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把孩子哄好,收拾妥当。天边已经泛起了朝霞,很冷,冷得人鼻子里呼出都是白茫茫的雾气。院里水池上也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衡阳总觉得,一定会发生什么,她的眼皮子跳得厉害,心也莫名慌乱,比刚出王府那时,还要紧张。
“阿娘带你去玩,给你买糖葫芦,好不好?”衡阳也不知道,带念归和一起走,到底是不是错了?他生来锦衣玉食,哪里受过这样的罪。
“阿娘,爹爹是不是不要念归了,为什么爹爹不一起去?”念归还小,他只知道他一整日没见到爹爹,他很想念。
“怎么会?阿爹怎么会不要念归呢?”衡阳刚开门,就有个温厚的声音,从大雾中穿了进来。
她转身慌忙去关门,却被赵怀英抢先一步。他手劲极大,衡阳哪里争得过他,只得作罢,又怕叫他瞧出异常,脚步往后退了退,“你怎么来了?”
冬日让她的脸颊泛红,赵怀英伸手,对方躲了躲,一脸心不甘情不愿。他一点也不生气,蹲下身抱住念归,开开心心地逗了逗,“念归想去哪里玩,阿爹陪你去。”
“念归,”她没办法阻止孩子开心地扑进赵怀英的怀里,只能轻声地呼唤,伸手双手想抱回来,“到娘里这里来。”
小娃娃一张脸红彤彤的,闪着黑漆漆的大眼珠,茫茫然地看着阿爹阿娘。阿爹和以前一样笑呵呵的,可阿娘的眼里只有泪光。
“阿爹,阿娘哭了,你哄哄她,就像哄念归一样……”孩子说罢,还把阿娘的手,牵送到了阿爹的掌心。
碰到赵怀英的那一刻,衡阳满眼生厌,迅速把手收了回去,一言不发。
“裴影,把孩子抱走。”赵怀英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她,直到身后的大门被关上,没了声响。
“想逃?”他开门见山,缓缓起身,四下打量了一下院落。这儿偏僻幽静,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衡阳惊觉自己问这个没太大意义,只要赵怀英想,上天入地,也能揪出来。
“该是我反问你,这么早,要带念归去哪?”他仰头看了眼天,雾沉沉的,朝霞已经散了。
“你一定要知道吗?”她深吁一口气,死死地盯着眼前人。
赵怀英笑容渐收,眼里是化不开的霜雪,“邹衡阳,想清楚了,再开口。”
他不愿意再一次听到那个真相,这无疑是在伤口上撒盐。他有些不淡定,他害怕,什么都说了,最后什么也都不剩。
“你不是想知道我要带念归去哪里吗?”她心如死寂,喃喃开口,“我要带他离开这里。事到如今,我不想再隐瞒……”
“念归他……”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突然扑上前的赵怀英死死吻住。那一瞬间,她濒临死亡的边缘,嘴里满是血腥的味道。
她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的挣扎对于赵怀英来说,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
挣扎地越厉害,他就咬得越用力。直到,鲜血染红了唇瓣,他才缓缓松口。她毫不犹豫地朝对方狠狠摔了两巴掌。
“因为念归他根本就不是……”她看到赵怀英嘴角仍在涌动的鲜血,神情复杂,犹豫了很久,“他不是……”
“别说了……”他气虚很微弱,额头上却青筋暴起,仿佛蓄集了所有的气力,来阻止不愿听到的真相。
“邹衡阳,算我求你……”他无助地栽倒在地,眼里有热流涌动,似有不甘地呕出一口血来。
“我不想骗你……”她声音低到自己也听不见。
“你带念归走吧……”她这一次,忍住没上前关切他的伤势,就连对方伸过来的手,她也冷冷避开了。
“赵怀英,放我自由吧……”
她一定要走,她无法忍受待在他身边的每一刻,就好像散不去的梦魇。
赵怀英眼里的温柔渐渐消逝,许久才开口,“邹衡阳,你不会以为,我是来接你回府的吧?”
她的心在此刻又被狠狠捅上一刀。也是,他这样的人,眼里自然只有自己的子嗣,女人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她还自作多情道,求他放过自己。
那一刻,衡阳恨不得能撬开地面钻下去,从未有过的羞耻感席卷心头。
“那就最好不过了,”她努力藏起心头的失落,去打开那扇被大风推住的门,门一开,风沙袭来,她眼里泪水更晃了,“殿下,请吧……”
赵怀英费了好大的气力,才从地上站起身,踉跄着朝门外走去,连头都没回。
他刚一走,邹衡阳就死死地把门关上了。她躲坐在门后头,哭得伤心欲绝。
她知道,这一见,此生应该不会再见面了。她的孩子,还有他。
裴影见赵怀英孤身一人,满身血痕地从门里走出,不禁讶异,“殿下发生什么事了?”
