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那是爱,后来发现不是。陆照枝上战场的时候,她会担心,来信的时候,她会欣喜。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直怀疑的,却被陆照枝首肯。
“我说过,你太自以为是了。”
“我们打个赌吧,”他轻叹一口气,知道已经挽回不了她的心,“敢不敢?”
“如果你不喜欢他,就亲我一口……”这样的打赌,听起来有些幼稚可笑,“这样,我就当从未遇见你,更不会把你供给官府。”
“我凭什么答应你?”她很生气,气得浑身发抖,“这和趁火打劫有什么分别?”
“你可以不答应,”他缓缓起身,“我知道,你一直因为我救了你,欠了人情,所以闷闷不乐,这个吻就当还了。”
“这里没有其他人,你是因为不敢否认自己爱着赵怀英吧……既然这样,倒不如送个顺水人情……”
话音刚落,陆照枝只觉整个人被拽住,他面对着她,听她一字一句否认,“我没有。我从来就没爱过赵怀英。”
她看着他,脸颊燥热异常,他唇角干涸,白色的浮皮下裹着温润的唇瓣。
她闭了眼,低头靠近,陆照枝见此情形,本能地往旁一躲。
“恐怕我来得不是时候。”
赵怀英的声音冲入耳朵,衡阳惊恐地睁大了双眼,不安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面容平静,微凝的眼眸中杀气腾腾。眼见为实,看来实在是件残忍的事。
孤男寡女在破瓦房中之间,做如此亲密的举动,谁能不想入非非?
“这是已经结束了?”赵怀英问,刚进门的时候,他可看得清楚,这两个人站得如此之近。
“赵怀英,你就不能对她好一些,你知不知道她险些丧命在冰冷的河水里,要不是你,她又怎回离府出走,你把她的真心都当成什么了?”陆照枝退到一旁,赵怀英来得比自己预想中的要快,可这些话他已经憋了很久了。
“住口!你一个死囚,有什么资格在我赵怀英跟前说三道四!”他毫不客气地拔了剑,搁在陆照枝脖子上。
“邹衡阳,你怎么不为他求情?你们两个这么相爱,倒是我不知廉耻,硬拆这桩婚事了。”看着她冷漠地站在一旁,赵怀英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赵怀英,我和她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陆照枝被他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的言语给气笑,“她离府出走的时候你不在,她落水江水的时候你也不在,她最需要你的时候,你都不在……”
“我说了!闭嘴!”赵怀英吼道,锋利的剑刃在他脖子上刺出一道口子,“让她自己说!”
约莫是劫后余生,透支了太多精力,她不知道愤怒和伤心是什么?她想哭,眼里又没泪,她想喊,喉咙里又发不出半点声响。
朔风阵阵,吹得木门吱呀吱呀作响,门外落雪寂静无声,门内三个静默着的人,仿佛和身后万籁俱静的山野融于一体。
唯有火苗是炽热的,剑尖的血低落在上头,嘭嗤一声没了身影。
她走上前,徒手将架在陆照枝脖子上的长剑掰下,用指腹轻轻抹去上头血迹,最后吻上他的唇角。
就在赵怀英的注视下。
陆照枝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来不是这种。他努力咬住唇舌,不让对方侵占,他更看到了赵怀英的神情,眼里的愤恨呼之欲出。
“这就是殿下想要的答案,”她紧紧握住陆照枝的手,“我们可以走了么?”
他不就是想看自己为了陆照枝求饶吗?如此,他应该很满意才是。
赵怀英急火攻心,刚刚发生的一切,让他无法回神。
“殿下还要继续是么?”她以为他不满意,平静地转过身,伸手去解腰间衣带。
“衡阳!你!”陆照枝心底莫名地害怕,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比视死如归更绝望。这两个人相爱的人,他们进行自以为是的殊死搏斗,他们妄图杀死自己心中的爱意。
陆照枝把衡阳推了出去,自己踉跄着跌到火堆旁。
“你们走吧!”赵怀英眼中恨意荡然无存,紧握长剑的手慢慢垂了下来,整个人提不起半点精神,又像是得到了答案之后的,无力释怀。
“赵怀英,都是假的,刚刚你走屋时看到的一切,是因为,我想和她打赌,所以……”陆照枝只想推波助澜,让他们两个重归于好,没想到事情竟然变得如此糟糕,他不得不讲事情都来龙去脉复述。
“陆照枝,我们走!”岂料,话到一半,很快被衡阳打断,她对赵怀英已经死心,断然不会继续留在他身边,有他开口,自然是千古难逢的好机会。
赵怀英果然没有拦,甚至都没有看一眼。他坐在火堆前,如同枯木一般,他也知道,走出门的那一刻起,一切都该结束了。
几支羽箭稳稳当当地射在木门之上,陆照枝把衡阳拉后身后,随手踢起一块干柴就挡。
羽箭密密麻麻,却不冲要害,分明是要把他二人逼回屋内。
“赵怀英,你怎能出尔反尔?”衡阳顿时清醒过来,这样的事,他也不是没做过,从来都不是第一回 。
“不是他。”陆照枝见对方有备而来,且自己实在无力支撑,不得不退回了屋内。
衡阳轻抬手,掌心猩红一片,陆照枝的肩膀处已经被鲜血浸透,额头上密密麻麻,皆是细汗。他喘着粗气,咬牙道,“是大燕的人。”
“陆小侯爷,别来无恙!”门外头,踩进一双黑色鹿皮小靴,脚尖飞翘。身披狼皮,半拉子光头,带着硕大的耳珰,留着半长不长的山羊胡,男人的笑容几乎要嵌进皱巴巴的皮肉里。
蹲了好久,才算等来了这么个机会。
“哦,不对,”男人收起手中弯刀,笑滋滋道,“怎么不认得你义父了?”
