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缨不疑有他,顿住动作:“你看见他什么模样了?”
“看见了,”他急切道,“我们快些离开,再待下去恐多生事端。”
明缨半信半疑,但出于对他的信任,她还是立刻搀着他往院外走。
外面静悄悄,明缨推开大门,没看见什么人,便连忙拉着他走出去。
两人走出院子,阖上门扉的瞬间,明缨忽地看见女鬼从铜镜钻出来,两只手扒着窗子,紫色的身影融入一片阴暗里,见她回头,神情期待地望着她。
大门关闭,也将那张青白的、几乎毫无血色的脸藏到后面。
走出没多久,燕衡忽而警惕地停下脚步,回头向后看去。
他向来五感敏锐,从他们出了废院起身后便感觉到有道视线紧紧跟随,他本想装作不知情,却在方才感知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杀意。
那杀意并不明显,如上位者居高临下的轻蔑,彷佛瞧见蚂蚁般的不屑。
明缨不明所以,与他一起住下脚步,只看见一抹湖蓝的衣角飞快地一闪而过。
她心头一震,松开手便要追上去。
“不要去,”抱着不能为人知的目的,燕衡快一步拦下她,顿了顿补充道,“会有危险。”
明缨并非不知这个道理,但一想到这些人有可能是真相中的一环,便难以保持冷静。被他一拦,错失良机,她也歇了再追上去的心思。
那人跑得太快,她尚未看清真面目:“那是谁?”
燕衡冷眼看着那人消失的方向:“不知道。”
回到自己的院子里,燕衡开始一刻不休地画符。
他等不及了,多呆一刻都有无尽的风险,他要尽快带着明缨离开此地。
与此同时,明缨心中忧虑,从废院回来后燕衡便疯了一样画符,她知道他想要离开幻境,但如今真相未明,她私心里并不希望他毁了灵树。
夜色已至,燕衡披了氅衣奋笔,明缨踌躇着端了一盘果子坐到案几前,问出了犹豫许久的问题:“你可是要离开?”
“你怎会这样想?”燕衡手下行云流水,将符纸上的最后一笔勾完,他敛下眸中阴暗,缓缓道,“我与你一同离开。”
明缨先是一喜,很快又添愁绪:“……我打算找出凶手,若有可能将其伏诛再行离开。”
她小心地问:“那或许要许久。”
“无妨,”燕衡垂下眼睫,换了张新纸,将笔尖蘸饱了墨,“我等得起。”
明缨彻底放下心来,也许他画这么多符是为了以防万一呢?
*
对于打晕的那个男人,明缨虽没看清脸,却总觉得其身形有些熟悉。但她在府中观察了两日,并未发现男人的身影。
明缨去等药时,被坐在厨房扒饭的环玉拽住,她拉着她,口中食物还没咽下去,一脸的神秘莫测:“你听说了吗?”
三日已过,环玉从禁足中放出来,因一直没吃饭,整个人瘦了一圈,因此出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到厨房找饭吃。
现在她吃得有些撑了,便迫不及待地想要找一个人来为她打抱不平。
明缨提不起什么兴趣,却还是决定扮演一个倾听者:“什么?”
“阿宁,”环玉面色暗黄,眼睛瞪得大大的,透着莫名的惊悚,“见鬼了!”
“哦,”明缨尴尬地笑起来,她不认识阿宁,对她见了什么也没有兴趣,但不好就此走开,她继续问道,“怎么就见鬼了呢?”
环玉见她略有茫然,便主动提示道:“阿宁是与我一起去废院姐妹中的一个。”
鬼,再加上阿宁去过废院,明缨即刻提起了精神:“细细说来。”
“那日我们一同去废院玩耍,阿宁玩累了想歇歇脚,便进了一间屋子,”环玉对她的反应非常满意,“结果在里面看见了一紫衣女鬼……其实当时她便吓傻了,不管不顾开始大叫,我们会被发现便是因为她尖叫声太大。”
说到最后,她已有不满,若非阿宁胆子小,她们怎么会受三日苦?
结果罪魁祸首因吓昏过去而免了罚,她们却受了连累。
“废院里竟真有鬼?”明缨夸张地捂住嘴,双眼睁得大大的,满脸后怕,“前几日我们在废院里,岂不是险些碰见那鬼?”
环玉也露出一副后怕的表情,瞧见明缨害怕便很快将情绪敛下去,嗤笑:“怕什么?左右那鬼也没拿我们怎么样。”
她的瞳仁虚虚地转了两转,当时听见阿宁的消息,她的后背瞬间出了一片冷汗。
“我还没说完呢,听我说,”环玉喝了口热汤,埋怨她打断了她的话,“你猜猜那鬼是谁。”
明缨早有所推测,便道:“三姨娘?”
“就是她!”环玉压低声音,激动道,“三姨娘生得美,阿宁曾见过她的小像,所以一眼便认出来了。”
她捧着温热的汤碗,摇着头叹息:“三姨娘死得惨,这么多年也未曾释怀,她的魂魄不肯散去,大概是心有牵挂吧。只是可惜当年害死她的姨娘们都已离世,她无处报仇,想毕积怨难消。”
“听闻怨鬼会一直徘徊在死时的地方,”明缨问,“三姨娘不是死在井中吗?为何会在房里看见她?”