“别看了,不是她的血。”他声音虚弱无力,他有些感叹自己的身体,还没到风烛残年的时候,怎么连她的一句话都受不起了。
裴影看了看一旁的章痕之,孩子在怀里睡得正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殿下……”裴影紧步上前,看着赵怀英上了马,递上马鞭。
“回府。”他清冷地丢出两个字,抬手擦了擦嘴边血迹,驾马消失在大雾中。
“殿下!”裴影本以为是来接夫人回府的,看样子这两人又吵架了,吵架归吵架,这哪里能意气用事,把一个女子随意丢弃在外边呢?
“裴将军,”章痕之唤住他,“解铃还须系铃人,殿下和夫人之间有解不开的心结,裴将军不要勉强。”
“可是……”裴影不打算就这样放弃。眼下,郑清棠被废,端王结党专权,郑家贪赃枉法,操纵国事,证据确凿,已送入天牢。
本该团圆的日子。
“殿下也不知怎么想的,孩子离不得娘,他这样做,夫人还怎么回心转意啊?”
章痕之也跟着无奈地叹了口气,“谁知道呢?你们男人有时候总喜欢口是心非……明明想留,做出来的事又叫人那么咬牙切齿。”
“你这是在指桑卖槐!”裴影愤恨难平。
“知道就好。”章痕之没好气地回了对方一句,低头去看怀里的孩子。
把孩子从母亲的怀里带离,赵怀英也觉得这是件极其残忍的事。
他不想拿孩子作为要挟,还没走出多远,便停了下来。回到马车上,把孩子从章痕之的手中接了过来,“过去看看……”
“殿下要我看、什么?”章痕之刚说完,立马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捂住嘴,跳下马车。
如果夫人没追过来的话,恐怕她也不用回王府了。
衡阳不知道在冰冷的地面上坐了多久,好像睡了又醒,做了个很长的梦。
直到被外头的叩门声吵醒,她起身开门,萤灯一身粗布衣衫出现在自己眼前,还没等她说什么,就紧紧抱住了她,“夫人别怕,奴婢会一直陪着你的。”
“不行,你才成婚,你快回去,不要让裴将军担心。”
萤灯倔强地摇摇头,“奴婢不会走的,至少要看到夫人好好地安顿下来,夫人目无去处,奴婢怎忍心夫人一人漂泊在外,多个人也好有个照应。”
她知道怎么也劝不走一个执拗的人,有萤灯作陪,她情绪稳定了不少,“赵怀英把念归带走了。”
“殿下会对他好的,”萤灯道,“夫人既然决定要离开这里,有些东西总是要割舍的,否则只会成为别人拿捏的软肋。”
她沉默不语,想到将来可能会发生的事,说不愁都是假的。
“我在想,将来有一日,赵怀英要是知道了念归的身世,会不会杀了他?”想到这一幕,衡阳就后悔得不行,她就应该拼死留住念归的。
可自己一个弱女子,在乱世中,想要自保已经很难,更何况带着一个孩子。
“殿下没有告诉夫人吗?”萤灯原以为,这一切都在真相揭开以后的抉择,毕竟她出王府的时,看到赵怀英正努力逗念归笑。
“什么?”她一脸不解。
“郑氏已经将孩子的身世告诉给了殿下,殿下很生气,下了休书,郑家贪赃枉法,朝廷已下旨查办,”萤灯努力回想着,赵怀英逗孩子的样子并不是装的,“夫人,一切都结束了。”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也难怪,他一直在阻止自己开口,这样羞辱人的事,换谁都不想听第二次。
“我知道了,”她突然释怀不少,起身将一旁的包裹捡起,“去码头坐船,我们离开京城。”
“好。”萤灯点点头,甚至没有多问一句,要去哪里。
赵怀英听着探子来报,看着一旁的念归,愁得展不开眉头。府里有奶妈在,但也架不住孩子吵囔着要见娘亲。后来,倒是章痕之想了法子,把孩子哄睡,他才脱身。
他认定,但凡她稍微服个软,自己也就不逞能了。独坐庭院中的几个时辰,等到日落西山,他才明白,她这一走,兴许就不会回来了。
他看着栽满花卉的听雪院,每个角落里似乎都有她的身影。她爱花,唯独他送的,好像没那么喜欢。又或许是心疼花,每一株她都能照看地很好。
她也习惯把落花做成各式各样的唇脂上,他喜欢这样的味道。可如今,花香都落在了泥泞的土里。
他小坐了一会儿,闭眼却不能安枕,睁眼看到满院的花卉,除了烦躁还是烦躁。
从来没有这么烦心过,直到回到书房,才稍稍舒缓了一些。
“殿下,末将……”
“不用了……”他打断裴影的话,脱口而出,握着杯子的手微微颤抖,装作若无其事地开口,“她要走,就让她走吧……”
裴影心里头难免咯噔一下,自己也没打算问,是不是需要派人去截堵,怎么对方就先回上了。
四目相对,裴影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赵怀英方才后知后觉,坐直身子,朗声道,“什么事?”
“殿下,绣坊那边送了新做的冬袄,说是不久前夫人给殿下定做的,他们拿不定主意,所以……”裴影犹豫着要不要收下,毕竟先前夫人特意叮嘱过,如今这两人闹得如此不可开交,自然不敢擅作主张。
“收下,”赵怀英偷偷攥紧了拳头,肚子窝了不少怨气,“本王为什么要和几件衣裳过不去。她亏待了本王,本王难道也要亏待自己么?”
