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林鸾怆然而轻颤的模样,萧凝用力地将怀中的女郎抱得愈紧,声音虽温和,但却带了几分不容抗拒的强硬。
抱着林鸾纤瘦的双肩,萧凝将下颔放在她的发顶,沉声道:“阿鸾,你冷静一点。”
林鸾一面对他力道有些微弱地拳打脚踢,一面泣声道:“放开我……我要回家……”
见她已然泣不成声,孱弱,悲怆而凄然的模样,萧凝抬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脊背,安抚道:“阿鸾。”
他的臂弯好似可以禁锢人的囚牢,教林鸾难以挣脱。眼泪簌簌直落,她无力地启唇,重重地地撕咬着他宽厚的肩头,仿佛被逼急了的,痛苦的兔子一般。
林鸾呜咽着,有些含混不清道:“放开我……我便是死,亦不会生下这个孽障的。”
萧凝握住林鸾欲去捶打自己腹部的手指,用力地,紧紧地抱着她,带着仿佛要将她揉入骨肉,要教她窒/息的力道。
望着一语不发地沉默着的萧凝,林鸾再难动弹,只能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凄然一笑,问道:“圣上,你定要逼死我吗?”
听到林鸾忽地这般言语,萧凝原本沉默隐忍的目光,骤然翻涌起沉沉的,克制的怒意与冷沉来。
他抬手,为她拭去眼尾的泪痕,声音微哑地低沉道:“阿鸾,你听着。”
见林鸾唇畔有一抹殷红艳丽的血迹,萧凝垂首,舐去那抹腥甜,眼眸低垂,凝望着她继续道:“你若是敢伤害自己,伤害朕的孩子,朕保证,黄泉路上,伯宁侯府所有人,皆会陪着你。”
他神色平静,而隐含压抑的怒意与慌乱的一番话,教林鸾的眼泪簌簌落得愈发厉害起来。
她凄然冷笑着,问道:“圣上当真喜欢过我一分一毫吗?看到我这般痛苦,圣上是觉得甚为快意吗?”
大滴大滴温热的泪滴落下,砸在他的衣襟上,亦好似落在他的心中,她哭得一句话皆说不出来,只能抽泣半晌,声音低哑地继续道:“不然,您缘何不能放过我呢?”
萧凝垂首,望着怀中泣不成声的女郎。
她已然放弃了无力而无用的挣扎,只是咬紧了唇瓣,一语不发地默默饮泣着,巴掌大的白皙丽容憔悴而苍白。
记忆深处,那个清艳灵动,鲜妍明媚的稚气女郎,与怀中消瘦孱弱,神色哀凄的女子的面容相重叠,却又已然不是当初的模样。
萧凝的心中,好似有一柄钝钝的刀,正在慢慢地割着他心头的血//肉。
平生头一回,向来独断专行,亦不曾觉得自己的决定有过任何错误的帝王,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否是正确的。
……
半年之后。
春末夏初,带着暑气的微风拂来,尽是浓郁的草木气息。
临水的凉亭中虽沁凉,但案前放着桐琴的纤瘦女郎,却任由自己的半边身体,皆被晌午强烈的日光所暴晒。
侍立于一旁的冬琴望着额角被细碎的汗水所濡湿,面色亦有些苍白的林鸾,终是忍不住开口,轻声劝道:“皇后娘娘,外面日头毒辣,咱们还是快些回去罢。”
林鸾闻言,片刻之后,方才缓缓睁开阖着的眼眸,轻轻地摇了下首,说道:“我没那般娇弱。”
望着她苍白的面色,平静而隐忍的神情,冬琴不禁复又瞧了瞧身旁放着的绸伞。
她想要为这位性情倔强的娘娘撑伞遮阳,只是,这位娘娘却好似在惩罚自己一般,不许任何人近身,更不必说为她撑伞遮阳,打断此时此刻,她这近乎虐待自己的行为了。
冬琴无可奈何,只得望着林鸾,见她手中慢慢捻着佛珠,眼眸半阖,纤浓的乌睫被日光的金芒镀上一层浅浅的柔光,冬琴怕她心中多想,沉甸甸的心思压垮了身体,开口想要引她多说几句话,心中亦可以得以开解几分。
于是冬琴笑了笑,问道:“娘娘在想什么?”
