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夜里,莫伯远忽然被一个妇人拦住马车。
莫伯远看向那哭哭啼啼的女人,问道:“没事是何人?拦住本官的马车作甚?”
那妇人抬起头来,哭得更厉害:“莫大人,民妇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与大人说。”
莫伯远道:“何事?你且说吧。”
妇人便道:“大人,我当年曾替添香楼的小娆姑娘接过生,小娆姑娘生下了一个女婴,正是府中的四小姐。”
莫伯远听她提及宝言与小娆,皱了皱眉:“你想说什么?”
妇人哭着说:“大人,此事藏在民妇心里十几年了,民妇当时给小娆姑娘接生时,小娆姑娘说的是怀胎八月,可民妇瞧着那女婴,分明是足月生下来的。也就是说,恐怕小娆姑娘欺骗了您,而那女婴,也压根不是您的孩子。”
莫伯远听了此话,如遭雷击,当即反驳:“胡说八道!你可有证据?”
莫伯远自认为当年与小娆两情相悦,而小娆已死,早成了他的心头朱砂,近乎完美。他骤然听得这种说辞,自然不会相信。
妇人摇了摇头,自然拿不出任何证据,只是道:“莫大人,民妇自然没有证据。民妇只是觉得,您不应该被蒙在鼓里。其实是与不是,只需要莫大人滴血验亲,便可知晓。民妇……也只是怕大人受骗,民妇将这话憋在心里十几年了,今日说出来,总算畅快许多。”
妇人说罢,便起身离开了。莫伯远看着妇人的身影,眼神浮现出那个温婉女子的身影。
小娆……她当真会骗自己么?
从情感上,莫伯远自然不肯相信这种可能。可他毕竟是个男人,接受不了自己被人戴绿帽子的事,哪怕只是有一定的可能性。
莫伯远回去后想了一夜,最后决定滴血验亲,只要验完了,宝言是他的孩子,那他心里的疑虑也就消下去了。小娆在他心里的完美形象,自然也不会变。
但此事不能声张,莫伯远只暗中差人找了宝言来。
可莫清珠一手促成此事,自然早早盯着,一听见动静,便想方设法将事情闹大起来。到最后,竟是闹得整个莫家都知晓了。
莫伯远骑虎难下,索性当着全家的面与宝言滴血验亲。
宝言站在人群正中,看着那碗清水与上首的父亲,只觉得无比难堪。她的身世从小便被人耻笑议论,但她从没想过有一天,那个对自己尚算有几分慈爱的父亲也带头疑心她。
她又想起自己没见过的阿娘来,心中悲伤一层层地往上涌。
柳氏坐在莫伯远身侧,带了几分看热闹的心思:“开始吧。”
柳氏觉得事情真是有趣极了,莫伯远找了那么多女人,竟然有一天可能被一个女人戴绿帽子。她不动声色看着莫伯远的反应,甚至有几分期待宝言不是他的女儿。
莫伯远先割开手指滴了滴血进碗里,宝言跟着割开手指,将血滴进去。
随着两滴血都落进碗里,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紧张地看向那只碗,等待着结果。
片刻之后,两滴血竟没相融。
莫伯远脸上血色尽褪,几步踉跄,跌进座椅中。宝言更是一脸不可置信,紧紧盯着那碗清水,若她不是莫家的女儿,那她又是谁的女儿呢?
她感觉到一种巨大的空白与空洞,过往十几年的认知顷刻之间被颠覆,周遭闹哄哄的一切仿佛都变得陌生。她觉得自己的灵魂都飘起来了,飘荡在空中,落不到实处。
她是谁呢?她到底是谁呢?
莫伯远深呼吸,而后猛地站起身,将那只碗连同那桌子一起踹翻在地,而后发疯一般将墙边挂着的小娆的画像撕碎。
“好好好,原来你竟骗了我这么多年!”
宝言看着那被撕碎的画像飞扬,眼泪霎时涌出眼眶,她将那碎片拾起,听见莫伯远说:“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我的女儿,给我滚出去!有多远滚多远!”
宝言低声啜泣,将碎片一片片拼凑好。
她将那幅画像粘好,回了春雨阁收拾东西。这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小桃都没反应过来,看着黯然神伤的小姐,小桃只能在一边安慰。
“小姐,你别太难过了。”
宝言茫然抬起头来,看着小桃苦笑一声:“原来我不是莫家的人,小桃,你也不必唤我小姐了。只是我到底是谁呢?”
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宝言麻木地收拾着自己东西,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莫家人自然都跑来看热闹。莫华琪一时无言,也不知道怎样安慰宝言,只好帮着她收拾东西。
莫清珠满脸得意,在一旁看着:“你可别把莫家的东西带走了。”
宝言只当听不见,只带走了沈沉给的与平南侯夫妇给的东西。小桃在一旁跟着,直到出了府门,她还想跟着走,却被莫清珠一把拉住。
“这婢女也是莫家的人。”
小桃当即跪下:“求夫人让我跟小姐一起走吧。”
小桃的卖身契尚在莫家,莫清珠说得对,柳氏一时无言。
宝言看着小桃,扯了扯嘴边,而后看向柳氏:“我可以买下小桃,多少钱?”