没等衡阳多问什么,陆照枝便乖乖答话,“以前,认的贼父。”
说罢,做错事一般低下头去,一手撑着胳膊,脸色几乎如纸张那般透白。
“别说那么多了。”衡阳看得出他这是拼了气力在强撑,也很明白,若不及时止血,怕是有生命危险。
想到这里,她走上前正要搀扶住陆照枝,却被赵怀英抢先扶住。对方怨气未消,盯了她一眼,随即看向对面的大燕人。
陆照枝哪里习惯靠在赵怀英肩膀上,拼了命地想推开,奈何受了伤,气力上根本无法对等,只能任由对方架着,眼中怨念不浅。
“看你招惹的好事。”赵怀英没好气地低声一句,敏锐地目光扫视周遭一切。
他是独立来的,连裴影都没带。从方才羽箭的数量来看,外头的大燕人应该不少,能入大周腹地,想必是有自己人引路。
“谁让你多管闲事。”陆照枝豪不领情,甚至用仅有的气力狠狠踩了对方一脚。
本来可以带着衡阳从逃走的,现在好了,怕都要搭进去。陆照枝自然也不知道这些大燕人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为首的是贼父,名唤赫连善。当年在大燕的时候,他为了想活命,假意顺从。
“如果你死了,念归怎么办?”赵怀英轻描淡写一句,让陆照枝体内血脉横流。他死死抓住赵怀英的手,想说什么,又被对方按了下去。
他竟然知道了。
衡阳自然听不清楚他们两个之间到底说了些什么,看着笑笑闹闹的,好像是各自不服,又看起来很开心。
在大燕面前,所有的个人恩怨,就该放一放。
“你们中原有句话,叫做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赫连善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位就是大周的太子殿下吧?”
赵怀英心中惊叹,这样的事,大燕又怎么如此清楚?
“两国之间,已歇战数年,如今你带了这么多弓箭手,闯我大周京府,意图何为?”赵怀英声音听起来冷静,可心里头却捏了把汗。若是硬着头皮上,必然凶多吉少。如此阵仗,竟然没叫兵马司发觉,这帮大燕人,远比自己想象地要恐怖。
“太子殿下,莫要慌张,我此行是特意来找阿照的,与殿下相逢乃是求之不得的缘分,”赫连善从未想过这般好事竟然会落在自己手中,这三个人伤的伤,弱的弱,无异于瓮中捉鳖,毫无气力,“阿照,你怎么可以骗义父呢?你说过要把大周的布防图给义父的,你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呢?义父找了你整整三年,找得好苦啊!”
又是两人面面相觑,若不是赫连善在前,赵怀英恨不得能将陆照枝的皮揭下来,让他睁大狗眼看看。这都叫什么事?
陆照枝对说过的话,毫不否认,面对赵怀英目色凌厉的盘问,不得不转过脸去,“小孩子才会当真。”
“你也知道,布防图对一个国家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当然不会给你,”赵怀英道,“杀了我们也没用。”
“干嘛总想着打打杀杀的,”赫连善唏嘘道,“我知道太子殿下不怕死,就是不知道怕不怕身边的人死?”
衡阳心一跳,面对大燕人疯狂地挑衅,只恨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眼里恨意早已燃烧。
她不怕死,只怕帮不了大周。
“杵那做什么,想他来保护你吗?”赵怀英看着离自己有些远的薄弱身影,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太子殿下误会了,我不会伤害殿下的心上人,”赫连善道,“阿照你说你,总是要惹义父不高兴……”
“义父为了救你出天牢,可是废了不少的心血呐!”