听到冬琴的询问,林鸾却默不作声,只手中的佛珠,仍旧缓缓地捻着。
面上虽平静不显,但林鸾的心中,却始终有纷乱的思绪,不断翻飞着。
来到皇城,尚不及两年时间,林鸾自幼生长的,边陲之地的清州不会似皇城这般,春末夏初,干燥而酷暑。
若是在地形险峻,尽是悬崖峭壁的清州,此时的光景,定然是雨季连绵,时而会山洪迸发的。
清州不仅是荒芜幽僻的边陲之地,更是穷山恶水,人烟寥寥的所在,自幼看遍了皇城繁华,身处富贵的萧决,不晓得是否能适应清州的苦寒。
亦不晓得,他能否平定清州的洪灾,得以平安地回来。
倘若他真的在清州出了事……
林鸾骤然顿住了手中的佛珠,心跳蓦地乱了一拍。
她睁开眼睛,侧眸,望了一眼侍立于一旁的冬琴,忽地轻声道:“安平王殿下……”
只是一语未毕,似想到了冬琴不会告知自己任何有关萧决的事情,林鸾顿住了口中的言语,复又沉默了下去。
想到半月之前,林鸢进宫看望自己,被追问之后,有些为难与不得已所告诉自己的那些消息,林鸾只觉心头微涩。
朝堂之上,萧决屡屡与萧凝针锋相对,昔日一脉同气的兄弟二人,如今却变成了剑拔弩张的模样。
终于,一月之前,萧决被忍无可忍的萧凝发配到清州治理洪灾,不仅如此,今后,若无诏令,他亦不能再回来。
见林鸾方才轻声呢喃了一句什么,冬琴不曾听清,不禁问道:“娘娘,您说什么?”
林鸾回过神来,垂眸,摇了下首,回答道:“没什么。”
说罢,坐着怔愣了一会,林鸾终于站起身来,对冬琴道:“回去罢。”
见林鸾有些恹恹的苍白面色,冬琴心中虽有疑问,但见她这般,亦只得上前扶住她,恭敬地笑道:“是。”
只是,扶着林鸾柔细的手臂,方才走了几步,冬琴便察觉到了身侧女郎的异样。
她忙惊诧地侧眸,却见林鸾额角的鬓发,已然被细密的汗珠所濡湿,面色苍白得亦愈发厉害起来,神情更尽是痛苦之色。
冬琴忙惊忧焦灼地问道:“娘娘,您怎么了?”
听到冬琴的询问,林鸾贝齿微咬着唇瓣,似在极力忍耐痛苦一般,摇首轻声道:“无碍。”
只是,虽这般言语着,但冬琴垂首去看林鸾单薄的衫裙时,却有些骇然地发现,她的裙角,已然被水渍所打湿。
似意识到了什么,冬琴定了定心神,对林鸾安慰道:“娘娘,您莫要害怕,奴婢这便命人去请产婆来。”
说罢,冬琴忙侧身,吩咐身后跟随的宫人去寻早已备好的产婆来,然后心急如焚地又命人去找步辇来。
林鸾被冬琴搀扶着,坐于凉亭之中,面色渐渐的,变得有些惨白。
匆匆赶来的萧凝阔步行至凉亭之中,将无力再抗拒他的林鸾打横抱起,声音中隐含克制的,压抑的怒意地问冬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冬琴想到这些时日以来,林鸾虐待自己一般的那些行为,心中不禁后悔不迭,不曾多加劝说她。
声音中带着些哭腔,冬琴担忧且惶恐地回答道:“圣上,娘娘她……她恐怕要早产了……”
第54章 早产
产房外, 林鸾痛苦的,抽泣的声音不断传来,坐于外间的萧凝, 终是有些坐不住了。
忽地站起身来, 萧凝抬步欲往产房中去, 侍立于一旁的何忠吓了一跳,忙有些语无伦次地劝阻道:“圣上,您……您还是在外面等候罢,产房里有产婆们守着,娘娘定然会平安诞下小殿下,小公主的……圣上!”
