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了怎么能不喝药?喝药好得快。”明缨苦口婆心地劝告他,见他不为所动便半个身子趴到他身上,隔着被子与他耳语,神情郑重地要说什么秘密似的。
“我悄悄告诉你,”她拍拍底下的人,“我偷偷放了许多糖,现在一点都不苦了,我都尝过了。”
燕衡有点烦,他现在头又晕又闷,什么也不想干,只想睡觉。
他在被子里扭动身躯,想把身上的人抖下去。
明缨与他商量了会,起了脾气,仗着如今自己身体好,一把掀开被子:“这药今天你是不喝也得给我喝!”她其实也不愿逼迫他,但若是任他不喝,这身体还不知能不能撑下去。
燕衡骤见天光,难受地翻了个身,脚下蹬着被:“你给我盖上!”
“我不!”明缨强硬地捏住他的下巴,凶神恶煞道,“你自己喝还是我帮你喝?”
听见这句话,他不动了,反应了一会,乖顺地张开了口:“啊——”
像个乖乖等待开饭的小孩,眸子里全是毫无防备的信任,若仔细看或许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撒娇。
“……”明缨额角一跳,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要她帮他喝。
不可能直接把药灌进去,她转身找了只瓷勺,一勺一勺地倒入口中。
最后一滴药倒尽,她轻轻拍着他的背,看他的眼皮沉下:“睡吧睡吧,我守着你……”
大概是高烧未退的缘故,他的意识尚且不完全清醒,待到一碗药喂完,他昏昏沉沉地重又睡了过去。
他的意识在一片云雾中飘飘荡荡,模糊中看见一个孩子蜷缩在床上。
外面灰蒙蒙,豆大的雨点落下来,劈里啪啦地砸到地上窗上,像凌乱急促的鼓点,掩盖了隔壁的响动。
空旷偌大的房间只有一个男孩,他缩在床脚,每打一声雷便抖一下,高热使他难以集中注意力,眼神发散地盯着门外。
似乎是又冷又难受,他轻微地发着抖,眼睛闭了又打开,怎么也不敢睡着。
窗外的雨声小了,隔壁的声音也渐渐清晰,无数脚步声迭起,间或掺杂着心疼的诱哄。
“如意乖,如意乖,喝了药便不难受了……”
“如意睡吧,爹爹娘亲在呢……”
男孩抱着膝盖,闻声低垂下眼睫,手指慢慢抠着潮湿的被面。
无人来哄他,也无人送药来。
神识外少女哄人的声音轻柔,燕衡站在房间中央看了许久,最后扭头循着声音浮上岸。
*
“红缨……”环玉探头进屋,低声唤人,却看见少女趴在床前,睡得正沉。她住了口,青萍跟着探进头来,悄声遗憾道:“红缨要照顾少爷,我们找其他人吧。”
“只能这样了。”环玉回头看了眼床上昏睡的少爷和明缨,面上露出奇怪的凝重,随后便拉着青萍走了。
日头渐渐行到最中央,外面晒得热起来,明缨趴着睡了会被麻木的手臂难受醒了,她一只手搓着压出花纹的脸颊,一只手贴到燕衡额间,喃喃自语:“终于退烧了。”
打个哈欠站起来,把水盆中的水换了新水,她洗干净帕子将燕衡的脸擦一遍后,才又坐下,撑着脑袋看他的睡相。
卷而翘的睫毛鸦羽般整齐,苍白的皮肤嫩滑,黑亮的长发铺散在身下,闭眼沉睡时收敛了所有锋芒,一看还以为是个乖巧的小公子。
明缨颇为无聊,手指在他脸上这里戳戳那里按按,甚至不小心拔了他一根睫羽。
燕衡的眼珠在眼皮下无意识地转了转,她惊了一瞬立刻不敢动了,生怕他下一刻醒了质问她为何拔他睫毛。
过了几息,见他没有醒来的迹象,她放松下来,手掌轻拍被面,蛊惑似地道:“多睡一会,不用醒那么早,我守着你呢……”
燕衡薄薄眼皮下的长睫颤了颤,没多久便停住不动了。
正当她把玩燕衡的长发时,身后一道浑厚有力的声音:“少爷如何了?”