裴影应了声是,默默下去了。赵怀英向来话少,而刚刚那几句听起来,分明就是在呕气。
只能把希望寄托给萤灯,盼她早日把夫人劝回来。否则,不知道要遭多少罪?
待登船的时候,已经灯火初上。江河中星星点点,江船上除了船夫,再无旁人。
衡阳往城中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回到逼仄的船舱内。船很小,也是最晚一艘可以离开京城的船,她怕赵怀英突然改变主意,所以才有了这样的决定。
至少夜里视线不清,找起来也没有这么方便。
小船在宽阔的河道中起起伏伏,衡阳的神情从离岸开始,半点也没有轻松过。
她第一次出这样的远门,尽管身旁有萤灯,但对未卜
的前途,仍旧充满了迷茫。
她想好了要去名洛镇落脚,可她对那里并不熟悉,甚至只听过这个小镇的名字。大概是因为,这个镇子里京城不算太远,最危险的地方,也最不容易被赵怀英发现。
“夫人。”萤灯知道她在担忧什么,上前握住她的手。
船才开出没多久,却突然停了下来。衡阳心中预感大事不妙,船舱外头安安静静,萤灯开口唤了几声船家,皆未有回应。
一切都安静地可怕,在这样安静的夜里。没有人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
衡阳鼓足勇气,掀开帘子,往外头瞧去。船头的灯笼随着浪潮轻轻摇晃,忽明忽暗间,她看到昏死在一旁的船家,另两个穿着夜行衣的男子,正鬼鬼祟祟地搜寻着什么值钱的物件。
松了帘子,脸色煞白。不明所以的萤灯,只以为她身体不适,刚想开口,却被对方捂住了嘴巴。衡阳手指了指外头,摇摇头。
江中有贼匪的事,她听说不少,万万没想到自己碰上了。她到底是弱女子,除了惧怕,脑海里仅有的镇定告诉自己,要活下去。
至少,不能让萤灯陪着自己一块死。
呼吸在深夜里渐渐变得紧促,她听到了外头越靠越近的脚步声,她浑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
“让奴婢出去引开他们吧,夫人想办法往江边游回去,”萤灯颤声,“小公子不能没有夫人。”
“不行,要走一起走,”衡阳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的想法,“况且,这些贼匪生性残忍,掠夺钱财之后必定会杀人灭口,怕是凶多吉少了。我倒是没什么,可你才新婚燕尔,我真不该拖累你的。”
“夫人莫要气馁,”萤灯小心翼翼地往外探眼,“这里离岸边不算太远,奴婢想办法发射鸣镝,会有法子的。”
“里面的人,把你们身上值钱的物件通通交出来,饶你们一死。”还没等衡阳说什么,外头已经开始催促起来。
约莫是分不清里头的状况,两个人并不敢轻举妄动。衡阳听见刀剑出鞘的声响,一整个充盈在耳边,恐惧占据了全身。
她不是怕死,她只是害怕自己再也见不到念归。
“不要相信,”萤灯按住夫人要扔包袱的手,“夫人等会快些往船尾走。”
“里头的人,听到了吗?不要让爷爷我等太久了。”显然外头,两个贼匪已经不耐烦,萤灯脸色一沉,除了刀剑,她还听到拉弓的声响。
如此紧要关头,萤灯长嘘一口气,拎着包袱,掀开帘子躬身走了出去。
“你们不是想要钱吗?我这里都有,”萤灯晃了晃沉沉的包袱,好让里头发出一点动静,“不过,你们得先把船靠到岸边,否则就别想要了。”
衡阳想制止时,已经晚了。
两个贼匪见是姑娘,立马来了兴趣,“臭娘们,想诓你爷爷?没那么容易,在这青龙江上,没有人能跟爷爷谈条件,把银两都交出来。若是乖乖听话,爷爷可以不把你丢进江里喂鱼。”
萤灯知道这样拖延不了多久,她一手摸索着,试图把鸣镝发出去,却举步维艰。
正在这时,衡阳从后头的船舱中走了出来,从她手中接过鸣镝。不过眨眼的功夫,就把鸣镝发了出去。
那贼匪见此情形,顿时往后退了退,其中一个身材瘦高的声音低沉道,“大哥不好,这回怕是要栽官府手上了!”
“怕什么,也不看看现在是在谁的地盘,”另一个胆子略微大些,语气不改猖狂,“等官府来了,就迟了……”
说罢,步步紧逼,朝着衡阳起先走了过来。萤灯学过一身护身的功夫,可招不了几下,就被对方死死擒拿住。
“你们别乱来!”穷尽山水的萤灯只能祈求希望于老天,死死挣扎着,不忍目睹接下去可能会发生的一切。
“你们要钱,我要命,”衡阳知道自己刚刚放出的鸣镝已经激怒了这两个人,可横竖怕也是一死,倒不如搏一搏,“不如做个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