对何忠的一番话置若罔闻,萧凝神色瞧着无波无澜,平静如常, 但脚下步履却匆匆, 阔步走进了产房之中。
行至床榻边上, 林鸾的面前,望着床榻之上,丽容苍白, 神情痛苦而微有些狰狞,鬓角尽是细密汗珠, 乌发亦被汗水所濡湿,瞧着孱弱不堪的女郎,萧凝抬手, 握住林鸾纤瘦的腕骨,轻轻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阿鸾……”
他疼惜地望着她, 抬手, 以一方柔软干净的丝帕为她拭去前额上的汗珠, 温柔而细致。
心中不晓得涌上何种滋味,林鸾忽地侧首,避开了萧凝正为自己拭汗的修长指节,手腕亦有些无力地挣了挣,似想要摆脱他。
声音微弱而尽是痛苦挣扎之意,林鸾阖上眼眸,贝齿紧咬着柔软的唇瓣,低声道:“放开我……”
阵阵剧烈的疼痛袭来,林鸾额角细密的汗珠愈多,眸中亦闪过婆娑的泪影。
她尖锐的指甲,缘于这剧烈的疼痛,而重重地掐着他握着她手腕的大掌,带着几分抽泣的声音中,尽是痛苦的嘶哑。
眼泪簌簌直落,仿佛断了线的珠子,林鸾一面抽泣,一面气息微弱地低声道:“我……我恨你……”
望着林鸾苍白的面色,痛苦的神情,气若游丝的孱弱模样,萧凝不再言语,只是两只大掌皆握着林鸾的纤指,任由她尖锐的指甲,在阵痛之中,将他的手掌上抓出一道一道血痕。
垂首,轻吻着林鸾苍白而有些神色狰狞,尽是汗珠的面容,不晓得过了多久,萧凝察觉到面前的林鸾,面上的痛苦之色,似得以减弱了些许。
与此同时,有婴孩的哭啼声传来,萧凝抬眸望去,只见几个产婆,恭敬地上前,笑着说道:“恭喜圣上,恭喜娘娘,是一位小殿下,与一位小公主。”
产婆笑吟吟地说着,将怀中抱着的,以柔软的绒毯所包裹的婴孩,皆放入了萧凝的怀中,动作小心谨慎,而轻柔细致。
垂首,望着怀中绒毯里,皱巴巴,红彤彤的小小婴孩,萧凝只觉心中柔成了一片。
虽然在林鸾月份渐大的时候,太医便诊出了她这一胎,所怀的是孪生子,但知晓是一回事,此时此刻,怀中抱着两个新生的,鲜活的,娇嫩的,他们二人血脉相融的孩子,心中所体会到的那抹难言的柔软之感,却又是另一种不同于从前所有情感的悸动与感受。
唇角弯起的弧度柔和而难以按捺,萧凝轻轻地将两个孩子放在阖眸休息,眼睫却止不住轻颤着的林鸾身旁,抬手,为林鸾绾了绾散落的,濡湿的凌乱发丝,语气含笑地柔声道:“阿鸾,你看,这是我们的孩子。”
向来镇定自若,清冷淡漠的年轻帝王,望着自己的心爱之人,与方才出生的两个婴孩,初为人父的喜悦之情,教他唇畔微弯的笑意,一直不曾落下。
有些不知所措地垂眸望着两个咿咿呀呀的孩子,萧凝抿唇笑了片刻,悄悄垂首,温柔疼惜地亲了亲林鸾的面颊。
只是阖着眼眸的林鸾,不曾理会自己身旁,发出轻轻声响,好像小猫打呼噜一般的两个孩子,亦不曾对萧凝轻柔爱怜的厮磨,有任何的反应。
身体疲惫至极,林鸾轻轻地侧了下首,避开萧凝落于自己面容上的温热亲吻,嗓音微哑地低声呢喃道:“滚……滚开……”
不曾听清林鸾的言语,萧凝顿了一下,将面容靠近了林鸾的面前,柔声问道:“阿鸾,你说什么?”