她扭头,只见云湖的目光带着探究:“老爷有事要寻少爷,若不严重,便跟老奴走一趟吧。”
【📢作者有话说】
感觉写文就像养小孩一样,看着主角一点点长大,过程难一点,一天不写还有点想,但是卡文也是真的痛苦,尤其是我这种时速一千左右、只有粗纲的(擦汗)
第47章 入梦来(九)
◎执念◎
明缨慌忙站起身, 把刚才拿在手里的发丝塞进被子里:“少爷才退烧,尚未醒来,管事恐怕要空跑一趟了。”
云湖走近几步, 垂眼看了会床上躺着的人。
“既已退烧,想必少爷此次病得不严重, ”他语气颇为强硬, “老爷还在等着,你快快唤醒少爷, 随老奴前去。”
话毕, 他转身等在房门外,一副不容置疑的表情。
明缨坐回原处, 倍感奇怪, 一个正常的父亲会让大病未愈的儿子即刻去见他吗?她昨晚刚在废院发现了不对,现在云老爷就要见他, 怎么会这么巧?
燕衡方退烧, 现在出去若见了风, 很可能病情加重, 所以她不可能叫醒他去见云老爷。她想了想,决定先假意叫几声,然后装作叫不醒燕衡。
“少爷——”她清清嗓子,用云湖刚好能听见的音量喊, 不料刚喊了一声,便见燕衡幽幽地睁开眼。她一愣, 连忙伸手捂住他的眼, 趴在他耳边气声道:“你别睁眼, 你装听不见, 云老爷要见你呢……”
燕衡早就醒了, 不过一直没机会睁眼罢了,方才的动静他听得清楚,同样也奇怪云老爷的做法。
“我没事,我去看看云老爷叫我到底是什么事……”他手臂一撑坐起来,霎时感觉身体发软。
“哎呀!你刚退了烧,这样出去再严重了怎么办?云老爷为什么这个时候叫你?”明缨拦着他,不让他走,“万一云老爷就是这个幻境的主人,你去了没有反抗之力,他伤害你怎么办?我们还是做好完全的准备再去吧?”
“不会,他若真要我立即死,这么多天早该出手了,”燕衡咳了两声,安抚她,“正好待会去了试探试探,也好确定罪魁祸首是不是他。”
明缨还不同意,确认凶手固然重要,但她不想他冒任何风险。
正拉扯着,云湖走进来,笑容疏离:“六少爷醒了,与老奴走一趟吧。”
见再无转圜余地,明缨无奈地帮着燕衡穿戴整齐,跟着云湖往云老爷院子去。
院子里摆了一排姹紫嫣红的花,云承廷拿着一只小巧精致的剪子对着底下的叶子修修剪剪,听见人来了也不分神多看一眼。
大概过了一刻,他终于修剪完毕,将剪刀递到一旁的丫鬟手上,一边满意地打量那几盆花。
“花还是得常修剪才能长得好,若让其自然生长,生出来必不齐整。”
管事点头称是:“老爷,少爷过来了。”
院墙下一张石桌,几个椅子,云承廷在上面坐下:“听说你今晨发热,现在感觉如何?”
燕衡在他对面坐下,手紧了紧披风,唇色发白:“好多了。”
云承廷接过烟枪,缓慢地抽一口,眼睛上下扫视他,最后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不错。”
他笑完便不说话了,只是一口接着一口地抽烟,飘渺的烟浮上去,转瞬消散。
燕衡也不出声,两人莫名其妙地胶着着。
“老爷——”门外一个嬷嬷快步走进来,在云承廷耳边说了几句,最后站正身体,“老爷,她们要如何处置?”
