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母子之间的心有灵犀。
她给这少年缠心红莲时,好似冥冥之中有什么在牵引着她。
江扶元在外这些年,什么苦都吃过, 她只想要尽量弥补, 是以这太子之位, 也是她与惠安帝商量了一整夜想出来的法子。
她翻看了江扶元在皇城司的档案,看着看着便忍不住落了泪。
很难想象,他付出了多少才能在这种记事本上留下厚厚一沓印记。
如果中间出现任何一点差错, 恐怕除了纸上这些冷冰冰的文字,便永远也见不着活生生的人了。
所以, 崔皇后看他这模样,便猜到他有事求自己,心里已经暗暗决定, 只要江扶元的要求不过分,她都能应下。
“母后, 我想求娶一个人。”江扶元的声音不大, 却很坚决。
崔皇后坐在椅上未动, 静静地盯着他:“就是你昨日带回宫中的那个?姜家的姑娘?”
这种事瞒不住的。
宫里是什么地方,即便皇后这两年不理宫中之事,也并不意味着她完全不问事,哪个地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尤其是东宫。
江扶元本就没打算瞒,如若不然,他也不可能光明正大将人带回来。
于是道:“是,儿臣想娶她。”
崔皇后想了想,说:“那姑娘我有点印象,只是名声不太好,之前又是程庚的未婚妻,京中贵女颇多,她不是最好的选择。”
她没有一下子把话说死,只是分析事实。
江扶元仍低垂着头:“儿臣明白,但儿臣喜欢她,想娶她,若真能随随便便找个女子成婚,也不会耽搁到如今,还望母后成全。”
过了年的江扶元已经二十有二,确实不小,崔皇后近来忙着张罗的一件大事就是他的婚事。
听他说出“喜欢”二字,崔皇后当即便想出言反驳。
喜欢能怎么样?
她与惠安帝当初也是两情相悦,现在不也到了凑合过日子的地步?
喜欢能怎么样?
作为太子当然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亲家在朝堂上提供助力,孤军奋战单枪匹马有多累,过来人都懂。
喜欢是最廉价,最不值钱的东西。
但崔皇后看着她日思夜想,千难万难寻回来的儿子。
这些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
喜欢是千金难买,是你情我愿,是无法估量的可贵情感。
她想儿子能稳稳坐在太子之位上,却也更想儿子能幸福,能快乐。
江扶元没有娶妻,二十多年头一次喜欢一个姑娘,她这个做娘亲的还要否认拒绝,将他们拆散吗?
崔皇后在那一瞬间想了很多,最后道:“改日让我见见。”
江扶元眼中立马有了光,她能说出这话,那就是同意了。
他刚想说什么,便听见了崔皇后的下一句话:“太子妃的位置还没定下,先娶个良娣总是不妥,你若当真有意,先让她进宫也可。”
良娣乃妾,江扶元脸上笑意淡去:“母后怕是回错了意,我不爱三妻四妾,要娶她便也只会让她当太子妃。”
崔皇后亦是拧眉:“世家大族的好姑娘甚多,你要选个小门小户的姑娘当正妻?”
“世上好姑娘固然多,自有良人与其相配。”
他这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倒把崔皇后说楞在那。
崔皇后知道江扶元是个眼界长远的,他总会在筹谋时比旁人多一种选择,不曾想在感情之事上倒是个死脑筋。
这般认死理,反倒是崔皇后露出一个苦笑。
儿女的婚姻之事若是逼得太过,反而就逼成了仇。
既是他想娶的人,只要他心甘情愿便好。
崔皇后摆摆手:“罢罢,等我见过那孩子再说,若是个良善的,你想娶便娶吧,”
江扶元悄悄舒了口气,道:“谢母后,儿臣想让她暂在宫中住上几日,她有孕在身,这两日也好让太医帮着调理一番。”
崔皇后讶异:“有孕了?几个月了?此事可还有旁人知道?”
江扶元摇头:“快两个月了,没让人知道。”
此时朝中不太平,有心人知晓的话,这个孩子恐怕凶多吉少。
崔皇后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既如此,确实耽误不得,你父皇那我来帮你说,你先将她身子养好,我再派些有经验的宫人去你那帮着照应,切记暂且莫要张扬。”
江扶元原以为还要费一些功夫才能说动崔皇后,没想到她这么容易松了口,高兴的同时心口又微微发酸。
他现在不是一个人,有母亲帮衬着了。
“母后,我还是想早些成亲,等月份大了再穿婚服也不好看。”
崔皇后一下笑了起来:“知道你想娶人家,但也不是这么个急法的,就是从现在开始张罗,到下个月也来不及。”
江扶元罕见地露出了几分不好意思。
此时的他,让崔皇后看得更是心软不已:“我会尽快将此事提上日程的,还得你父皇那松口才是,你先莫急。”
江扶元应是,只要皇后这边说动了,惠安帝那他并不是很担心。
从勤政殿内出来,崔皇后便直接去了东宫。
姜宝鸾得知要见皇后,在宫女的侍候下换了身得体的衣裳,心里已经猜测了数个皇后找她的原因。
崔皇后柔声道:“抬起头来我瞧瞧。”
姜宝鸾闻言抬头,却仍不敢与崔皇后对视。
“是个长相水灵的,今日阿元同我说要娶你,我便想来问问你的意思。”
姜宝鸾一听,立马屈膝想要下跪,又被她抬手止住:“本宫不喜欢跪着说话的。”
姜宝鸾只得重新站直,而后道:“皇后娘娘,民女自知配不上太子殿下,不敢妄求。”
崔皇后双手搭在腰腹上,闻言笑笑:“不用这么拘谨,我就想问问,你可喜欢我家小五?”
