该要说些什么,才让气氛不那么尴尬。
他面色苍白,不停地搓手取暖,神色不安地看着衡阳,似乎在担心什么。
衡阳不知道受着重伤的他是如何逃出天牢的,换作从前她必然要关心上一番,可现在的她,似乎没了兴趣,她变得冷漠,哪怕是陆照枝拼死把她从江中救起。
“谁让你救我的?”她问。她只是不想欠他什么,更不想因此再有了什么瓜葛。
“……”陆照枝神色瞬间黯淡了下来,隔了好久才问,难掩失落道,“是因为救你的人不是赵怀英吗?”
他担心的就是这个,故而她问的时候,没有回答自己的名字。
火光映照在洁白如雪的脸庞上,她此刻未加修饰,整个人像玉雕般,清冷中又带着温润。
万不敢相信,这样冰冷的话,是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的。像一泼冷水,从头到脚灌下,陆照枝见她没反应,忙又说道,“我逗你玩的,是他救的你,不过他有事走开了,我去把他叫回来。”
原来她难过是因为,就她的人不是赵怀英,想到这里,陆照枝更难过了。他想躲出去,哭上一场。
他知道自己晚来了一步,一步就是一辈子。
“事到如今,你还要骗我吗?”她看着那个即将走出屋子的声音,轻声说道,“陆照枝,我和你之间,早就结束了。”
“等雪停了,我就走。”
她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气力爬出去,她丢了包袱,什么都没有了。可即便是爬,也要离陆照枝远些。
“咳咳咳……”火烟呛人,陆照枝发出几声沉闷的呛响,“你和他吵架了?”
“没有。”她痛快地回话,快到让衡阳也觉得自己真正在呕气。意识到被对方识破真相,她又道,“与你何干?”
“这里叫芙蓉镇,离京城不远,三天了,以赵怀英的手段,他早该找到这里了,”陆照枝道,“我本来也好奇,他为什么不肯现身,现在我明白了。”
“你又在胡诌些什么?”她有些不满和烦恼,“我说了,不关你的事。”
陆照枝静静地看着她微妙的表情,如当年一模一样,他目色柔和,拣起一块木头丢进熊熊燃烧的大火中,“可我现在是逃犯,你和一个逃犯独处了三天三夜,于情于理,他们抓我的时候,自然也会抓上你审一审。”
“你从王府逃出来,不就是想离开赵怀英么?如此看来,是要功亏一篑了。”
“你自以为什么都知道,我最讨厌就是你总以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俯瞰旁人,自以为什么都会在你的掌控之中,陆照枝,你太自傲了!”尽管她不愿意搭理陆照枝,可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话很有道理,恐怕赵怀英早已经发现了,就看什么收网了。
她的期望一扫而空,这一次回去,恐怕这辈子也别想逃出来了。
“衡阳,我错了,”陆照枝原本只是想脑一脑她,没想到她会这般大动肝火,怕她真气出病来忙道,“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我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你,”陆照枝顿了顿,“衡阳,你已经爱上他了,不是吗?”
她神情讶异,看着眼前腾飞的火苗,簇成一团到空中成了飞灰,原来他们两个成为夫妻,是几年前的事了。
回想起来,她甚至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真正爱过陆照枝。或者仅仅因为他是自己的丈夫,受过的教诲和规矩也告诉她,夫妻当恩爱,当相敬如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