明缨好奇抬头,从院门处看见几个低眉站着的小丫鬟,她们挎着花篮挤在一处,表情尤其慌张。她定睛一看,从其中发现了环玉,以及几个昨日一起去废院的丫鬟。
她心头微凛,别是昨日去废院的事。
云承廷吐出一口烟,眼神飘向院门口:“叫进来。”
嬷嬷挥挥手,十几个小姑娘暗中推搡着走过来,低头敛目,似乎紧张又害怕。明缨看得更清楚,视线在她们中间扫一圈,熟悉的只看见了环玉。
云承廷懒洋洋地靠着椅背:“听说你们今日进了丽琮院?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院子里一片沉默,静了许久才有一个胆子大些的站出来回话,但没有一个敢抬头看他:“回老爷,知道。”
云承廷语含笑意,其中暗藏无数的压迫感:“知道?那你说说那是什么地方。”
姑娘的手指用力绞着,生怕自己回答错误:“……三姨娘的院子,如今已是废院。”
“谁说那是废院?”云承廷冷哼,“我不过封了丽琮院几年,到你们嘴里就成废院了?”
那姑娘有些惶恐,声音发颤:“老爷,不敢。”
“你们几个未经允许进入丽琮院,惊扰了故人芳魂,”云承廷拉长语调,存心看她们慌乱似地摸着下巴,“——该如何惩罚?”
“老六,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突然被叫到,燕衡异常警惕:“全凭父亲做主。”
云承廷轻蔑地哼一声,意味深长地笑,烟枪在桌面上磕了磕:“便罚俸一月,禁足三日,三日内不得吃饭。”
听见惩罚,姑娘们霎时松了口气,没那么紧张了,云老爷性格微有戾气,平时不显,一旦有人惹了他,不见血是不可能的。这么看来,仅仅是罚俸禁食,已然是开了天恩。
挥退了那几个丫鬟,云承廷也没了继续跟燕衡说话的兴趣,他起身往房内走:“你回去吧,看你脸色不好看,想必尚未痊愈,回去休息休息,这几日少出门。”
“是。”
明缨搀扶着燕衡离开主院,心里想着云承廷:“他很奇怪,说是有要事急急叫你来,你来了又什么都不说。”
燕衡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两声:“那几个丫鬟被发现的时机太巧了,偏偏是我们被叫来之后,或许……云承廷在借此事警告我们。”
“没错,”明缨对此事同样抱有怀疑,“他最后走时还特意提醒你多多休息少出门,且他明知道你上午刚发过高烧,为何还偏要让你过来呢?”
“……若云承廷果真是凶手,”燕衡蹙起眉,“他为何突然露出痕迹?”
两人一番讨论,种种迹象都在暗示云承廷是凶手,对于云承廷主动出来提供线索的行为,两人都心有不安。
正走着,迎面走来一个青年,挂着温和得体的笑容:“听闻六弟生了病,这么快便好了?”
燕衡站直一些:“劳三哥挂心,尚未。”
“看你来的方向,”云昭图向他身后看去,试问,“可是父亲唤你?他竟然不顾你身体强行叫你前来。”
燕衡不置可否,淡淡道:“父亲有急事,做儿子的自当分忧。”
“六弟倒是听话,”云昭图微微弯腰,侧耳靠近了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殊不知父亲可没拿我们当儿子。”
燕衡眼神凌厉地射向他。
“父亲谁都不喜欢,他只爱自己。他面上最宠爱你,可是你看,他房里那么多延年益寿的丹药,可分了一颗予你?”云昭图冷笑,“府里每一个人,无不是他的玩物。”
“三哥此话何意?”燕衡有意道,“莫不是想要离间我们父子?”
云昭图望着燕衡瘦弱的身体与苍白的脸,低低一笑:“我只是看不得六弟受父亲所骗,想要告知真相而已。”
说完,他不顾他反应,自行离开。
明缨回头目送云昭图的身影,觉得他非常奇怪:“他是不是想拉拢你?他到底想干什么?”