陆照枝脸色一白,不由地回想起逃亡那日,实在不寻常的畅通无阻,让他以为自己并不是身处天牢,而是广阔无垠的天地间。
一切太不寻常,他只以为是赵怀英又想从自己身上打探什么,才如此设局。他干干净净的,根本没什么好怕。
他看了眼赵怀英,对方眼神有些闪躲,没回话。那么没错了,有一半是赵怀英的功劳。
“既然是冲我来的,为难其他人又算什么?”陆照枝了解赫连善的脾性,他可是个笑面阎王,笑得越高兴,意味他越想杀人,“只要义父答应放了他们,义父想要什么阿照都会双手奉还,绝不抵赖。”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赵怀英真想把他脖子拧断。
“这叫见机行事,好汉不吃眼前亏,赵怀英你懂什么?”陆照枝小声狡辩。
“我大周出了你这样的人,何等造孽,你自己不觉得丢人吗?”赵怀英感慨,对方让他喊义父,他就喊了,一点骨气都没有。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伐谋为先,攻心为上,赵怀英你没听过吗?”陆照枝身子虚弱,也少不得咬牙切齿。
“没有。”赵怀英冷冷回他,心里却想着该怎么拖延时间,等来增援。
赫连善笑笑,拍了拍手,便有穿着便装的大燕人收了弓箭,从漫天大雪中抬来一个十字架子,近些看,才发现上绑了个人。一身血糊糊的,连面容也难以分辨。
“余痕。”陆照枝脱口而出,一改先前的平静。余痕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出生入死很多年,同亲人一般,哪曾想被大燕人折腾成了这样?刀成肉酱都是轻的。
“又是你的人。”赵怀英眉头皱得很深,要不是看在他伤得重的份上,拳打脚踢是少不了的。
一旁的大燕人朝着余痕的大腿上狠狠插了一刀,疼痛让人顿时惊醒。
余痕茫茫然地看着眼前一切,又看着被赵怀英扶着的陆照枝,大喊,“小侯爷!”
“放了他。”这不是商讨,而是命令。见过了杀戮的赫连善心头也不仅为此一震,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陆照枝,是丢在狼群里也能杀开血路的人,惹恼了他必定死得下场凄惨。
要不是,欺负他受了伤,谁敢?
“阿照,别急,只要你交出布防图,义父自然会放了他。”
“小侯爷,你不要听他的,你绝不能答应。”余痕于慌乱之间看清,赵怀英和他之间似乎并没有自己想得那般你死我活。相反在大燕人面前,这两个人仿佛是拧在一起的麻绳,相互发力。
如果一直这样就好了。余痕欣慰间,也觉得难过。要不是自己想利用大燕人救出小侯爷,也不至于成为了要挟,让小侯爷左右为难。
陆照枝在犹豫,他神情痛苦,想挣脱赵怀英,他想上去和赫连善拼命。
“你在想什么,当然不能给。”赵怀英道。
“义父布防图不在我手上,”陆照枝道,“义父先放人,我随义父回大燕,随义父处置。”
“你这小滑头,义父又不是没有被你骗过?”赫连善道,“义父又不傻,难道还会被你骗第二次?你生来聪明,布防图想必早已了然在心,义父备了纸笔,你把它画下来,义父立马放人。”
“义父就不怕阿照画的是假的?”陆照枝冷哼一声,面色不改,死死盯着余痕,悲愤涌到了紧握的拳头上。
赫连善懒得多说什么,打了个响指,便有人挥刀朝余痕身上狠狠捅去。
“怎么样?”
赵怀英也跟着沉默下来,他看着陆照枝,心中千头万绪,却不知道该如何解这个死结。
衡阳看着眼前的一幕,掌心满是腻汗,她摸过袖中小刀,正欲上前,却被赵怀英喝住,“你干什么?”
“大周绝不能把布防图拱手相让,”她回退一步,那是分隔这么久,最近的接触,“更不能失去一个忠心耿耿的将军……”
她顿了顿,“大周也不没有太子殿下,我不一样,我身上没有家国重责,我去换余将军回来。”
赫连善对她的向前,充满了敌意,上下打量一番。见是个佳人,目光柔和了不少,“小娘子想做什么?”
“我想替代他,”衡阳指了指刑架上的余痕,“我是陆小侯爷的结发妻子,拿我来做要挟,你们大燕更有胜算。”
“赵怀英,你为什么不拦着?”陆照枝四肢百骸烧得难受,肩膀湿漉漉地浸出一串血水。
赫连善听过邹衡阳的名字,今日得见,却是如出水芙蓉一般,叫人挪不开眼。
“有这样的佳人,阿照怎么不早早拿来孝顺义父?”说罢,挥了挥示意旁人将余痕放下来。
孝顺二字像一把尖刀,捅在陆照枝的身上,也让赵怀英恨意难忍。
眼看千钧一发的重要关头,余痕一个猛扑,抱住赫连善的大腿,狠狠地就是一口。在场的众人皆不得回神,赵怀英趁乱将衡阳拉了回来。
赫连善吃痛,无法挣脱,不得已拔出腰间弯刀,对着余痕脖子当中一刀。
反应过来的陆照枝也想提剑上前,却被赵怀英推过来的邹衡阳拦住,“出了门往南走一里地有驿站,骑快马。”
“我不走,我陆照枝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人,要死就死一块。”
“衡阳怎么办?”赵怀英提剑挡住无数支飞来的羽箭,神情狰狞,“我撑不了多久,你快走。”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陆照枝避开几支羽箭,已经是大汗淋漓,“想死,好让她记得你,也让她憎恨我一辈子?”
“随你怎么想。”赵怀英没心思同他解释太多,这两个人不是很相爱么?相爱就应该在一起。赵怀英说罢,提了剑冲杀上前,活生生为他劈开一条血路。陆照枝固然不想走,却也由不得自己,若自己犹豫,怕只会全部折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