林鸾微微启唇,声音低哑,复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滚开……”
“……”
这一回,林鸾的声音显而易见地提高了几分,连侍立于一旁,垂首敛目的冬琴,皆听清了她所说的话。
心中微惊,冬琴忙偷眼望了望坐于林鸾身侧的萧凝的面色,见圣上眼睫低垂,神情平静,却一语不发的模样,冬琴忙上前,恭声打圆场道:“圣上,娘娘方才生产完,身体虚弱,您还是去外间坐一会,亦教娘娘歇息一下罢。”
似是瞧出了冬琴看似恭敬如常的态度中,所掩藏的那一抹惊忧与慌乱,萧凝沉默半晌,方才复又开口,颔首道:“嗯,是朕思量不周了。”
听到萧凝低低的,虽有些黯然,但却平静的声音,冬琴心中的惊诧,不禁愈重。
偷眼望了望沉默着的圣上,与床榻之上,阖眸不语,难掩浓重的冷淡疏离之意的娘娘,冬琴的心中,不由得轻轻叹息了一声。
圣上与娘娘,心中默默说句僭越的,当真是冤孽。
……
这对新生的孪生兄妹,模样俊俏,性情又温和乖巧,是两个小仙童一般的孩子。
萧凝只要闲暇,便会到椒房宫去,看望林鸾与这小小的兄妹二人。
有时候会是上午上罢早朝,忙里偷闲,有时候是用膳的时辰,来椒房宫顺道蹭饭,但更多的,却是夜里的时候。
从前萧凝曾向太后娘娘,以及几个老太妃询问打听过,新生婴孩的习性与爱好,太后娘娘与老太妃们不约而同地皆说,周岁以前的小孩子最喜欢睡觉,整日里除了哭闹,便是睡与吃。
但他们的这两个孩子,却既少哭闹,亦不曾整日皆在沉沉入睡。有时候萧凝政事繁多,回来得晚了,两个孩子尚还睁着懵懂澄澈的明亮眼眸,傻乎乎地望着他笑。
有时候,连大人们皆沐浴过后,准备入睡了,这一对小小的兄妹,却仍旧咿咿呀呀,一面稚气可爱地展露笑颜,一面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便如今日一般,落下罗帷,微有些光影昏暗的帐中,萧凝身着宽散的中衣,濡湿的墨发松垮微散,在床榻上,与两个孩子玩闹了许久,皆不曾见到他们泛起困意。
抬手,点了点婴孩白皙娇嫩的鼻尖肌肤,见小姑娘果不其然笑得愈发懵懂开颜,萧凝有些慵懒地抬眸,望了一眼倚靠于床头软枕上,手中拿着一册书卷,垂眸默然不语的林鸾,忽地出声问道:“阿鸾可要抱抱孩子们?”
“……”
对于萧凝的询问,林鸾只是恍若未闻,好似不曾听到他的这一番话。
可萧凝见到林鸾冷淡漠然的模样,却仍旧未曾气馁,沉默片刻,他望着她,忽地开口,神色平静,温和地问道:“阿鸾,朕知晓你心中尚还在怨恨朕,逼迫你定要生下这两个孩子。但,你真的对这两个你怀胎十月,历尽艰辛方才生下的亲骨肉毫无感情吗?”
这些时日以来,林鸾从不曾抱过这两个孩子,冷淡得好似她从没有过孩子一般。
萧凝既有些怅然,却又无可奈何,毕竟,他期望的是有朝一日,林鸾能自己愿意接受,疼爱这两个孩子,而非在他的威逼利诱之下,她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地勉强对待他们的孩子。
眼眸中划过一抹希冀与柔软来,萧凝的声音,柔和得好似有蛊惑人心的力量,他凝睇望着林鸾,复又轻声问道:“阿鸾,抱抱他们,好吗?”
林鸾低垂的目光,始终不曾自手中的书卷上移开,不晓得过了多久,正当萧凝有些失落地以为,这一回又将无功而返时,却忽见林鸾顿住了手中的书卷,侧眸,望向自己。
心中有期待划过,萧凝点漆般的眼眸一瞬不移地望着林鸾,轻轻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阿鸾……”
可谁料,林鸾只是垂眸,微微扫了一眼离自己不远,正在咿呀说话的两个孩子,便收敛起了自己的目光。
她望向中衣宽散,墨发松垮,模样瞧着有几分闲散慵懒,但却缘于自己望过去的目光,神色佯作无事,却仍旧难掩几分微绷的萧凝,语气淡淡地开口道:“从前我便说过,这两个孽障便是生下来,亦同我没有什么关系。圣上既然当初便知晓了我要怎么待他们,如今便不必白费口舌,来劝我心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