云昭图几句话好像暗示了很多东西。
“不管他想表达什么,必有目的,”燕衡拉紧衣领,目光深沉,“我们暂且按兵不动,若他有想法便藏不久。”
修养一日,燕衡感觉身体好了许多,便让明缨准备了些许鸡血,画了一沓攻击性的符。只是他与她暂无灵力,这些符注定不能完全发挥力量。
因着前日云承廷的警告,他们无比小心地挑了一个天色濛濛的清晨偷偷溜了过去。这个时候府内几乎无人出来,便不必担心被发现,朝日又即将升起,阴邪鬼祟的力量便削弱大半,是进去的最佳时机。
一线曙光自墙垣的另一边缓缓升起,天空不久便亮了小半,明缨率先爬上废院的墙壁,跳进去后打开大门放燕衡进去。
她关好门,拉着他跑到树前,拨开花丛露出细密流光:“快看,就是这里。”
当时夜晚她看得匆忙,现在仔细一瞧,倒发现些许端倪。她指着树底阵法的一角纹路,惊讶:“这部分好像囚魂阵……”
在奇岁门时她学过一些驱鬼之法,对囚魂阵的印象尤为深刻,困入此阵者可谓永世不得超生。此树下的庞大阵法显然是由无数小阵法组合而成,她对阵法涉猎不多,因而难以分辨全部。
但燕衡不一样,他对阵法之道不一定多精通,但阴门诡道他再清楚不过。
刚进入此境时他游走云承府,便发现整个府邸都处在一个巨大的阴邪阵法之中,只是他入目能见的都是此阵的细枝末节,真正的主阵却被隐藏起来了,原是藏在这里。
他细细地分辨几眼,面露疑惑。
这阵并非不完全,有几处已被人破坏。他在脑海中暗中描摹,将残缺部分补充完整,讶然发现,若非那几处被破坏,现在大概不会有这个幻境。
他后退几步,观察院落中央的树。此树好似青柳,无数垂枝挂青,顺风飘摆,但其比柳树高大一倍不止,粗壮的树根盘根错节地虬在一处,与阵法的纹路相辅相成。
此阵既已毁坏部分,按理不应如此顽固,但因这树,其不仅未废,反而发挥出意想不到的效果。因为此树根系庞大,深入府底,遍布府第,阵法的灵力恰好可随根部流通府内各处。
这不是普通的树,其已被炼成法器。
若能毁了这棵树,这覆盖了云承府的阵法便会失去大半效力。
燕衡抚摸着树干,树干粗壮,几乎四人合抱才能完全圈起,他昨日与明缨画的符数量不足,尚不能一下击断。
明缨绕树看了一圈,虽没看懂那些诡异的阵纹,却也知不是什么好东西:“这阵法走向怪异,幻境可是因它而生?”
“是,”燕衡用树枝戳了戳阵法边缘,流光短暂地散开,很快重新聚拢恢复,“这棵树正是此阵载体。”
他扔了树枝继续道:“我们目前无丝毫修为,想要毁阵难上加难。”
“但我们可以砍了这棵树,”明缨立刻明白他的意图,为难地看着眼前的壮树,“但是砍树好像也不简单吧?”
他们两人一个病弱,一个力气小,恐怕砍到死也砍不断吧?
“谁让你用手砍了?”燕衡一言难尽地看着她,“你怀里不是有符吗?”
明缨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掏出怀中的符箓,照着树比划:“这些符好像不够……”
“没事,回去后多准备一些再来,现在先摸一遍情况,”他握住她的手让她塞回去,眼睛警惕地环视四周,“别拿出来。”
“哦。”她仔细地塞回去,虽然燕衡如今弱了不是一点半点,但有他在的地方总是格外地令人安心,所以她可以毫无顾忌地信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