她说完,将自己头上的簪子与耳环都摘下来,一定塞进柳氏手里:“这些定然够了。”
想了想,又将镯子也摘下了。
镯子不是李氏送的那两只,宝言舍得。但项链是她母亲的遗物,她舍不得。
她给的这些东西都是好东西,价值不菲,别说买一个小桃,买十个小桃也够了。柳氏终究开了口:“拿小桃的卖身契来,给她。”
宝言接过小桃的卖身契,直接给了小桃,“小桃,你现在自由了。不要跟着我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她无家可归了,原本莫家便是摇摇欲坠的一个家,如今直接轰然倒塌,变作一片废墟。
莫清珠嘲讽道:“随你以后去哪儿,只要记得,日后别与咱们莫家扯上任何关系。哦对了,以后你也不姓莫了,至于你姓什么,那谁知道呢?只有你那个死了的贱人娘知道了,可惜啊,她这样费尽心思,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宝言愤愤看向莫清珠:“不许你这么说我阿娘。”
莫清珠不屑地嗤笑:“我说又怎么了?难道我说错了么?你娘是个婊|子,你自然是婊|子生的小婊|子。”
宝言瞪着莫清珠,眼泪从莹润的双眸里涌出。
莫清珠笑得愈发得意,其余人都站在旁边看热闹,窃窃私语。
就在此时,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莫家门口,四角的金铃铛啷当响动。
众人不由朝马车看去,只见一只纤长匀称的手挑起帘栊。
【📢作者有话说】
小沉:生气,但还是护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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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第 68 章
◎太子妃。(二合一)◎
随着帘栊后被挑起, 一张俊冷的脸出现在众人面前,淡紫色锦袍尽显高贵气度, 正是那位传闻中冷心冷情的太子殿下。
众人一时惊骇不已,脸色各异。
太子怎会出现在这里?太子这样的地位,他们自然高攀不上,这里唯一与太子有过交集的便只有……
那些目光齐刷刷看向宝言。
沈沉亦看向宝言,他步下马车,信步走近,停在宝言身侧,将她护在身后。
“看来孤教你的, 你还是没学会。”
这两日沈沉虽没出现,却时刻让人盯着注意着宝言的动静。
他恼了她, 所以没再来见她。他都说到这份上了,她竟然还这般无动于衷, 实在可恶。
沈沉不见她, 让她冷静考虑两天,但并不想让她考虑着考虑着选了周至行。
密探也是头一回做这种差事,盯着莫家的家长里短。见莫家出事, 密探立刻尽职尽责地禀报沈沉。
沈沉当时正在与东宫属官们商讨政事, 闻言几乎立刻撂下属官们, 出了宫。这一路上,沈沉一直在想,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定然又要哭鼻子,恐怕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吧?
她那般柔弱, 不知道要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子。光是想着, 沈沉便认不得立刻飞奔到她身边, 成为她坚实的后盾。
他原本看不惯她的柔弱,意图改变她,可这一刻,他忽然又觉得,她改不改又有什么所谓,左右他足够强大,可以替她解决掉那些麻烦。
当真正看见宝言站在身前这瞬,沈沉的心仿佛才平稳落下。他目光从上到下将人检查一遍,确认她毫发无伤之后,这才握住她的手,轻捏了捏指尖,安抚她的情绪。
“孤说过,这世上,除了孤的父皇母后与太后,你谁也不必怕。”
意思是,他在,她可以什么都不用怕。
宝言抬眸看他,手被握住的那一瞬,不知怎么,倒更委屈了。太子殿下来了,她便觉得很安心,仿佛便不必强撑了。
眸中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砸在手背上,她忍不住往前靠了一步,将头埋在沈沉怀里,失声痛哭。
沈沉拥住怀中的少女,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眼神却冷厉地扫向莫家那一群人,最后定在莫清珠身上,莫清珠被沈沉的眼神吓到,心猛地颤抖起来。
太子怎么会来替莫宝言出头,他们之间不是早就已经完了么?莫宝言不是已经被赶出东宫了么?
“以下犯上,对太子妃不敬,该当何罪?”沈沉气势逼人,震慑得众人噤若寒蝉。
莫清珠听得此言,更是大惊失色。
太子妃?莫宝言?假的吧?
可这是太子亲口所言,又怎会是假?