“是啊……”被这么一问,环玉想了想,忽然面色古怪地慢言出口,“你说,会不会三姨娘的死其实另有隐情?”
三姨娘的死一直是云承府讳莫如深的事,当年真相如敲碎的碎片,是八卦的丫鬟们凭借着几处线索自行推敲拼凑出来的,事实如何未有人知,只有这点闲余饭后的八卦流传了下来。难道……
云承府最大的主人是云老爷,他的权威漫布整座府邸,除他之外,再无一人能做到控制全府。
想到此,环玉蓦地打了个哆嗦,再想下去并无益处,她生硬地转回话题:“我们受了阿宁连累,她当时吓晕过去,因而逃过了受罚,但方才她竟然嘲笑我们运气不好……”
她一通抱怨,对阿宁的行为进行了谴责后,心里终于舒畅几分。
明缨听她说完,与她一起同仇敌忾了一番。
环玉的话提示了她,云昭图的母亲正是三姨娘,而三姨娘的死另有原由,云昭图会不会为母亲报仇而拉整个云承府陪葬?
思考片刻,她又摇摇头,这不合常理,既然要为母报仇,为何还要将母亲的魂魄困在屋里?况且云昭图在外修炼多年,不可能有这样大的能力和权力在短时间内毁灭云承府还不被人发现。
明缨将来到幻境遇到的所有人事捋了一遍,觉得嫌疑最大的还是云承廷,但她对云承廷的怀疑就像飘渺的云雾,并没有实质性的证据。
环玉愤懑地抱怨一通,心里终于出了一口气。她端起热汤一饮而尽,又开始说起别的:“当老爷可真好啊,钱多的花不完,天天拿去买什么法器,半点用没有……”
“你是没看见,”她满脸艳羡地比划着,“我们禁足之地在老爷的库房边,那天门一打开,我瞧了一眼,只见里面堆了满地的金块玉器,人进去了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那几个小厮装了半天,抬了个箱子出去的。”
“果真?一箱子的钱全买了法器?”明缨讶然疑问,“什么样的法器那么贵?”
“我还能骗你不成?我亲耳听见那几个小厮抱怨箱子沉呢,说什么不中用的法器,”环玉嗔怪,“什么法器我倒是不清楚,钱库又不存放法器。”
明缨问道:“老爷买过什么法器?”能将这座巨大的府邸改造成只进不出的幻境,仅靠凶手一人是不可能的,所以其必定借助了什么,而法器必不可少。
照这般来看,云承廷的嫌疑又增加了。
“不知道,”环玉起身刷着碗,“听闻老爷买了数件法器,但这么多年我连法器什么模样都没见过……老爷宝贝它们得紧,没人知道他藏到哪里。”
明缨:“那你……你知道虞三千吗?一个小商贩。”虞三千将金铃卖到了云承府,说明其来过此地,只是不知他卖给了何人。云承廷热衷于买法器,很可能被他买了去。
“虞……”环玉听着有些耳熟,她深思片刻,一拍脑袋,“想起来了,就是半月前被老爷扔湖里的那个男人?你不提我都忘了。”
“对对,是他,”明缨应承着,“姐姐可知他为何而来?”
“当然是卖法器,”环玉手下动作不停,快速地用水冲刷碗底,“他也是可笑,老爷都说了不买,他竟然还赖着不走,这不老爷发了怒,说让他冷静冷静,管家便指使人将他扔进湖里了。”
“老爷没买?为何?”明缨一个咯噔,难道乔玉竹骗了他们?金铃到底在何处?