姜宝鸾只当皇后来找她兴师问罪的,却也没成想,话题会突然跳到喜不喜欢。
她一时反应不及,便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不喜欢的话,连待在一起都会觉得难受,怎会不喜欢呢?
见她这话还没说脸先红了的模样,便知道对江扶元还是有意的。
崔皇后又找了些话问她,见姜宝鸾老老实实,她故意提了程庚之事,姜宝鸾只也如实说了,并未隐瞒。
姜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养出来的女儿倒是既水灵又得体,言谈举止确实挑不出半点错处。
现在,她觉得已经可以通知钦天监去看日子了。
崔皇后冲她笑了笑:“你是有身子的人,这两日在东宫吃住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记得和底下的人讲,可别委屈了自己。”
姜宝鸾不想江扶元竟将她有孕的事告诉了皇后,难免想开口解释:“我并不是拿肚里的孩子要挟,也不是非要嫁给太子殿下。”
崔皇后这两年吃斋念佛,心境平复了许多,不爱把人往坏处想,更不爱摆那高高在上的姿态,也多多少少能明白一些姜宝鸾说这话的顾虑。
“你别乱想,不是因为孩子,你是五儿喜欢的,他想娶你,我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这两日你在东宫住着也好,能顺便学学做太子妃的礼仪。”
姜宝鸾愣愣地看着她,江扶元是这么同皇后说的啊。
他喜欢她。
她心里又甜又酸,居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他们竟不是想让她做良娣,而是直接将太子妃之位给她?
崔皇后伸手拉过她,亲昵道:“傻姑娘,哭什么,我只盼着你能和阿元好好过日子,听说他从前都住在你们府上,他以前是什么样的,能不能讲给我听听?”
姜宝鸾吸了吸鼻子,崔皇后人淡如菊,身上有一种让人想要亲近的温柔。
与她说话就像是在和自家人说话一样,完全不需要有什么包袱。
她回忆着江扶元从前在府上的事儿,缓缓开口。
皇后在东宫坐了一下午才离开,这消息晚上传进齐贵妃那边,可任她怎么派人去探听,也不知道皇后在里面究竟做了什么。
现在整个东宫和铁桶差不多,她从前在宫内培养的势力,一点儿也钻不进去。
本来江扶元夺走太子之位,就惹得齐贵妃心烦,现在宫里的权利也在一点点的被皇后收回手里,她就烦得越厉害。
下人说,齐洪生已经在想办法了,要她再等一等。
等等等!
她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还不够吗?
“废物!一个两个的都是废物!”
齐贵妃将手上的梳子冲一旁的侍女砸去。
纯金制成的梳子沉甸甸,砸在侍女的脑门上,一下便砸出个包。
侍女连疼都不敢喊,忙跪下求饶。
齐贵妃挥手让伺候的人都下去。
先前齐齐洪生口口声声说要让她当上皇后,且已经想到办法了。
当时的计划,她觉得是可行的。
故意让皇后找到失踪的假皇子,然后再用一些办法让假皇子暴毙。
她这些年在宫中与崔皇后打交道的次数数不胜数,最知道皇后的软肋在哪。
如果不是因为五皇子一直下落不明,皇后心里还存着一份念想,断然不会活到今日。
先给希望,再将希望扼杀。
用这种办法来对付皇后,可谓是杀人诛心,甚至于不用她动手,皇后之位就会自然而然空出来。
可惜就可惜在,计划的最后关头,崔皇后居然没信那假皇子的身份。
想到此处,齐贵妃便恨得咬牙切齿。
明明他们已经将所有证据都摆到了惠安帝和崔皇后跟前,将一切都部署好了,就等着一场感人至深的认亲戏码的上演。
谁知道最后关头,崔皇后居然先一步将真皇子找了回来,那皇子身上一切不足为外人所知的细节居然也对得上,就连滴血认清都没有出错。
这也就罢了,最叫她气不过的是惠安帝的偏心。
一个刚找回来的孩子,哪能比得上养在身边的。
惠安帝一定是老糊涂了,才会直接将太子之位给了萧元!