莫清珠当即扑通一声,跪倒下去,“太子殿下饶命……”
柳氏也吓得不轻,心中更是懊恼,怎么也没想到这莫宝言还挺有本事,早知道她便一直捧着莫宝言……这下好了,也不知道太子会不会借机为难,祺佑的前程恐怕更暗淡……
柳氏亦跟着跪倒:“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柳氏一跪,其他那些看热闹的莫家人自然也都跟着跪倒一片,齐齐战战兢兢喊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沈沉并未多加理会他们,只摸了摸宝言后脑勺,而后将她打横抱起,上了马车离去。
跪倒一地的莫家人也拿不准太子这是何意,只好又在地上跪了许久,才捏了把汗起来。他们面面相觑,各自都觉得如梦初醒一般。方才发生的事,是真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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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之上,宝言趴在沈沉怀里哭了许久。她嗅到沈沉身上熟悉的松枝香味,只觉得心安,便哭得畅快。
她想殿下一定对她现在这副哭哭啼啼的样子很不悦,可是她顾不上这么多了。她的心仍在为她不是莫伯远的亲生女儿这件事激荡。
哪怕宝言听过许多说她母亲的坏话,但宝言从未相信过那些话,纵然她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但在宝言心里,她阿娘只是身处劣境,但一定是一个美好的温柔的人,绝不是她们口中所说的那般下贱。毕竟人生在世就是会有很多不如意的事,人的境遇诸多时候也并非能由自己选。
但今天发生的事,好像打碎了宝言对阿娘的美好幻想。
她不是阿爹的女儿,便说明她阿娘在与阿爹的感情里三心二意了,不止三心二意,还欺骗了阿爹,将自己伪装成他的女儿,送到他身边。
原来她从阿爹那里得来的那点微不足道的爱,也是原本不属于她的,是偷来的。
阿娘为何要这样做呢?难道真的是为了攀附富贵么?
她又是谁呢?这世上哪里才是她的容身之所呢?
宝言心中有一堆的疑问与不解,却无人可以给她解答。
她唯一能痛快发泄的,似乎只剩下哭这一件事。
宝言一直哭着,呜咽声声声入沈沉耳朵,牵动着沈沉的心。他一向认为自己是理智的,但现在,他似乎感受到了感性的主导,他想让她不要再哭了,不是因为厌烦她的哭声,而是因为共情她的伤心难过。
沈沉将宝言抱得更紧,用自己的怀抱温暖她。
宝言痛快哭过一场,全身的力气都跟着眼泪一起流逝,她就这样在沈沉怀里睡着。沈沉将人搂在臂弯里,小心翼翼将她凌乱的鬓发整理好,瞥见她眼尾的泪痕,亦小心用指腹擦去。
此刻,她仿佛一个易碎的瓷器,沈沉丝毫不敢懈怠。
沈沉带宝言回了东宫,仍将她安置在含英殿。从她走后,含英殿中保持着原来的模样,未曾变过。
沈沉将宝言放在床榻上,替她盖上软衾,之后便守在床边,等她醒来。等她醒来的途中,没忘命人备好她喜欢吃的吃食,这样等她醒来,就可以立刻吃到。吃到喜欢吃的东西,应当会开心一些吧。
“打盆热水来。”沈沉低声吩咐宫女。
宫女应声而退,很快捧来一盆热水,意欲上前伺候时,却被沈沉拦下。沈沉亲自接过打湿的棉巾,仔细地替她擦拭脸庞。
宫女眼中难掩惊讶,她在东宫伺候有些年头,见过不少意图勾引殿下却被殿下发落处置的人,这还是第一次见殿下如此。她认得宝言,前些日子曾是东宫的良娣,可后来不知怎么竟走了。
如今这情况是……?
宫女不敢多想,静静退到一边候着。
沈沉放下棉巾,慢慢抚摸着宝言细嫩的脸颊。
虽说她一向爱哭,但哭成今日这般,倒还是头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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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言这一觉睡了两个时辰,醒来时意识混沌,尚未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方,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很是熟悉。片刻之后,她想了起来,这是含英殿。
她恍惚以为自己仍在含英殿,仍是莫良娣,慢慢撑起身,眸光看见了床边的沈沉。
“殿下……”她出声唤道,嗓子疼得厉害,不由咳嗽起来。
沈沉皱眉,当即给她倒茶水,亲自喂到嘴边。宝言就着杯沿喝了好几口,将那杯水喝到见底,又被呛到。沈沉便放下杯盏,替她轻轻拍背。
宝言心里还想,殿下今日太过温柔……
下一瞬,脑子里便闪过了无数的事。
她眸中光彩霎时暗淡,垂下了眼睫,喃喃自语道:“想起来了……”
她早已经不是莫良娣,她甚至都不该姓莫。
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刺痛起来。宝言几乎又要哭,她吸了吸鼻子,强忍住落泪的冲动,看向沈沉。
沈沉伸手握住她的手,这样的时刻,她需要他的安慰。但怎样安慰人,还真是个棘手的活。
“饿不饿?孤让小厨房备了你爱吃的菜,要不要吃一些?”
宝言摇了摇头,她没有胃口吃东西,吃了也是浪费。
沈沉陷入沉默,她伤心到连吃饭都不想吃了,怎么办?
“那……孤给你讲个笑话。”沈沉思忖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