“听说是不中用,就个空壳子,老爷看几眼就放下了。”
*
夜深人静,月弯似刀,天上蒙了一层淡淡的云雾,远处传来清脆的敲更声。
四更天了。
燕衡睁开双目,从榻上起身。他悄声穿好衣服,从桌底下掏出画了几日的符箓塞进胸口。
压下喉间即将溢出口的痒意,他加快了脚步,却在路过窗前小榻时停下了。
榻上的少女睡得正沉,一只脚伸出被子之外。
夜色深深,看不清他的脸色。
他静静看了一会,伸出手来将她的脚塞回被中。
春日的夜有些凉意,微冷的风吹在他身上,很快带走他身上半数的热气。
燕衡不由烦躁起来。
这具该死的身体弱得要命,即使来了多日也难以适应,让他想立刻毁了幻境。若是一具健康的身体,何至于如此束手束脚。
还有这该死的头发,又长又多,除了总是甩到他脸上,没一点用处。
他越想越生气,脚步更快了。但他的身体不能支撑他快速行走,所以不过一会他便开始头疼目眩。
没办法,他只能暂时停下歇了会,才继续前进。
月光微弱得难以照明,四周漆黑一片。
燕衡靠近了废院的大门才发现院门是开的,他面色沉着地将门推开一点缝隙,看见对面的房屋中透出一丝昏黄的光,一道颀长的人影在光下晃晃悠悠。
不一会,窗口露出一个青年的身影,他垂着头,似乎在说着什么。
燕衡皱了皱眉,目光丈量自己到灵树的距离。
六丈。
若是境外的自己,这点距离丝毫不是问题,赶在那青年发现他之前就可将灵树砍断,但如今,他连快走都做不到,更何况冲过去。
站在门口太过危险,他后退几步,躲到院墙边的灌木丛中,借着夜色与草丛遮掩身形。
蟋蟀吱吱鸣叫,几乎贴在燕衡的耳边。
他耐心地蹲在墙角,眼睛盯着院门,等着里面的人离开。
风掀起一片树叶,树影婆娑,除了风过的沙沙声,一切静悄悄。
燕衡等了许久,身上的热气彻底吹散,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喉口一直压抑的痒意更痒几分。他搓搓冰凉的手指,企图取暖,奈何身上冻地发僵,两只手搓了良久也不见一丝暖意。
他听着聒噪的虫鸣与风啸,越发烦躁了。
远处院墙角拐出一缕光,将周围一圈蒙上了淡淡的光晕。不久,燕衡听见细微的脚步声,整齐有序。
六个高大的守卫从另一边转出来,每个人手中提一黄纸灯笼,神情严肃地巡逻,无一人说话。
是巡夜的仆役。
燕衡隐在黑暗里,手里玩着方才胡乱揪起来的草叶,眼睛微眯。
“砰!”
废院的院门忽然被什么东西敲了下,撞击声在沉静的夜里分外明显,六个守卫即刻被吸引了目光。
守卫熄了灯笼,按住腰侧长刀,不动声色地轻步迈过去。在门口屏息听了片刻,迅速推门而入。
一双黑亮的眸子在暗处观察,沉默似阴暗的毒蛇。
第49章 淮水之畔(二)
◎失踪◎
守卫们进了院子, 注意到一旁房间昏暗的灯光。
房内人听见声音浑身一凛,迅速熄灭烛灯,整个院子立刻陷入不见五指的黑暗。
守卫不敢轻举妄动, 飞速将灯笼点上火才又靠近房间几步。
房内黑洞洞,打开的门窗似怪物的口眼, 等待猎物入网。
一抹暗紫一闪而过, 守卫们登时神经紧绷,前进的脚步也慢了下来。
随着他们靠近, 紫色不见了, 房内空荡荡,只剩一只断了热烛。
意识到那人趁他们点灯之际逃跑, 领头人眉目横斜, 带着其他守卫返身冲出院子。刚迈出院子,被留在外面守门的外面的年纪最小的守卫便高兴地冲他喊:“老大快来, 这里!”
他定睛一瞧, 瞧见一个青年俯面趴在青灰的石板路上, 小守卫朝后掰着他的胳膊, 整个人坐在青年后腰上,正咧着嘴向他邀功:“老大,算不算我抓到的?”
领头人一阵默然,上前拽开小守卫, 将底下男子拉起来,神色颇为恭敬:“小人不知竟是少爷, 冒犯之处还望少爷海涵。”
小守卫一听抓到的是个少爷便傻了眼, 呆呆地站着, 生怕他有所怪罪。
青年踉跄着缓慢地爬站起来, 手拍着衣裳上的灰尘, 没有搭话。方才他原本可以顺利逃脱,结果跑着跑着脚尖踩上什么滚圆的东西跌倒,这才让那守卫扑上来制住。
他借着灯光寻找绊倒他的是什么东西,看了半天找到一粒小石子。
他沉默地捡起来看了半晌,最后才抬起脸道:“你们恪尽职守,我自然不会怪罪你们。”
小守卫如释重负,刚要松一口气,便听领头人道:“老爷曾有禁令,禁止任何人私自进入此院,少爷违反令条……”少爷虽不受宠,但说到底还是个少爷,府里唯一有资格罚判他的只有老爷。
本以为少爷会不满,不料他平静道:“我明白,将我交由父亲便是。”
燕衡隐身在树丛后,冷眼看着青年被守卫带走。
那颗小石子正是他扔的。
万籁俱寂,一切回归平静,院落间重新黑下来。
燕衡捏捏蹲麻的腿想要站起身,但他高估了这具身体的素质,吹了长时间夜风,又蹲了这么久,他的身体早已疲惫不堪,刚站直了便眼前一黑。
昏迷只是一瞬间的事,下一秒他便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一双手接住了他。
黑亮的眼睛平静地望着他,明缨收回扶着他的手,一言不发。
燕衡感到一阵慌张,他怕他的想法被她知晓,怕她从此不再信任他。
他尚未站稳便急切地伸出手抓住她,问道:“你怎么来了?”
她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你能来我不能来?”
“你什么时候来的?”
“就刚才。”
对于她的冷静,燕衡无所适从,他不知她到底在想什么,也不知她猜到多少,但听见她的话他还是下意识松一口气,她没有看见方才的事。
“你……”明缨开口。
燕衡感觉自己的身体顷刻紧绷,他听见自己问道:“什么?”