齐贵妃越想越气,涂了丹蔻的指甲死死嵌入掌心。
她费了这么大的功夫,都是为了儿子,现在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抢了太子之位,她怎能不气!
萧温如今失了左膀程守中,前段时间右臂薛康济又因为女儿的婚事在朝中被参了一本,如今已掀不起波浪。
她与齐洪生谋划这么多年,岂能被一个毛头小子随随便便耽误?
想着想着,她冷哼一声,看着窗口盛放的红色花蕊,笑容逐渐阴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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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后,惠安帝将三个儿子叫至勤政殿,问询情况。
随着皇子年龄的增长,问话的话题从学业转到了对朝政之事的理解上。
往日只有大皇子与三皇子两人,他们从小一起学习长大,双方知根知底,在一些看法上也能平分秋色。
但如今,勤政殿内多了一人,萧温和萧俭都觉得颇是不自在。
尤其惠安帝还将所有的注意都给了萧元,更让他们心里不舒服。
萧温是当年跟在惠安帝身边伺候的宫女所生,虽年龄最大,但没有像萧俭那样的外家支撑,所有朝臣都靠他一己之力拉拢,本就异常艰苦,如今去了左膀右臂,致使他整个人萎靡不振,连惠安帝在上面说话,他都一副昏然欲睡的无力模样,挨了好几句训诫。
萧俭倒是完全不同,全程侃侃而谈。
找回萧元让他再度有了危机感,尤其是萧元一回来,就登上了太子之位,让他怎么能甘心。
他还想着在惠安帝跟前好好表现一下,压过对方一头。
萧元这个在皇城司做事的人,对朝政对局势的把握怎比的了他整日跟在皇帝面前耳濡目染的。
可气就气在,他侃侃而谈说了一大堆,得了惠安帝“不错”的评价,萧元随随便便说了几句话,惠安帝竟将他夸了又夸。
已经好几次都是这个情况了。
惠安帝明晃晃的偏心让萧俭更不是滋味,可他现在都多大了,总不能像孩子那样,为了得到父亲的喜爱争风吃醋。
从勤政殿出来,萧温是半句话没说就离了宫,萧俭则想去看看齐贵妃,便与萧元同路。
兄弟二人比之陌生人还不如,谁也没想和谁说话。
萧俭想起先前萧元在皇城司做事时,对他低眉顺眼谄媚的模样,便忍不住冷哼一声。
他道:“恭喜五弟啊,这么快就要成婚了。”
三日前,突然有消息传出来,说是萧元要娶姜家的姑娘。
程庚的未婚妻现如今一跃成了太子妃,京中不知多少姑娘羡慕得掉眼泪,就连他的那个小表妹都怅然若失。
萧俭现在故意提及此事,是想笑话萧元目光短浅,娶了这么个名声不好的女子,且他原先还住在姜家,现在外面不知多少人说闲话呢。
萧元像是听不懂他话里的讽刺,坦坦荡荡道:“是啊,届时三哥记得来喝酒。”
他们从福德门分开,萧俭咬牙切齿,表情险些没绷住。
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如同火上浇油,气没撒成,反而憋在心里越憋越恼火。
走进贵妃的大殿,他便黑着脸,连人也不叫,那副怒气冲冲的模样,吓得宫人们一个个战战兢兢。
齐贵妃从殿内出来,见他这样,连忙询问是谁招他了。
萧俭没好气道:“还能有谁。”
齐贵妃这两日也不好受,萧俭本身打算过了年成婚的,现在不光太子之位被抢了,连婚事都得排在萧元后头,处处被压,让他们心里怎能好过。
“母妃,都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动静?我们还要等到几时?”
齐贵妃忙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她屏退伺候的宫人们,而后才道:“这事哪里是急得来的,总之快了,若是正好能赶上萧元成亲的时候,那我们可就大有文章可做了。”
萧俭想想也对,又谈起萧元这显然很匆忙的婚事。
齐贵妃哼了哼,道:“你当你父皇他不精?如果把丞相之女嫁给萧元,他怕你舅舅不依,就干脆找了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就像当时制衡你和萧温一样。”
这么一说,似乎也说得通。
当时萧温这个没有后台的皇子,压根没资格跟他争,是惠安帝让他娶了薛家大房的女儿,才让他后来能搭上薛康济和程庚。
萧俭眼中发了狠:“再不成,就得用别的法子了。”
齐贵妃在他手上拍了拍:“放心吧,你舅舅那边也在准备了。”
如此双重保证,他一定会给萧元一个终身难忘的婚礼。
姜家那边。
姜宝鸾要进宫做太子妃的消息砸在姜甫堂头上,将他砸得晕头转向。
圣旨送到家中后,他依然不敢相信,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这才茫茫然地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